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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奶奶走了,《紅燈記》背後的故事誰還記得

92歲的高玉倩去世了,對於年輕人來說,這個名字聽起來無比陌生,最熟悉的,還是《西遊記》裡的豬八戒的丈母娘——高夫人。

對於我們的父母一輩來說,高玉倩是《紅燈記》裡永遠的李奶奶。即使是我這樣對於樣板戲有些反感的傳統戲愛好者,也偶爾會把那句“奶奶不是你的親奶奶,你爹也不是你的親爹”的台詞拿出來開玩笑。

這當然源於《紅燈記》在那個年代的炙手可熱,這種國民熱度恐怕是今天的年輕人難以想象的。

不過,當高玉倩的訃告登出,大家忽然看到“梅蘭芳弟子”五個字,才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並不是一個專業的老旦演員。

一出戲,改變了不僅一個人。

1927年出生的北京姑娘高晨8歲入山東省戲劇院,後轉入焦菊隱創辦的北平國立中華戲曲專科學校。中華戲校培養了五屆學生,“德、和、金、玉、永”,高晨是永字班學員,改名高永蒨,工青衣和花旦。

1940年,中華戲校解散,高永蒨成了高玉倩,開始四處搭班演出。行裡有句話,北京學藝,天津唱紅,上海賺錢。當時,高玉倩去上海,還有一個小插曲。黃金大戲院的老闆打算乘著袁美雲主演的《紅樓夢》大紅,約一些北京演員去上海演京劇《紅樓夢》。為著噱頭,打算全用年輕女學生。十二金釵湊齊了,缺一個賈寶玉,徐蘭沅就推薦了高玉倩。演完十二場之後,黃金大戲院接檔的是周信芳,他邀請高玉倩和張曼君(張曼君的妹妹是程派演員張曼玲,《霸王別姬》裡張國榮的戲曲指導老師)留下來繼續演出。

在上海,高玉倩最難忘的經歷是陪著周信芳演《坐樓殺惜》。電影明星李麗華到後台,見高玉倩扮的閻惜嬌手上空空,連戒指也沒有,二話不說,就把自己手上的鑽戒戴到高玉倩手上。

京劇演員一般隻懂唱戲,高玉倩的革命覺悟顯然更高。1949年,她進入北京華北人民革命大學讀書,第二年入黨,不久就調入了中國京劇院。一開始,她進了李少春領銜的三團,1958年劇團整合,高玉倩被分到了二團,那裡有李和曾、張雲溪、張春華、江新蓉,還有她在中華戲校永字班的同學景榮慶(景榮慶在永字班名叫景永成,改投榮春社後改名。)

但高玉倩仍是配角,1955年梅蘭芳和周信芳演《二堂舍子》,她來個秋兒;1960年李和曾演《鳳凰二喬》,她來個大喬。

《二堂舍子》,梅蘭芳飾王桂英,周信芳飾劉彥昌。

如果沒有1963年的一通電話,她或許會一直這樣演下去。

1938年7月,延安組織了一台“抗戰戲劇節”,在延安鍾樓東舉行大會。上午是毛澤東作報告,下午則是文藝演出,壓軸戲是一出傳統京劇《打漁殺家》。演出非常成功,毛澤東在演出後特意接見了演員,大家都說,扮演蕭恩和蕭桂英的兩個人“旗鼓相當,演得都很出色,桂英的相,尤為秀麗。”

扮演蕭恩的是當時延安的“頭牌老生”阿甲,這時候,他肯定不會想到,自己的命運將被舞台上的女兒蕭桂英而徹底改變;不僅是阿甲,恐怕誰也想不到,蝴蝶翅膀微微震顫,整個中國的命運被小舞台上的這出戲改變了。

演蕭桂英的女演員,叫江青。

1958年,哈爾濱京劇院新編了一出現代題材京劇《革命自有後來人》,故事最早脫胎於沈默君寫的電影《自有後來人》。1957年,沈默君被打成右派,下放北大荒勞改,1961年底摘帽,遂將其在當地收集的生活素材寫成電影劇本,故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東北敵佔區,我地下黨工作者李玉和接受向柏山遊擊隊轉送密碼的任務,由於叛徒的出賣,遭日寇殺害。李玉和的女兒鐵梅繼承父志,將密電碼送上山,遊擊隊殲滅了追趕鐵梅的日寇。

這個劇本不僅被改編成京劇,上海愛華滬劇團也曾將此改成滬劇劇本《紅燈記》。1963年2月,江青偶然在上海紅都劇場觀看了滬劇《紅燈記》,覺得不錯,“但是滬劇影響力太局限了”,她決定將《紅燈記》改編成京劇,這是她“創作”的第一個戲。

最初,江青不能直接給劇團下達任務,她就借助於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兼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林默涵就交給了中國京劇院,由時任副院長的阿甲來主抓。

李少春 A 角李玉和和袁世海的 A 角鳩山被第一批定下來,李鐵梅的扮演者是杜金芳,其他配角也基本選定,唯獨李奶奶這個角色,遲遲定不下來。

高玉倩接到的電話,正是阿甲打來的。

高玉倩應邀去見了阿甲,阿甲給她看了《紅燈記》的劇本。看完,她完全摸不著頭腦,這裡面哪裡有什麽角色適合自己?

有些結巴的阿甲告訴了她答案,他覺得高玉倩可以試一試李奶奶。

高玉倩和阿甲

高玉倩覺得這簡直是不大可能完成的事情,畢竟自己是一個旦角演員,從青衣改老旦,意味著要從小嗓改大嗓,連表演形式也要改變。

“那還回得去嗎?”

“演了這個,就不用再演別的了。”阿甲對她說。

這句話打動了高玉倩。公開選拔的那一天,高玉倩用從前反串過《借東風》的大嗓,獲得了李奶奶這個角色。

這一年,她37歲。

對於高玉倩來說,獲得李奶奶這個角色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她一直用“榮幸而惶恐”來形容自己的心情,從第一次獲得江青接見開始,她就覺察出了異常。

江青上來就說“彭德懷如何如何”,高玉倩嚇得不敢作聲:“我們不就是唱戲的嗎?怎麽對我們說這個。”

官方資料記載,她先後七次接見了《紅燈記》劇組,並且給出了許多特別細節的指示:

鐵梅舉紅燈跑回場,可縮短些;奶奶的補丁補的不是地方;李玉和一家人進出門,要隨手關門,要給群眾一個安全感;鐵梅叫奶奶的聲音太刺耳,不要那麽高;這個戲不適合用“南梆子”;李玉和受刑後上場,可以扶住椅子;粥棚場,磨刀人不要吃粥……

江青提出,杜近芳的臉盤子大,演小姑娘不合適,於是換成了荀派花旦劉長瑜;李少春扮演的李玉和本來鬍子拉碴,是個不修邊幅的鐵路工人,高大英俊的B角錢浩梁漸漸取代了年紀偏大的李少春。錢浩梁在上海演出《伐子都》的時候,江青曾經給他拍過照,她第二次見他時特別指出:“錢浩梁,你的戲演得很好,可是我不能給你鼓掌。因為你不去表現工農兵,卻演‘伐子都’這樣的戲,這些帝王將相的東西,你說我怎麽能給你鼓掌呢?”

而原本《紅燈記》的編劇阿甲因為延安的老資格,和江青產生了矛盾,針對江青提出的意見,阿甲背後不時冒出怨言:“長官上最好抓原則問題,藝術處理不要管得太寬”“長官意見固然要尊重,藝術問題也要考慮考慮”……這些後來都成為了阿甲的罪狀。根據林默涵的回憶,一天晚上,江青忽然跑到周恩來那裡發脾氣,說京劇院不尊重她,不聽她的意見。總理無奈,回復說:“你先回去休息,我叫林默涵抓,如果他抓不好,我親自抓!”

1964年11月6日,毛澤東在看完《紅燈記》之後,熱淚盈眶。根據中央指示,1965年2月起,《紅燈記》先後到深圳、廣州、上海巡回演出,觀眾達到十七萬五千多人次。《人民日報》以醒目標題雲:“受到廣大觀眾極其熱烈的歡迎,觀眾稱它是思想上、藝術上的‘一盞革命的紅燈’。”

《紅燈記》成功了,《紅燈記》的演職人員們卻走上了各不相同的命運之路。

1965年2月起,錢浩梁便一路擔任《紅燈記》主演,獨挑大梁,轟動一時。1969年4月,在江青的安排下,錢浩梁當選為中共九大代表。1970年5月,錢浩梁開始參與國務院文化組對全國文藝的長官工作。

在排練鋼琴伴唱“紅燈記”的時候,江青還親自給錢浩梁改了名字:“你改個名字,別要你那個錢字了,無產階級是不要錢的,你就叫浩亮吧,這樣名字筆畫少好聽好叫還很響亮,比錢浩梁好。”

錢浩梁官運亨通的時候,阿甲卻成為了“破壞《紅燈記》的修正主義分子”。1967年8月,江青接見參加《紅燈記》演出人員時說:“阿甲有好些事情不告訴你們。過去每次看戲都是他坐在我旁邊。這個人可厲害了,不好鬥。”1968年6月,江青接見鋼琴伴唱《紅燈記》的演員時再次說:“阿甲這個人很壞,是歷史反革命, 又是現行反革命, 他老婆也很壞,你們把他鬥夠了沒有?”

阿甲的老婆方華最終被毆打致死。

被猛烈批鬥的還有李玉和的最初A角李少春。在“文革”期間,他遭到猛烈批鬥,甚至被叫去背糞桶。1975年,一代名角李少春去世,年僅56歲。這一年,他身處革委會要職的學生浩亮被任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

《樣板戲編年史:後篇1967-1976年》裡記載了1967年8月2日,周恩來和江青、陳伯達、康生、姚文元、葉群一起審查《紅燈記》的談話意見。這時,江青已經變成了《紅燈記》的總指揮,她對於這出戲的意見確實仔細,對每個演員也給予了充分關注:

在這次談話上,江青顯得和演員們都很熟悉,但的高玉倩,已經從剛開始的興奮到了膽戰心驚。1968年2月4日,江青在觀看完《紅燈記》之後講話,把高玉倩點名為“她和阿甲是一條線”。

而所謂的“一條線”,其實就是高玉倩扮演李奶奶,是阿甲的推薦。

根據高玉倩的回憶,江青曾經問阿甲,誰讓她演的李奶奶?阿甲有點結巴,回答:“我我我我我”。

江青說,你寫出來,這是你的罪行。但是等到晚上演出結束之後,江青又問高玉倩,玉倩,誰讓你演的李奶奶?高玉倩不敢回答,江青說:“是我,阿甲貪汙了我的指示。”

文革一開始,高玉倩就受到了衝擊。1946年,高玉倩曾經在北京燈市口學過一段中英文打字,後來做過一段時間南苑機場汽車修理所的打字員。這段“黑歷史”成了高玉倩的罪狀,她被安排日複一日地安裝煙囪和搖煤球。冬天,她被安排用鐵刷子刷布景、用鹼面洗演員“水衣”。拍攝《紅燈記》電影時,高玉倩被“解放”出來重登舞台,但決定拍攝影片的前一天,她又接到通知,要演出,“必須寫退黨申請”……

《紅燈記》的電影版本與原來阿甲排的演出本相比,有了許多改動,由原來的三個小時壓縮成兩個小時,為了突出李玉和,把李奶奶的戲減去了不少。高玉倩已經無暇顧及,她所有的希望,是家裡不要再被抄家,她本人不要再受批鬥。為了避免被批鬥,她索性住在八一廠裡,幾乎不回家:

試映片出來一部分,大家都去看,我躲在化妝間裡不敢去,怕砸了吃罪不起,整個樓就我一人坐在那兒發抖。因為之前聽人說過,拍樣板戲電影用的是進口伊思曼膠片,非常昂貴,一尺就得很多很多錢。過了一會兒,他們回來了,一見到我就大聲說,老高啊,演吧!你就放開了演吧!這回行了啊!我這懸著的一顆心吧嗒一下子就放下。這種滋味啊,真是旁人難理會,唯有自身知!——高玉倩口述

“文革”結束,樣板戲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沉寂了。

《紅燈記》的頭牌演員浩亮又變成了錢浩梁。坊間流傳的是他和於會泳等和江青的“特殊關係”,最可笑而桃色的一則是江青穿透明紗衣單獨接見莊則棟。但浩亮顯然是他們當中較為幸運的一個,於會泳在1977年喝來蘇爾藥水自殺,劉慶棠被判處有期徒刑17年,浩亮被定為“犯有嚴重政治錯誤,免於起訴”。隔離審查5年後,他重新回到中國京劇院等候分配。

對於李玉和這個角色,他幾乎閉口不提,儘管無論他走到哪裡,大家都還是管他叫李玉和,叫“浩亮”。他多次說:“觀眾們以為《紅燈記》是我的代表作,其實《伐子都》才是,可是大家不認。”無論什麽演出,只要他上台,大家都不停地喊《紅燈記》,不唱一段“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就不讓他下台。

而高玉倩真的如阿甲所說,再也沒能回到青衣行當。我聽過1983年她和江世玉在香港演出的《評雪辨蹤》,說實話,差一點味道。

*參考文獻:

1.飲水思源“李奶奶”——記高玉倩,徐城北,中國戲劇,1992-01-31

2.飲水思源“李奶奶”(續)——記高玉倩,徐城北,中國戲劇,1992-02-15

3.現代京劇《紅燈記》演員人選內幕,沈國凡,文史精華,2012-02-06

4.樣板戲編年史-前篇1963-1966年,李松 ,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

5.1967-1976年-樣板戲編年史-後篇,李松,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12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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