比爾·蓋茨：如果止步不前，我們就是在後退

自2000年以來，全球已有超過10億人擺脫極端貧困，醫學領域的進步挽救了超過5千萬生命，但人類改善生存狀況的進展卻可能處於停滯的邊緣。在9月18日發布的《目標守衛者：數據背後的故事》年度報告中，比爾?蓋茨與妻子梅琳達寫道：“人口的快速增長是非洲減貧路線上的一大障礙。 ”

今天有76億人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其中有12億人在非洲。聯合國預測非洲人口數量將在2050年翻番，到本世紀末還可能再翻一番，屆時全球新增的38億人口中將有32億來自非洲。僅從數據來看，這意味著即使非洲貧困人口的比例減半，貧困人口的數量卻不會減少。貧困問題將會更加集中在非洲人口增速最快的地區，預計到2050年，86%的極端貧困人口都將居住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國家。

圖表來源：2018年《目標守衛者》數據報告

在接受界面新聞的專訪時，比爾?蓋茨說：“我們在看如何在本世紀提高人類生存狀況時，一個目標就是讓兒童死亡率下降到2%以下……這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因為這些孩子會出生在最困難的地區。讓他們獲得適當的營養、疫苗、教育、穩定的環境以使他們能為社會做貢獻就成了一個大的問題。”

當非洲大陸的健康和教育投資水準已然嚴重不足，應對改善人類生存狀況這個巨大挑戰時，無可避免的就是討論如何降低非洲人口增速這個西方社會避諱的問題。

2018年年初，蓋茨夫婦曾公開回答過十個他們被問得最多，也最難回答的問題，其中一個就是拯救兒童生命是否會導致人口過剩。兩人都支持國際衛生學專家漢斯?羅斯林（Hans Rosling）的理論，認為當兒童的生存幾率提升，而且母親享有生育決定權時，人口數量最後往往會下降，而不是上升。人口最初上升時會為社會提供大量勞動力，而出生率逐漸下降則會減輕社會的撫養負擔，國家經濟就有機會獲得快速發展，特別是當國家重視在健康和教育上的投入時。

在《目標守衛者》數據報告中，“自主計劃生育”是報告首先關注的主題，全球發展中心訪問學者歷克斯?伊賽（Alex Ezeh）稱其為“房間裡的大象”——一個顯而易見，但人們避而不談的問題。他也強調自主計劃生育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把人口控制在某個數量，而是賦權於女性。根據伊賽的研究，目前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女性的平均生育數量比她們的生育意願多0.7個孩子。如果這一數字能在未來五年降為0，那麽到2100年，非洲人口將下降 30%。

圖表來源：2018年《目標守衛者》數據報告

《目標守衛者》報告關注自主計劃生育、艾滋病、教育、農業四大議題。它分析了肯亞的自主計劃生育方案如何為年輕女性提供避孕用品；探討如何傳播津巴布韋在抗擊艾滋病方面的成功經驗；展示了印度和越南提高入學率和學習效果的案例；還追隨一顆番茄從布基納法索的農田來到加納首都阿克拉餐桌的歷程，看它一路上創造了多少就業崗位。而貫穿這一報告的主線則是年輕人的視角以及對年輕人的投資。

非洲接近60%的非洲人口年齡都在25歲以下，人口的年齡中位數是18歲，遠比發達國家年輕。比爾和梅琳達?蓋茨對不斷壯大的年輕一代表示樂觀，認為他們是帶動進步的生力軍。蓋茨夫婦相信對非洲年輕人的健康和教育進行投資，將釋放生產力和創新潛力，並帶來繼中國和印度之後的“第三次減貧浪潮”。

圖表來源：2018年《目標守衛者》數據報告

與去年一樣，《目標守衛者》數據報告追蹤了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中18個重要指標。華盛頓大學健康指標和評估研究所對這些指標進行了三種可能情形的預測，即加大投入進展加速、減少投入進展放緩，以及維持投入不變情形下的進展。看到在最理想的情況下，我們也不大可能在2030年實現絕大多數目標可能會讓人感到泄氣。但是就像報告名稱中”數據背後的故事“所想傳達的一樣，數據並不能告訴你全部的事實。非洲所在發生的變化、帶來這些變化的人的故事能激勵更多人參與、投入、創新。比爾?蓋茨說：“所以這（《目標守衛者》報告）是一個行動的號召，而不僅僅是抽象的數字，這些數字都是生命。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盡量多地把我們的聲音和時間都貢獻出來。”

專訪：比爾?蓋茨：如果止步不前，我們就是在後退

界面新聞：非洲的人口可能在2100年達到40億，這是聯合國在2015年發布的預測。為什麽今年的《目標守衛者》報告會再次強調這一點呢？

比爾·蓋茨：我們在看如何在本世紀提高人類生存狀況時，一個目標就是讓兒童死亡率下降到2%以下。我們想要消除那些重大疾病。所以看這些兒童在哪裡出生就很有意義。實際上，這個轉變是非常戲劇性的，大多數的新生兒出生在非洲，而不是亞洲或者北美洲。

這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因為這些孩子會出生在最困難的地區。讓他們獲得適當的營養、疫苗、教育、穩定的環境以使他們能為社會做貢獻就成了一個大的問題。所以我們的報告就會提醒人們注意到這樣巨大的轉變，讓人口數量狀況在他們的大腦裡留下印象。這是我們《目標守衛者》報告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界面新聞：《目標守衛者》報告預測了主要發展目標最好和最壞的情況。這兩個極端的畫面在你腦海中是什麽樣子？

比爾·蓋茨：我認為該讓人們看到自己的行為能如何帶來改變。如果我們的創新能力加強，這會很有幫助。如果非洲以外的國家能慷慨地投入專長和資源來幫助非洲，那麽結核病和艾滋病病毒的數字都會大大降低。所以這是一個行動的號召，而不僅僅是抽象的數字，這些數字都是生命。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盡量多地把我們的聲音和時間都貢獻出來。

以艾滋病病毒為例，如果我們不繼續目前的投入，它會傳染、擴散，這是很可怕的。對於傳染病來說，最壞的情況都是呈指數性惡化的。他們會傳播得非常快。所以，如果沒有這些投入，隨著非洲地區的青年人口劇增，在人口數量增長達到巔峰時，傳染病形勢可能會惡化到比最嚴重的時候還糟糕。

我們很驕傲（艾滋病的）死亡率下降了一半，感染率也下降了。但是人們似乎也漸漸失去耐心，所以我們得告訴人們，在新的疫苗出現之前，仍然要努力控制艾滋病的傳播。直到新的疫苗投入使用，才會真正改變疾病傳播的進程。

界面新聞：在與艾滋病、結核病、瘧疾及以及被忽視的熱帶病的抗爭中，如果我們稍有退步，已經獲得的疾控成果都會被抹滅。所以你最希望看到大家接下來付出什麽樣的努力？

比爾·蓋茨：在消滅瘧疾的抗爭中我們就遇到了這種逆轉，在用藥物消滅瘧原蟲和用殺蟲劑消滅蚊子兩方面都遇到了，它們因為進化產生了耐藥性。如果你沒有新的解決辦法，死亡人數就會上升。

當瘧原蟲對氯喹產生耐藥性時，死亡率就會上升，對周效磺胺產生耐藥性的時候，也是如此。最近，蚊子已經進化到不受擬除蟲菊酯殺蟲劑處理過的蚊帳影響。更可怕的是，東南亞地區已經發現了對青蒿素藥物的耐藥性。如果這樣的情況向西蔓延到非洲，那麽死亡人數很有可能增加50萬以上。

所以這就說明，如果止步不前，我們就是在後退。如果我們能發現新的藥物，我們就能真正地大規模減少發病的幾率。所以每年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來回顧我們做得怎麽樣，是否找到了最頂尖的科學家來研究這些問題。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來證明，創新是獲得進步的主要途經。

界面新聞：對抗脊髓灰質炎是一個很成功的案例，我們即將全面消滅這一疾病。在這個過程中有什麽成功的因素和經驗是能運用在對抗其它疾病上的呢？

比爾·蓋茨：脊髓灰質炎曾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我們即將戰勝它，但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還有一些病例，非洲也偶爾有一些意外病例出現。我有信心很快就會獲得勝利。這個過程需要很多創新，比如使用衛星圖片來發現有疫情的村莊分布在哪裡，然後確保有人去到每個村落，給孩子們注射疫苗。甚至還能跟蹤這些團隊，以確認他們去了所有需要去的地方。

就是這樣的創新，讓尼日利亞這樣我們以為永遠不會獲得成功的國家，降低了脊髓灰質炎的發病率，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爆發新的疫情。所以我們開展活動、進行溝通的方式都可以（繼續為抗擊瘧疾所用）。我們會為困難地區制定計劃，例如恐怖分子控制的區域。我們通常會低估情勢的複雜性，所以我們必須要發明新的方式來深入這些區域，並保證疫苗被送達。

這些經驗都會在對抗瘧疾和很多其它疾病的時候發揮作用，在這些國家對抗脊髓灰質炎過程中所建立的公共衛生體系、信任、合作夥伴關係和積累的能力都是寶貴的財富。

界面新聞：但是從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2018年報告和今年的《目標守衛者》報告來看，進步的步伐不足以讓我們達到2030年目標。是這些目標太野心勃勃了嗎，還是有計劃外的狀況發生？

比爾·蓋茨：至於2030年目標，它們更多是激勵性的目標，確實不容易達到。當然，有的目標有異常詳細的路徑規劃。我們通常會設定非常巨集偉的目標。但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國家確實是在正軌上的。所以在《目標守衛者》報告年度追蹤時，我們總是嘗試去傳遞一個資訊，如果每個國家都能像做得最好的國家一樣，我們能獲得多大的成功？

所以要做的就是傳播這些最佳案例。例如在非洲，盧旺達和埃塞俄比亞在降低人口死亡率方面的成績都是顯著的。他們仍然很貧窮，也沒有得到什麽特殊的資助，但他們做到了，所以我們應該分析他們是怎樣做到的，然後盡量讓更多的國家嘗試這樣的實踐。

意識到實現目標有時候是非常艱難的，這能讓我們保持清醒。在上一個階段，雖然不是所有目標，但是很多目標都實現了。我們受益不少，當然中國讓巨大數量的人口脫貧，並建立了一個更完善的公共衛生系統，在這些方面中國做出了很大貢獻。現在中國的貧困人口隻佔全球人口中非常小的一部分，中國仍然嚴肅地對待脫貧工作。但是即便中國的貧困人口數量降低為零，我們依然需要把中國的方法運用到更多的國家，才能實現全球目標。

界面新聞：讓人樂觀的方面是，全球在較短的時間內有超過十億人脫離極端貧困。有一些什麽樣的政治、經濟、科技趨勢是對非洲有利的呢？

比爾·蓋茨：每次有新的藥物發明，就算是對貧困的國家來說，我們也能確保讓它普及使用。所以人類的生存狀況，就算是生活在貧困中，也在得到改善。我們在理解營養不良方面也有重大突破，而營養不良影響了幾乎半數的非洲兒童，因為營養不良，他們在成年之後大腦和身體可能得不到充分的發育。所以要是我們能解決營養不良的問題，這會是一個壯舉。因為這不僅對這些孩子有利，也能讓他們為社會做貢獻的能力得到大大提高。

非洲遭受艾滋病和瘧疾的影響遠比其它大洲嚴重，所以我們在這兩方面能做的任何改變都會意義深遠。

在廉價能源供應方面所獲得的進步對非洲也很重要。非洲的電力供應沒有得到改善，因為人口增長非常的快，而電力基礎設施的建設一直處於較低水準。

所以我們需要創新，因為我們不希望非洲像其它許多國家那樣用很長時間來脫離貧困。我們希望能加速脫貧的過程。所以醫學教育、教育創新、能源創新、治理方面的創新都非常重要。有了這些，我們幫助他們脫離貧困，非洲才不會在發展程度上與發達國家繼續拉開距離，人們生活的水準才能提高，幾個問題最嚴重的國家在本世紀內才可以擺脫對外國援助的依賴。

界面新聞：最落後的國家能從人工智能的發展中獲益嗎？你所看到的最激動人心的應用有哪些？

比爾·蓋茨：人工智能還在發展的初期。它能讓醫生不在場時也能診斷病症，能給農民種植建議，能讓一個班就算有50多個學生也能通過手機互動學習，能促使政府工作人員確實從人民利益出發開展工作。

在數字系統和智能數字系統應用方面，我們應當盡量保證它們不僅對相對富裕的國家有利。我們在剛果民主共和國、中非共和國這樣形勢最嚴峻的國家中，要把智能化應用到農業、公共管理和衛生健康體系之中。這些內陸國家，政府基本不能為民眾提供太多公共服務，他們是最需要幫助的。

界面新聞：在政治上呢，國際關係發展的趨勢對非洲是有利的嗎？

比爾·蓋茨：任何時候當國際社會經歷大的動蕩，例如2008年金融危機、敘利亞內戰等，都會迫使國際關注和資源投入在短時期內轉移方向。很多時候，因為援助非洲的計劃都是長期的，它也會因此失去關注。現在也有很多關於對非洲援助力度的爭論：非洲重要嗎？我們如何在那裡開展項目？有人會就這些問題提出質疑。

在《目標守衛者》的活動上，我們希望提醒大家，援助非洲為何是有希望的、重要的，也盤點我們在哪些領域還有不足，哪些領域獲得了進步，並且分享在當地開展工作的無名英雄的故事，以激勵更多人。全球應當共同努力以避免戰爭的爆發、應對氣候變化、為隨處可能爆發的疾病疫情做好準備。應當加強公共衛生體系，以便在疫情影響全球之前盡早發現並應對。

所以任何時候，當有人質疑國際社會是否應該共同努力時，這就會對非洲不利。

他們是遭受氣候變化影響最嚴重的國家，因為這裡有靠種地為生的農民。對他們來說，一個氣候不好的年頭對兒童健康造成的影響比絕大多數地區都更加嚴重。對其它地區來說，氣候不好雖然肯定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們有儲蓄和余糧來挺過去，不會造成人口營養不良。非洲是脆弱的，所以我們需要共同努力、進行更多創新、更加慷慨，積極應對氣候變化，幫助他們獲得穩定的生活。

界面新聞：你在部落格中說你非常著迷於“美元街”網站，還說你會放棄“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二元論，改用以收入水準劃分的四個階段。在發展援助的國際合作中，這樣的分類有什麽現實意義呢？

比爾·蓋茨：當你認為世界上只有富裕和貧窮這兩類國家時，你不會看到正在發生的進步，因為你所處的環境還是比其它大多數地區都要好。但我們向那些國家提供援助，如果你能理解那些基礎的需求，從沒有自行車到有自行車，從食不果腹到有一些牛奶，膳食中有了一些蛋白質，如果你能在這個層面上來理解問題，你會看到我們所取得的進步是非常可觀的。

儘管不是所有的非洲國家都進入中等收入水準，但是你能看到兒童死亡率下降了一半，僅這一點就是個奇跡。把國家劃分為富裕和貧窮這兩種在1960年代可能是個不錯的分類，但是現在實際上大多數人都生活在中等收入國家，中國、巴西、印尼的大部分地區、印度的大部分地區，這都是人口非常密集的地區。它們都進入了中等收入國家之列，這是很棒的事。一個中等收入國家基本可以通過稅收來支持自己的發展。

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仍舊十分貧窮的地方。這個世界上能提供援手的區域的百分比變得更高了，需要援助支持的區域的百分比下降了。這個，再加上創新，會讓我們發現就算在那些情況非常糟糕的國家，我們也大有可為。

界面新聞：今年報告聚焦對青年人口的影響。你與妻子在創立基金會之後多次探訪非洲。你們在那裡遇到的年輕人有些什麽樣的變化呢？

比爾·蓋茨:那裡有非常多了不起的年輕人。例如在尼日利亞，那裡的年輕人對未來充滿期待。他們想要看到自己的國家變得現代化，想要使用新的數字工具。當他們看到貪腐讓事情停滯不前時，他們就會思考如何通過提高透明度和行動力來減少這樣的問題。我們需要非洲的青年，因為他們會成為未來的領袖，為國家發展奠定基礎。

這些都是非常年輕的國家。年輕人在看待未來的改變時，他們思考的時間跨度更加長遠。在與這些年輕人接觸，了解他們的想法的過程中，我們驚喜地發現，教育水準已經獲得很大提升，未來將屬於這些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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