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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老年男人的無恥。

1,

韓玥苒男友身亡時,她還沒來得及將懷孕的消息告訴他。兩道紅線的試紙擺在馬桶蓋上,她站在洗臉池邊發獃——不,那噩耗不可能是真的。

他昨天還發來遊玩的相片,他貼鏡頭很近,本來就大的鼻子顯得更大,眯著小眼睛笑。他身後的陽光形成光暈,五彩的,朝氣蓬勃。

葬禮在三天后舉行。

靈堂分好多廳,什麼太和、壽和、永和、萬古、慈慧、雅義。男友躺的那個廳叫雅義,其實根本不雅。房間大,空,高,牆壁也許是由於燃蠟和燒紙的緣故,黑黢黢的。牆角幾個昏黃的燈泡把弔唁的人群照得像剛從土裡面挖出來,活人比死人還要難看。棺材停在靠裡面的一個檯子上,韓玥苒以為葬禮會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在一個光亮的房間裡,每個人和家屬握手,輪流看死者遺容,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幾個不認識的人不讓上那檯子,接著一個工作人員致悼詞,寫得並不新鮮,估計就是走個流程,每個廳的悼詞都差不多。這就是一個人的一生,韓玥苒快要窒息了。

悼詞念完,準婆婆就摻扶著準公公上一輛商務車。韓玥苒追上去問:「為什麼不能去看最後一眼?!」一個聲音說:「車禍很嚴重,面部修補得不太好。」準婆婆哭著叫她:「玥苒,別看了,上來吧。」韓玥苒跟他們上了同一輛車。很奇怪,明明準婆婆更為傷心,卻一直在照顧老伴,給他遞紙巾,整理衣服,手放在他背上。而準公公卻一直在低頭回信息,看來男人和女人對悲痛的表現真是無法一致。

他們今天晚上要在賓館休息,一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已經在賓館住下,明天早上亡人火化,他們都要參加。公公訂的是一家五星級酒店。他們家闊綽,招待客人從不含糊。連兒子的死亡也是如此。

準婆婆問:「玥苒,你爸媽來了嗎?」

「他們出城時堵車,就在半路下高速住下了,明天早上趕來。」

準婆婆目光空洞地點了點頭。韓玥苒還是不相信事實,她問:「你看到最後一眼了嗎?確實是他嗎?」準婆婆拉住韓玥苒的手,這雙失去水份的手像一截死樹枝。她說:「玥苒,我……我怎麼活下去……」

韓玥苒看到她那雙哭乾了淚水的眼睛,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男友真的走了,這是永別。她突然號啕大哭,這兩天的懵全部化作眼淚:「阿姨,我懷孕了。」

公婆怔了一會兒,婆婆抓她的手瞬間有了力量:「你說真的?」

韓玥苒狂哭著點點頭。

「孩子啊。」準婆婆抱著她哭:「你把他生下來,求求你把他生下來。」

2,

那晚三人呆在一個房間,都沒睡。準公婆呈現出一種甦醒,開始給韓玥苒做許諾。婚房是二老出錢買的,男友當時加了她的名字。他們答應過戶給韓玥苒,並一次性將貸款還清。再給她換份工作,換個輕閑點的崗位,還有,再給她一筆錢,一百五十萬吧,孩子生下來給他們帶。準婆婆還囑咐她:明天早上韓玥苒父母來,萬一他們有不同意見,萬一她執意要打掉孩子,請一定一定提前跟他們說,一切都好商量,他們只求留下兒子的遺腹子,一定要留下他。

公公在一旁幫腔:我們家的血脈不能斷啊!求求你了,孩子!

韓玥苒一直在點頭,她的腦容量一時間不太夠用,這種時候只能點頭。一條命沒了,一條命來了,在這如此有感染力的時刻,只有流淚和點頭才能配合這種悲壯。

第二天早上三個人去做火葬前最後的告別,平日裡永遠帶點淡妝的老太太邋遢得不像樣子,連襯衫的一角掖在內褲裡也沒發現,露出一小截難看的高腰內褲。或許由於悲傷過度,準公公視若不見,韓玥苒嘆了口氣,走上去把準婆婆的衣角向褲子裡塞了塞。她們以前沒有過如此親昵的舉動,但現在聯繫她們之間的那道線斷了,新的聯結正在悄悄生成,在這個不明未來的悲慟的交叉點上,她們變得分外相互依賴對方,像是無助者們的一種天然的溫情。

她想起平時裡見到準公婆兩人,永遠是準公公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準婆婆一路小碎步亦步亦趨地跟著,像極了她和男友的日常——她是雷厲風行,自有主見的那個,而男友性格遺傳了婆婆,永遠亦步亦趨地在她身後關懷著。她的心又一陣絞痛。

3,

男友的後事辦完,準公公的電話特別多,都背著人打。韓玥苒幾次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道別,只好和準婆婆說了聲,之後和父母一起回城。路上她坦白了懷孕的事。她媽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再問:「他爸媽知道嗎?」當得知是韓玥苒自己說出去時,她媽氣極:「你怎麼這麼傻?」

「他們說……房子過戶給我,再給我150萬現金,還有……給我調個工作,還有些什麼,我忘了。」

韓玥苒的父母迅速算了一下帳,房子付完全部貸款大約價值400萬,還有150萬現金,不夠不夠。以她的條件,再找一個願意給她房產上加名的男孩子不難,婚後倆人一起工作一起還貸,也不是什麼大事。孩子生下來,她就有了天大的責任,150萬夠養孩子嗎,笑話,現在的雙語幼兒園每年的學費都在3萬以上,再上上興趣班,繪畫,樂高,圍棋,運動,英語,樂器,哪一樣不是一年一萬多。現在小孩的衣服又貴,一年沒有幾十萬塊錢能從容地養孩子?最關鍵的是,她一個未婚女孩,生了孩子以後還怎麼找對象?城市裡本來女方婚姻市場就沒男方好,再有個生育史,以後找個男人如果對她孩子不夠好,矛盾多著呢。母親苦口婆心:「韓玥苒呀,你這麼年輕,以後的路還長,這個孩子得打掉。」

似乎兩邊說的都有理。兩邊也都是掏心挖肺。韓玥苒犯了難。她是愛男友的,從感情上來講她想把孩子生下來,但這畢竟是一個改變命運的選擇,她知道單親媽媽不好當,她還是有點怕。

「這還沒確定呢,」韓玥苒無奈地逃避:「我只是用試紙試了一下,得到醫院檢查才算確定吧。」

4,

韓玥苒媽陪她去婦科檢查,超音波的探頭擱在肚子上涼涼的,滑滑的。

「是有了。」醫生說。

「孩子怎麼樣?」

「好著呢。」

超音波單打出來,醫生簽了個名兒遞給她。她沒有立刻出去找她媽,而是站在布幌子後面看那單子。一個扇形的圖案,上面隱隱綽綽有個小黑點。按天數來算,50天了,長心臟了吧?韓玥苒看著風吹藍色布幌輕微晃動,看著門外一對夫妻確認有孩子後喜極而泣,她突然捨不得。這是她與最愛的男人共同孕育的一個生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是她向無邊無際世界延伸的一個連接,是她向無窮無盡命運叩問的某種解釋和答案。死亡與新生站在一起,它來得那麼巧, 有如天賜。

韓玥苒慢慢走出來,把單子遞給她媽看:「媽,我不想打。」

她媽抹了一把臉:「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打了吧,就跟他們說孩子自己掉了。」

「我不想打。」

「得打,不打以後你撐不住的,我能管你頭髮黑,還能管到你頭髮白嗎?人一輩子這麼長,你不能為了這一點感情,一點利益,就把自己犧牲了。」

「我不想打。」

「你這孩子!」

「媽,現在離婚率這麼高,很多女人離婚後一個人帶孩子不也生活得挺好嗎?」

「媽是為你好。」

「我知道。」

「你不打掉,那怎麼辦?生下來?」

「生下來。」

韓玥苒媽嘆了口氣:「到時候你後悔,別來責怪我們沒勸過你。」

5,

兩邊準親家坐在一起談了一下這件事。韓玥苒父母怕夜長夢多,要求對方立刻將房貸還完,過戶到女兒名下,150萬現金等孩子出生一次性付清。當然他們講得都很委婉,將篤定巧妙地隱藏在安慰背後,但核心就是這麼個意思,而且是不容置疑的。

韓玥苒的準婆婆表現得很有誠意,總是不等韓玥苒父母把後半句說出來,她就主動去說,公公坐在一邊雙眼出神,像是被兒子離去的噩耗打垮了,一切任憑妻子去安排。這場談判很柔情,很順利,核心卻很冰冷。韓玥苒局促地坐著,她不想打掉這個孩子,有一多半是因為她曾熱烈地愛過。這種俗氣的談判,顯得太不尊重死者,也太不尊重感情。

談完以後韓玥苒回家養胎。準婆婆怕她腹中胎兒有什麼閃失,叫她辭掉工作,說準公公有個朋友在一家大企業做副總,等她生完孩子可以把她安排進去。另外準公公還提出每月給她兩萬塊錢生活費,如果不夠呢,儘管開口。

接著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把房子過戶到了韓玥苒名下。

準婆婆經常打電話過來叫韓玥苒去吃飯。韓玥苒不大去。他們把兒子的遺照擺在家裡,有點瘮人。而且只要他們在一起,話題永遠在亡者身上,韓玥苒不想這麼下去,她寧願騙自己,男友是出差了,出國了,會回來的。

孕吐有點嚴重,持續了3個月,喝水都吐。接著是浮腫。懷孕比想像中難受得多,躺著,坐著,站著,怎麼都不舒服。好在慢慢可以感受到孩子動彈了,像羽毛一樣,在她肚子裡輕輕撓癢癢,帶著生命的喜悅,和無人分享的傷感。

6,

命運跟韓玥苒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周末準婆婆說煲了湯送過來,一個多小時了還沒來,打電話沒人接。到了晚上,準公公哽咽著打電話來說,人過身了,腦梗。

韓玥苒跑過去看,他家的樓梯口潑著便當湯,有骨頭有肉有白蘿蔔。人已經送殯儀館去了。

韓玥苒雖然跟準婆婆沒有什麼深厚的情感,但一個家庭接連發生兩起巨大變故,一萬句感慨堵在她嗓子裡,什麼也說不出來。準公公倒是想得很開:「兒子叫她去的吧。」

為了不影響胎兒,韓玥苒沒有去參加準婆婆的葬禮。過了半個多月,韓玥苒和父母拎了點東西去看望準公公,她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兒,準公公沒想像中那麼悲傷,他竟然還有心思伺弄花草,一隻鸚鵡也養得羽毛繽紛。他是悲傷過頭所以覺得解放了?看淡生死了?韓玥苒覺得怪怪的。

媳婦跟公公也沒什麼共同語言,韓玥苒沒再去過。但心裡常發慌,不安時她就和肚裡的孩子說話:奶奶去找爸爸去了,是好事還是壞事?人真的有靈魂嗎?如果有,他們都會保佑你的對嗎?

7,

他們並沒有保佑這個胎兒。

韓玥苒懷孕八個月時,打電話給準公公催他辦準生證。準公公忽然說:「不好辦。」

韓玥苒嚇了一跳,為他這無所謂的口吻。

「那我在哪兒生?」

準公公遲疑了一下,說:「玥苒呀,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兒,房子給你了就給了,但是之前說好的那一百五十萬……我沒法兌現,你也知道,我雖然前些年做生意賺了點錢,但這是我的棺材本兒,不能拿出來。」

「……」

「你要是覺得不滿意,想把孩子打掉,就打掉吧。」

「8個月了!現在生下來都能活了!」韓玥苒大驚。

「那……我也沒辦法。」

準公公竟然把電話掛了。

韓玥苒頓時束手無策,打電話給父母。她爸立刻趕來,去她準公公家問問是什麼情況。準公公不在家,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一會兒說在外地,一會兒說在住院。問他在哪家醫院,又不肯說。兩個男人在電話裡吵起來,韓玥苒的準公公臉也不要了,拿極大的聲音轟炸他們:「我也不怕跟你們說實話,我在外面有人,也懷孕了,才查出來是個男孩,我們家絕不了後。」

他還說:「錢要是都給你們,我拿什麼結婚,拿什麼養我小兒子?」

韓玥苒被她媽扶著才站穩了腳。

8,

父親說,引產吧。

韓玥苒淚如雨下:「爸,你知不知道,引產是把活活的孩子先弄死,再鉗碎了一點點夾出來。」

母女倆抱頭痛哭。

哭完了,母親也說:「引了吧。」

「不!」韓玥苒把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媽你摸摸他,他在動啊,他是我的孩子啊!」

父母沒辦法,焦頭爛額地去辦準生證。跑手續跑了一個多月,終於弄到了準生證。韓玥苒的預產期也到了。她在網上看過很多生孩子的注意事項,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破水後有條不紊地去醫院,劇痛一陣陣襲來,她一聲不吭,照著網上說的辦法使勁,使勁,再使勁。孩子生下來了,一陣前所未有的舒適。護士抱著孩子去洗澡,過了一會兒,包了個小毯子送到她身邊。

那是一個粉紅色的孩子,她還長出了一點點指甲,薄得透明。用手碰碰她的臉,她會轉過頭去找奶頭吮吸。韓玥苒汗涔涔地笑了,她長得真像男友,大鼻子,小眼睛,粉嫩的小手似乎想抓住什麼。韓玥苒的母親一直坐在旁邊無聲流淚,韓玥苒沒有哭,她深愛的男人是多麼可憐啊,他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活著,而是作為父母的血脈活著。對於他的父親來說,那是人類一種很有意義的傳遞,這也就是他全部的使命了。可對她來說不是,她愛他,她愛他們相愛相守的每一刻。也許面對現實她也曾猶疑過,但在某種乍現的成熟之光中她還是選擇了繼續愛他,選擇誕下這個他們血淚交融形成的生命。也許以後困難會很多,但是準公公的無恥給了她更為堅定的信念,她要用愛和善良呵護這個孩子,終生不悔。

韓玥苒對母親說:「媽你幫我把手機遞過來,我給她拍張照。」

韓玥苒小心地拿著手機,給孩子拍了出生以來的第一張相片。鏡頭湊得很近,她的鼻子顯得更大,眼睛眯著,像在笑,窗外的陽光在手機裡留下五彩的光暈。韓玥苒看了又看,最後含淚發到那個已經停機的、永遠不會再啟用的微信號上:「爸爸,我來到了一個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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