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長文解讀塞林格:我花一個月讀完了他的所有書,巨爽

小河:之前說過,本月的主題是塞林格。

回想起來,這篇文章寫得蠻辛苦。對他人是否有益,不知道,對我自己,倒是很快活。

不過,寫這樣的文章,有時候也會引發別人的痛恨這種事情,我已不是第一次遭遇,特別是當你談論某些地位崇高的作家時,總是會引來一些家奴式的“粉絲”和他們的嘲諷。在他們眼中,任何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都是沒有資格閱讀、談論這些作家的。

這種人,往往並不真的愛誰,只是愛自己的洋洋得意和並不存在的虛榮。

有時候,你會覺得,他們不是讀了不少書嗎?為何還如此狹隘、糟糕?言辭粗鄙?

你可能會鬱悶,嗔怪,生氣。但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學會接受有很多你完全無法理解的人,時刻做著一些你不理解的事。

在你的一生中,必將遇到許多腐敗、做作、惡心的人。你能夠想通這件事情嗎?為什麽他們存在,並且大行其道?

抱歉,這個前言,我可能說的有點多了。我本來想說的話是,或許塞林格的最後兩本書,能夠給我們一點關於此事的意見。

那麽,下面我們就試著進入這兩本書吧。《弗蘭妮與祖伊》以及《抬高屋梁,木匠們與西摩:小傳》

01

請原諒,這篇文章可能會有些冗長(大概9000字)。

塞林格給我們設定了太多障礙,我必須小心翼翼,一點點穿過它們,或者,終於穿不過去。

如果你現下還沒有讀過塞林格,希望你在日後讀到時,會想起這篇文章。因為它大抵是寫給那時的你看的。

當然,如果你不嫌我絮叨,現在一口氣讀下去,是最好不過。(再次向你道歉,我真的被巴蒂·格拉斯帶壞了,我會趕快進入正題的。)

我把塞林格創作生涯的最後幾篇作品做了一個年表,好讓你對它們有一個初步印象:

1953年,塞林格34歲,在《紐約客》上發表了《弗蘭妮》。

1955年,寫了足足一年的《抬高屋梁,木匠們》完稿,在《紐約客》發表。

1957年5月,《祖伊》在《紐約客》發表。這是除了《麥田裡的守望者》,塞林格最長的小說。

1959年6月,《西摩:小傳》在《紐約客》發表。

1961年9月,《弗蘭妮與祖伊》出版。

1963年,《抬高屋梁,木匠們與西摩:小傳》出版。

1965年,《哈普沃茲16,1924》在《紐約客》發表,反響不佳。這一年,塞林格46歲。至此以後,他再也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

以上,你會發現,塞林格寫得雖然不多,但用心頗為專注。他後期的所有作品,全都關於“格拉斯”家族。

在《弗蘭妮與祖伊》1961年精裝版的外封上,塞林格寫下了這樣的話:

“這兩個故事都來自我原先為一個小說系列寫下的提綱,我要寫的是20世紀紐約的一戶人家,格拉斯一家……我喜歡寫格拉斯的故事,我在大半生裡都在等待它們,我在寫作上不遺余力,要以兢兢業業的態度調動所有的技巧把他們的故事寫完。”

不知道在塞林格的計劃裡,格拉斯一家的故事究竟有沒有寫完?

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在塞林格的後期創作中,格拉斯一家意義非凡。除了《哈普沃茲16,1924》,其余四篇,將是我們今天關注的重點。

不過,要走近這些作品,我們不得不先對格拉斯一家做一番人口普查。

02

格拉斯一家都有誰?

首先要介紹的是萊斯·格拉斯貝茜·蓋勒格兩口子,他們曾經是馬戲團的雜耍演員,在紐約定居後,一共養育了七個孩子。

西摩是老大,出生於1917年。聰明、早慧,十五歲就進了哥倫畢業大學,十八歲就拿了博士學位,年紀輕輕便當上了教授。

二戰期間,他加入空軍;1942年,他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個B-17轟炸機基地做連隊代理秘書。同一年,他在與穆麗爾的婚禮上臨陣脫逃。不過,後來他們還是結婚了。

1948年,31歲的西摩在佛羅裡達和妻子一起度假時,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一片段出現在《抓香蕉魚的好日子》那篇小說中,收錄於《九故事》,是關於格拉斯家族最早的文本。)

巴蒂是老二,出生於1919年,比西摩小兩歲。他也參加了二戰,當了一名下士。戰後,在紐約州北部一所女子大學英語系任兼職教員,“一個人住在一所即便不算寒酸也絕對是普普通通的房子裡,位於叢林深處。”

塞林格後期的小說,敘述者全部都是巴蒂,他甚至在小說中承認,是他創作了這幾篇小說,甚至《麥田》也是他寫的。這當然是塞林格的小把戲,他似乎想讓自己隱退,而讓他的作品獨立存在。

波波是老三,生於1921年。她曾在海軍女子預備隊做少尉,是格拉斯家族中唯一一個真正開朗的人。後來成為威切斯特郡的一名主婦。

雙胞胎沃特維克是老四和老五,出生於1923年。沃特1945年“死於一場荒唐的難以形容的美國大兵事故。”

維克在戰爭期間拒絕服兵役,戰後成為一名四處遊走的記者修士,再後來入寺修行。

祖伊是老六,出生於1930,比西摩小十三歲。他是一位演員,也是格拉斯家族長得最好看的一個。

弗蘭妮是小七,比祖伊小五歲,出生於1935年,她也喜歡演戲。不過,所有關於格拉斯家族的敘事,最晚隻寫到1963年,我們不知道她長大後做了什麽,她在《弗蘭妮》和《祖伊》中還在上大學。

格拉斯家的七個孩子,生活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聰明

1927年,十歲的西摩和八歲的巴蒂,參加了最早的《智慧之童》節目(這是一檔讓孩子來回答各種問題的廣播節目),之後,格拉斯家的七個孩子,全部參加過這個節目——他們的聰慧、敏捷,在節目中常使聽眾驚異、讚歎——歷時十六年,轟動一時。

這有什麽暗示嗎?或許有,或許沒有。但我們知道一點,他們都很聰明,而這種聰明可能正是他們不穩定的來源。

03

好了,現在你大概知道,格拉斯家的孩子都姓甚名誰了。(如果你已經厭煩了這一切,我無力阻擋,但不妨再往下看看,我們馬上就要進入具體的文本。)

在關於格拉斯家族的創作中,塞林格主要著墨的人物,包括:西摩(一切的開端)、巴蒂(主要敘事者)、祖伊弗蘭妮四人。

下面,我們就一篇一篇的來看看這四篇小說吧。

首先是《弗蘭妮》。

《弗蘭妮》沿襲了塞林格從《九故事》到《麥田》的敘事風格。主要內容由一場對話構成,充滿謎團,無疾而終。

我看過很多評論,他們把塞林格大大誇了一通,但對於這些謎團,往往都是繞道而行。作為一個傻乎乎的讀者,我試圖正面迎擊這些謎團,

就像我在關於《九故事》那篇文章裡做的一樣

。雖然可能會失敗(事實上,我知道一定會失敗),但我很享受這一過程。

讀塞林格有兩大樂趣,其一是被他的語言引入圈套,其二便是試圖找到出口。他像一隻漂亮的蜘蛛,織下了一張天羅地網,而我們,都是他的獵物。

回到小說。時間是星期六,正在上大學的弗蘭妮和她的男朋友賴恩約好一起過周末。他們從火車站出來後,選了一家叫“稀客來”的餐廳吃飯。談話並不愉快,弗蘭妮總是在挑賴恩的毛病。

賴恩洋洋自得地吹噓自己作業(一篇關於福樓拜的論文)拿了A,滔滔不絕,越講越興奮。

弗蘭妮有點受不了,說賴恩“講話就像一個代課的”,空洞無知,糟蹋東西,虛榮、自我。

氣氛有點尷尬。但弗蘭妮並不打算停下來,她激烈地批評了一通那些胡吹海侃,繡花枕頭的人,對所有中產階級的做派都大加撻伐。這一點和霍爾頓幾乎一模一樣。

但她對這一切頗有自覺,“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吹毛求疵、惹人生厭,心裡漫過一陣對自己的憎惡。”

很顯然,她正在經歷一場精神危機。這危機和霍爾頓的危機也基本一致。

他們都喜歡清澈、真誠,聰明的人。他們自己就相當聰明,聰明到有點忍受不了生活,因為,“每個人做的每件事都是這麽……微不足道,這麽毫無意義,還有——叫人傷心。”

格拉斯家族的孩子們,包括霍爾頓,都仿佛受到了“聰明的詛咒”,他們眼睛銳利,看不慣任何虛偽的人和事,討厭重複、無聊的世界,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

這一點,恐怕也正是塞林格自己一直面對的問題。他選擇把自己包裹起來,躲到了鄉下。人們總是喜歡用美國人的精神危機來套入塞林格。但我越來越覺得,後期的幾本書,塞林格基本上是在和自己對話,是在試圖說服自己,或治愈自己。(只有在《九故事》等早期作品中,他才試著去處理過外部世界。)

他對佛教禪宗、對吠檀多的興趣,是他為自己的精神困境尋找出路的嘗試。這些思想碎片與精神動態,也同樣反映到了作品中。

在《弗蘭妮》的後半段,對話轉向宗教。弗蘭妮談到隨身攜帶的“一本豆綠色布面的小書”——《朝聖者之路》。

這本書講的是一個俄國農民,他想要搞清楚《聖經》裡說要不住地禱告是什麽意思,於是踏上了朝聖之路。他遇到了一個長老,長老告訴他只要不停地念禱告詞,一段時間後,就會有事情發生了。

這有點像淨土宗裡念“南無阿彌陀佛”的效果。

但是,到底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嗎?

好的事情沒有。弗蘭妮倒是在去廁所的路上暈倒了。

“弗蘭妮一個人靜靜地躺著,看著天花板。她的嘴唇開始嚅動,無聲地念著什麽,她的嘴唇就這樣嚅動著。”

這是小說的最後一句話。沒有人知道這篇小說到底是什麽意思。讀者對它的解讀五花八門,有的讀者甚至相信弗蘭妮懷孕了。塞林格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他寫得太晦澀了,我們仍然一頭霧水。

不過,這或許就是全部了。弗蘭妮試圖去尋找一個更超脫的世界,但是卻想不清楚,被撕扯,割裂,仍然充滿矛盾。

這一切,正好接入《祖伊》。在那篇小說中,格拉斯的孩子們,似乎終於找到了答案。

不過,在談《祖伊》之前,還是先來談談塞林格的寫作技術。

雖然《弗蘭妮》的內容關於一些玄而又玄的問題,但神奇的是,它依然能將人緊緊地吸引住。

塞林格有一種再現生活的能力。通過對話,特別是那些不相乾的語句,那些溢出來的生活碎片,將我們一點點帶入文本。

他的對話即使冗長,也不會給人做作的感覺,反而充滿活力。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如果硬要說,或許可以簡稱為“泥石流”對話法:不過分修剪,反而要泥沙俱下,充分的將生活細節納入對話,它可能會顯得有點囉嗦,卻能給人帶來一種無比真實的感覺。

同時,他又把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用的出神入化。結果就是,你看著人物嘰裡呱啦聊著各種相乾不相乾的事情,敘事之中充滿空隙、謎團,但你卻毫無辦法,只能被他吸引著一直讀下去。

讀到最後,很有可能還是莫名其妙,但不由得又感到意猶未盡。

這就是塞林格的魔法。

扯遠了。先打住。(如果你感到口渴,可以先喝一口水,下面估計還有一段跋涉,希望你不要現在就退出了。)

04

好了,下面我們進入《祖伊》。

《祖伊》的故事,發生在弗蘭妮在飯店暈倒的兩天之後。

在寫作手法上,《祖伊》和《弗蘭妮》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弗蘭妮》中,敘事者是隱退的,就像我們慣常看到的那種第三人稱敘事小說。

但是在《祖伊》中,敘事者巴蒂·格拉斯現身了。他從一開始就出現,並敬告讀者“我即將獻給各位的根本不是什麽短篇小說,而是有點像家庭錄影帶一樣的東西。”

巴蒂的現身,讓我們對敘事有了一種神奇的親近感,我們放佛真的被帶入了一個“家庭錄影帶”,甚至,我們還來到了格拉斯的大本營——格拉斯的家裡。

這篇小說的所有事件,均發生在這棟位於紐約不知道什麽地方(抱歉,我沒有去查)的房子裡。

這篇小說和《弗蘭妮》一樣,沒有什麽事件,主要由三場對話構成:

第一場在浴室裡,祖伊和格拉斯太太的對話;

第二場在客廳,祖伊和弗蘭妮的對話;

第三場在電話裡,還是祖伊和弗蘭妮的對話。

在第一場對話之前,祖伊(此時他25歲,是個演員)正在浴室裡泡澡,順便讀了一封來自巴蒂的舊信(寫於四年前)。

在這封信中,巴蒂拉拉雜雜講了很多,主要是幫祖伊分析他做演員到底有沒有前途。不過,字裡行間,巴蒂的過往、經歷、生活也透露了出來,信中還屢次提到西摩。

從這封信裡,我們知道,西摩和巴蒂在祖伊和弗蘭妮小時候,給他們提供了很多課外讀物(比如《奧義書》、《金剛經》,比如耶穌、喬達摩、老子、六祖慧能、羅摩克裡希那……),祖伊和弗蘭妮的精神世界,是由西摩和巴蒂塑造的。如今,他們對精神世界過分看重,甚至被它所累。

巴蒂還提到他寫這封信的初衷,來自一次頓悟。

他在逛超市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母親帶著一個小女孩。

他問小女孩:“你有男朋友嗎?”

小女孩告訴巴蒂,她的男朋友叫鮑比和多蘿茜。

就在這時,巴蒂頓悟了。

原來,西摩曾告訴他,“任何宗教研究必須引向對‘不同’的揚棄,虛幻的不同,男孩和女孩的不同,動物和石頭的不同,日與夜的不同,冷與熱的不同。”

如果你注意到小女孩說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名字,你就會發現小女孩讓巴蒂想到了“放下差別”。

按照這個思路,要不要當演員,已經不重要了。做什麽都沒有什麽不同。重要的是行動。“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想行動,因為你覺得你必須行動,但是要全力以赴。”

好吧,這看上去,確實是一封不錯的家書。但顯然,對“不同”的揚棄同時也指向格拉斯一家人的症結所在,也就是對精神世界的過分看重。

或許,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並無區別,而他們的精神困擾,也是一種不必要的執念。

好了,到此為止。信看完了。

下面,我們進入第一個場景的對話——貝茜,也就是格拉斯太太,跑到浴室裡來找祖伊聊天。

聊天很發散,他們倆都很鋒利,很幽默(是那種冷冷的幽默)。

看他們隨便聊天,都非常好玩。不過貝茜來找祖伊的主要原因,是想讓祖伊去和弗蘭妮談談。弗蘭妮不吃不喝,直發呆,貝茜不知道該怎麽辦。

很顯然,弗蘭妮的精神危機被她從餐廳帶回了家裡。這篇小說,正是《弗蘭妮》的續篇,我們將在下面繼續探究弗蘭妮的精神危機。(雖然我就這麽帶過了這段對話,但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部分,它充滿了生活細節和那種家人之間的溫柔和愛。

第二段對話,發生在祖伊和弗蘭妮之間。他們終於要試圖開始解決弗蘭妮的精神危機了。

那麽,弗蘭妮的精神危機到底是什麽呢?

我們需要一點耐心。

祖伊先是反省了自己:“我總是在評判每一個我認識的長了潰瘍的、可憐的混蛋……那些跟我一起工作的人,我總是打擊他們計程車氣,我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

弗蘭妮也說,“我知道自己有多討厭,我知道我讓別人沮喪,甚至是在傷害他們的感情——但是我就是停不下來!我就是沒法停止挑剔。”

“問題在我們”,祖伊說,“我們有《智慧之童》情節。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走出電波。一個都沒有。我們從不說話,我們隻發言。我們從不交談,我們隻闡述。我只要一跟誰在哪裡坐下來,要麽變成一個該死的預言家,要麽變成一個‘討厭鬼之王’。”

就像弗蘭妮說的,“我不是說讓我們煩躁的東西完全一模一樣,但的確是同一類東西。”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大抵就是人類的愚蠢。他們受不了愚蠢。

弗蘭妮說,“我覺得但凡我偶爾——偶爾就夠了——能得到一丁點禮貌的敷衍的暗示,暗示我知識應該引向智慧,如果不這樣,那麽知識就是浪費時間,叫人惡心!但凡如此,我也不至於這麽消沉了。但是從來沒有過!”

即使在大學裡,她遇到的也是一堆蠢人。

弗蘭妮厭惡那些人,他們只知道堆積財寶——錢、財產、文化、知識等等等等。

但是祖伊指出:“一個貪婪於物質的人,跟一個貪婪於精神財富的人沒什麽區別。”

弗蘭妮則反駁,“我想要的是啟迪、或者心靈的寧靜,而不是錢、名利或者其他這類東西。”

爭執告一段落。祖伊看到窗外一戶人家的溫馨一幕,說道:“這世界上還是有美妙的東西。我們都是白癡,才會這樣鑽牛角尖。我們總是忘不了我們那點叫人作嘔的、微不足道的自我。”

祖伊開始指向核心,“你到底為什麽會精神崩潰?”

“你在大學校園裡轉了一圈,然後環顧了一下這個世界,還有政治,還有夏季輪演的劇目,再聽一群笨蛋大學生扯了一通,然後你就得出一個結論,一切都是關於自我、自我、自我,作為一個女孩,唯一的明智之舉就是躺下來,剃光腦袋,然後念耶穌禱告詞,然後祈求上帝給你一點神秘經驗,讓你心神愉悅。”

“我希望你能說服我你不是在用禱告作借口,逃避你人生的該死的責任,或者乾脆就是逃避日常的責任。”

祖伊指出了弗蘭妮禱告的虛弱,他認為弗蘭妮並不像故事裡的朝聖者那麽絕望,她只是感到厭煩,想要的只是自己的寧靜,其實並不理解耶穌的禱告詞。

”如果你不理解耶穌,你也不可能理解耶穌禱告詞的真正意義。你念的就只是空話而已……耶穌禱告詞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念耶穌禱告詞的人擁有‘耶穌意識’。”

弗蘭妮哭得一塌糊塗。祖伊退場。

第三部分,祖伊本來要出門,卻跑到西摩和巴蒂的房間裡轉了一圈,最後裝作巴蒂,給弗蘭妮打了一個電話。

他們將繼續就弗蘭妮的精神危機,進行討論。

如果你看過《麥田裡的守望者》,一定會發現,弗蘭妮、祖伊的身上,有很多霍爾頓的影子,但是他們比霍爾頓有更多自省。

在《麥田》的最後,霍爾頓看著旋轉木馬上的妹妹,留了下來。原因是什麽,作者語焉不詳。但是,在這最後的幾篇小說裡,塞林格充分展開了自己的內部世界。弗蘭妮和祖伊的討論,仿佛也是塞林格自己的思考路徑:如果人類都這麽愚蠢、世界一片烏七八糟,一個不願意被汙染的人該如何自處呢?

塞林格的答案,或者祖伊的答案,是發現愛,珍視愛。

這愛,有兩個層面,第一是親密之愛,或者說家人之愛。霍爾頓和妹妹、弟弟之間,以及格拉斯一家,父母、兄弟姐妹之間,都充滿了愛。它們或許日常,卻意義珍貴。

所以祖伊在電話裡對弗蘭妮說:“即便你真的走出去,踏遍整個世界尋找一個導師——精神領袖,聖人——請他告訴你該如何正確地念你的耶穌禱告詞,即便如此,又有什麽用呢?一碗神聖的雞湯端在你的鼻子底下你都不知道,即使見到了一個聖人,你他媽又怎麽能認得出他呢?”

神聖的雞湯指的是小說中,貝茜為弗蘭妮煮的雞湯,但是弗蘭妮沒有喝。

第二個層面,則是一種更大的愛,對那些人性中美好東西的愛,對人類無差別的愛。

弗蘭妮也喜歡演戲,但是受不了台下“該死的傻笑”。祖伊回憶起小時候去錄《智慧之童》節目,出門前,西摩讓他擦皮鞋,他不願意,因為“錄音棚裡的觀眾都是白癡,主持人是白癡,讚助商是白癡,我他媽的才不要為他媽擦皮鞋呢。”

對此,西摩說,為了那個“胖女士”,擦擦皮鞋吧。

西摩沒有說那個胖女士是誰。但是祖伊心中有了畫面,那就是一個最普通的人。“一整天都坐在門口,拍著蒼蠅,從早到晚收音機開得震天響。”

西摩也對弗蘭妮講過“胖女士”。

於是,又是一個頓悟時刻。

祖伊接著說,“我不在乎一個演員在哪裡表演,下面是你能想象的最時髦、最腦滿肥腸、曬得很黑的一群觀眾……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不是西摩的“胖女士”。

胖女士是誰呢?

她並不真的存在於節目現場,而存在於心裡。她是最普通的人。想著胖女士,便是想著自己的良心。想著人人皆有神聖的美。

就像祖伊更進一步指出的,“難道你不知道那個胖女士是誰嗎?那是基督他本人。”

小說的最後,是這麽寫的:“她(弗蘭妮)清理掉床上的煙灰缸、香煙、煙盒,然後拉開床罩,脫掉拖鞋,鑽進了被子。她靜靜地躺著,對著天花板微笑,幾分鐘後便沉沉睡去,一個夢都沒有做。”

她終於找到了答案。

在這篇小說的開頭,巴蒂拉拉雜雜講了很多話,有一句話,很容易被忽略,卻是小說的主題:“要我說,我手頭的故事根本不是一個神秘主義的故事,也不是一個晦澀的宗教題材的故事。要我說,它是一個複合型的,抑或多面性的愛的故事,純潔而複雜的愛的故事。”

以上,我穿越了非常多蕪雜的對話和細節,試圖理出一條還算清晰的線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完全不代表閱讀小說的感受,因為它幾乎沒有涉及小說敘事上的自如和流動。

我只是試圖從塞林格的語言之網中,逃出來。但馬上,我們又要鑽入下一張網(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有興趣,我反正更加來勁了)。

05

《抬高房梁,木匠們》寫於《祖伊》之前,是塞林格第一次全面介紹格拉斯一家的情況。

同樣的,這篇小說仍然主要以對話構成。

小說寫的是1942年,巴蒂去參加西摩的婚禮,但西摩臨陣脫逃,巴蒂非但沒有見到西摩,還和女方的伴娘、伴娘的丈夫、女方的親戚希爾斯本太太、新娘父親的大伯(一個聾耳老頭)一起坐上了一輛遣散賓客的汽車。

新郎逃婚,新娘的親戚們在汽車裡不停地數落新郎——西摩,並八卦起他的精神分裂,他的神童過往。

之後,他們遇到了遊行,車子開不動了。由巴蒂建議,一群人轉移到巴蒂和西摩的出租屋裡去,那裡有電話,可以和新娘的父母聯繫。

在這裡,巴蒂找到了西摩在這一年裡寫下的日記,並看了其中一部分。

最後,電話打通,伴娘獲得消息:新娘找到了新郎,他們私奔了。婚禮繼續進行。一眾親戚出門。故事完。

毫無疑問,這篇小說,可能是塞林格“泥石流”對話法使用得最融洽的一次,而且還時時透出一點冷幽默,讓人莞爾。

關於對話如何精彩,我就不多說了。因為這篇小說仍然充滿謎題,我們先關注一下它們。

第一個謎題:西摩為什麽要逃婚?

第二個謎題:小時候,西摩為什麽要朝夏洛蒂丟石頭(夏洛蒂因此縫了針)?

當然還有第三個:西摩為什麽要自殺?(從《九故事》一直遺留到如今)

關於第一個問題,西摩為什麽要逃婚,答案可能在他的日記裡。

他在日記中記錄了和穆麗爾戀愛的種種。他寫到穆麗爾崇尚物質,虛榮,世俗,但她同時為人純真。西摩更看重她的純真。

她還寫到穆麗爾的媽媽:“她這個人,終其一生,也絲毫無法理解或體味貫穿在事物、所有事物中的那股詩意的主流。它可能還是死去的好,然而她繼續活著,去熟食鋪,看她的精神分析師,每晚看掉一本小說,穿上她的緊身褡,謀劃穆麗爾的健康和飛黃騰達。我愛她。我發現她勇敢的難以想象。”

最後,他說,“我懷疑人們在密謀策劃讓我幸福。”

“幸福”在這裡是個關鍵詞,因為在前文的汽車談話中,伴娘透露,西摩曾在結婚前一天一直對穆麗爾說,他感覺自己太幸福了,因而他必須推遲婚禮,等他的幸福感不再那麽強烈了再說,否則他就沒法出席婚禮。

“幸福”是一個很迷惑人的詞匯,大體上,沒有人不願意幸福。但是,在西摩這裡,幸福可能並不能於人生的完滿。這裡的幸福可能要打上引號,指向的是那種庸俗的,日常的,雞毛蒜皮的,毫無詩意的生活。

如果西摩這個人物性格是連貫的,那麽在《祖伊》中西摩的教誨,必然也可以引入這裡。

西摩和穆麗爾的結婚,其實是一次自我糾正的嘗試。所有格拉斯家的孩子都聰明、早慧,看不上大部分人類的愚蠢。但是,西摩同時又知道,世界最美的東西,正包含在世俗生活之中,所以她會誇穆麗爾的母親勇敢。

他一直試圖取消自己的分別心,無差別的看待所有人,甚至,愛所有人。他的結婚,並不在男女感情(至少不側重於此),倒更像是在實踐自己的思想。

但是,很遺憾,七年後,他還是自殺了。

他的自殺是因為他的天性與庸俗生活不合嗎?還是他無法融合思想與現實?

巴蒂和西摩,在很多方面都很相像。巴蒂選擇了另一條路,他沒有去實踐人間大愛,沒有去做“耶穌”,而是退到山野,就像霍爾頓最初的願望一樣,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當然,也和塞林格一樣。

巴蒂一直說,西摩是詩人,在《西摩——小傳》中,他甚至是聖人。他實踐了自己的道,但終於沒有成功。

在《抬高房梁,木匠們》這篇小說的開始,巴蒂先轉述了一個西摩講過的關於伯樂相馬的故事,並暗示,這個故事和後面的內容有密切關係。

這個伯樂相馬的故事,講的是伯樂相馬不看外表,而一眼看中本質,“既著眼於內在本質,外在特徵則可視而不見。”

在小說中,西摩是伯樂,他可以看見人的本質,瞧見穆麗爾的純真,穆麗爾媽媽的勇敢。

但是,在這篇西摩並沒有真正出場的小說裡,卻沒有人真正看懂他,伴娘,新娘,新娘的母親,所有人都只看到他的精神分裂,他的種種不合尋常。

這便是西摩的最大矛盾,他以最大的善意去愛世人,卻得不到世人的反饋。

這或許,便是他自殺的理由。

對了,寫到這裡,還有一個謎題:小時候,西摩為什麽要朝夏洛蒂丟石頭(夏洛蒂因此縫了針)?

不知道。巴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西摩十二歲。也許他只是不小心?也許他是因為喜歡,而不知道怎麽表達?也許,他是為了報復夏洛蒂總是踩他的腳?

這個謎,我們不會知道了。

06

好了,終於,我們來到了最後一篇小說《西摩——小傳》。

在前面我已經提到,和其他幾篇相比,這篇很不一樣。

首先,它不再由對話構成,整篇內容,冗長、旁逸。一句話概括內容,便是巴蒂“以半日記的形式描寫自己死去的兄弟”。

其次,小說徹頭徹尾地採用了元敘事手法,巴蒂一直在和讀者對話,時刻分享他的創作念頭、困難和遇到的事情(這些和西摩不一定相關)。

在沒有西摩存在的小說中(比如《抬高房梁,木匠們》),塞林格寫的是西摩。在這篇名為《西摩——小傳》的小說中,我們卻無法得到完整的關於西摩的敘事。

這篇小說真正的主題,在我看來,其實是——創作。

或者換句話說,這篇小說真正的主角是巴蒂,而巴蒂幾乎就是塞林格的代言人。

這篇小說試圖去描述西摩,為西摩做傳,但小說呈現的不是西摩,而是“為西摩作傳”的這一過程。

也就是說,他寫的是創作本身。他寫了創作遇到的各種問題,以及創作的根本不可能。

在這篇小說中,塞林格不僅總結了自己的創作觀念,和讀者的關係,還下場對那些招惹他的“煩人精”進行了吐槽:“哦,讓他們來吧——乳臭未乾的、熱情似火的、學院派的、打探派的、高的矮的還有無所不知的人們!讓他們一車一車的來吧,讓他們張開降落傘,掛著徠卡相機來吧。”

他諷刺那些不著邊際的評論家,和熱愛八卦的讀者:

“如果藝術家有什麽‘不妥’之處,這大千世界的很多人,無論年齡大小、文化異同、天資高低,都會感到一種特別的鼓舞,有時甚至是衝動:嚴重的性格缺陷,不良公民記錄……婚外戀,全聾,全盲,某種可怕的饑渴……偏好大規模的通奸或亂倫行為,證實或尚未正式的鴉片癮或雞奸癮,等等等等。”

回到寫作,他又鄭重寫下:“寫作什麽時候成了你的職業了?寫作一直都是你的宗教。”

當然,他一直在寫西摩。西摩是完美的藝術家,“他死於良心的強光,他擁有神聖的人類的良心,這一良心的形狀和顏色足以讓人失明。”

西摩幾乎是一個聖人,但是他卻死去了。這或許,是塞林格最大的憂傷。當然,也是人類的憂傷。

07

好了,這篇文章,到此為止。

我知道對於公眾號來說,它太長了,但我還是不想把它分割為四篇,它合該這麽長,對此我也沒有辦法。

我大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沉浸在這幾篇小說裡;花了一周的時間,寫出了這最後一篇文章。

感謝你看到了這裡。

它雖然注定是一場誤讀,卻仍然讓人——至少讓我——心滿意足。

-the end-

一條未知終點的河

從 讀 書 開 始

嘗 試 不 粗 糙 的 生 活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