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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認可的武俠電影,究竟是什麽模樣?

文 | 江宇琦、張銳

編輯 | 吳燕雨

“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複如斯。”《神雕俠侶》裡的一句話,似乎成了金庸武俠影視江湖的寫照。

曾有人說過,在港台和內地,只要懂中文的人都看過金庸。而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幾乎每一個活躍在一線的香港導演,都或多或少接觸過金庸的創作。徐克用新的方式詮釋金庸、王家衛用獨到的想法重構金庸、周星馳和王晶用自己的理解還原金庸……雖然金庸本人對這些改編褒貶不一,但無可否認的一點是,在那個時代裡,人人心裡都對所謂“武俠”,所謂“俠義”,有著獨屬於自己的向往。

香港電影的命運與金庸緊密相連,這些時代的見證者們,在金庸的武俠江湖上聚與散,牽動的是香港電影的興與衰。

香港金庸武俠電影創作的第一個黃金時代,屬於邵氏電影。1958年,邵逸夫與邵仁枚成立“邵氏電影公司”,而就在邵氏成立後的第二年,金庸在自辦的《明報》開始連載《神雕俠侶》。這二者的碰撞與交錯,構建起了一代香港導演的金庸武俠電影夢。

金庸創立的《明報》

王家衛在後來拍《東邪西毒》時說:“我對武俠的認識最初是來自於報紙的,那個時候梁羽生、金庸他們的小說都在報紙上連載,我就追著買。”《神雕俠侶》則是徐克接觸的第一部金庸小說,小說連載的第二年,年僅10歲的他,就已經用租來的設備和朋友拍攝小影片。從那之後,“武俠”和“電影”,就逐漸成為他人生的兩個標簽。

20多年後,那一代看金庸長大的導演們,和金庸武俠成了命運共同體,書寫著屬於港片的輝煌;而在那之前,邵氏電影已拍攝了多達23部金庸作品,1977年邵氏拍攝《天龍八部》、1980年《飛狐外傳》、1981年《書劍恩仇錄》……同樣在香港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邵氏共計拍了23部金庸小說改編的電影

1985年,出於對市場變化的考量,邵氏電影公司收縮電影業務、減少電影生產,並賣出了全部院線。等到1987年,作為金庸武俠電影創作主陣地的邵氏電影,徹底停止了電影生產業務。

但香港導演們創作金庸武俠片的腳步,並未因此而停下。

邵氏停產的那一年,37歲的徐克已經讀了快30年的金庸,想要拍一部金庸武俠的想法,也越發強烈。十年之前,在大才子黃霑的引薦下,27歲的他見到了已經“封筆”的金庸。懷著對兒時偶像的崇敬和對於《神雕俠侶》的喜愛之情,他告訴金庸:他想拍電影版的《神雕俠侶》。

1988年,徐克開始籌備《笑傲江湖》,用他後來的話來說,拍這個的目的是給《神雕俠侶》暖身。這部電影的特別之處,在於放棄了浪漫主義的敘事方式,加入了大量極具現實色彩的元素和創新的拍攝手法,甚至更改了故事架構,使得整部作品充滿了政治隱喻。

徐克版《笑傲江湖》

沒曾想,這樣一次嘗試,在行業內引發了巨大的轟動,也讓電影承載了超越影片本身的意義:人們普遍相信,“新派武俠片”的時代,正是從徐克的《笑傲江湖》及續作《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開始的。

就連向來“古怪”的王家衛也不吝讚美之詞:“後來能拍武俠片,其實最要感謝的是徐克,他一部《東方不敗》,讓全香港都開始拍武俠片了。”

《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

王家衛的誇讚並不是單純的客套話。據導演許鞍華回憶說,1987年她拍《書劍恩仇錄》時,曾找過王家衛幫忙寫劇本,可王家衛卻轉身就走:“我對武俠片沒特別認識,不懂寫武俠片。”而就是這麽個怪人,受徐克和當時的思潮影響,也在1992年,拍起了基於金庸作品中的人物所創作的《東邪西毒》

當時眾多參與金庸電影創作的影人裡,周星馳可以說是最傳奇的一位。龍套演員出身的他,在82版和86版的《天龍八部》裡都跑過龍套,飾演過乞丐等角色,後來他還參演過黃日華、翁美玲版《射雕英雄傳》。而就是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1992年時終於得償所願,演了金庸小說裡“最不起眼”的男主角韋小寶。

周星馳版《鹿鼎記》的導演是王晶,那個時候他還時常能有些神來之筆。拍完《鹿鼎記》後第二年,他就趁熱打鐵拍了《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這是迄今為止最後一部改編自《倚天屠龍記》的電影,只可惜由於票房表現不佳等原因,後續作品未能問世。

《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經典一幕

據統計,1990年到1993年短短四年間,光是改編自金庸小說的香港武俠電影,就有10部之多,是新派武俠創作浪潮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原本被看衰的香港武俠片市場,似乎也因為這一次創作熱潮,又一次煥發了昔日的光彩。

人人都在拍金庸,但並非誰都讀懂了金庸——至少,很多人並不被金庸所認可。

香港武俠電影的另一座高山張徹,曾這麽評價自己的作品:“就我拍攝的金庸小說而論,成績並非很好。原因在我二人性格不同,查良鏞兄為人沉著厚重,起作品如長江大河;我卻是反叛尖銳的性格;只是激流瀑布,故此只能表現他作品的一枝一節……我始終拍不出金庸小說的博大精深,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最後放棄了。”

在香港作家李純恩印象裡,金庸頗有英國知識分子的作風,說話不直接,人們只能從他的字裡行間,去領會他真正的意思。但正是這樣一個“說話不直接”的人,卻唯獨會在面對自己的作品被改編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

金庸提及劉亦菲版小龍女

儘管徐克的嘗試在業內獲得了極高的稱讚,但他的改編、創新卻讓金庸有些生氣,尤其是拍完第二部《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後,金庸對他把東方不敗改成女人感到很不滿意,說他不懂武俠,並表示:“朋友還是做,但是小說不賣給你了,合作的事情不做了。”

“身子”剛暖熱,徐克多年的武俠夢就碎了。

相較之下,當年為他和金庸搭線的黃霑,卻因這部劇而在金庸作品的改編史上,留下了一段廣為傳頌的故事。電影上映前,徐克找來黃霑,讓他給電影寫首主題曲。被折磨得直罵髒話的黃霑,在連改七稿後,終於寫出了那首傳世經典《滄海一聲笑》。

後來,黃霑還特地找來羅大佑和徐克,決定三人共同錄製一版《滄海一聲笑》。錄音前,三人痛飲一場,結果錄完才發現有地方錄錯了,徐克說要重錄,黃霑大笑著走出錄音棚:“不錄了,這版最好!知己三兩,把酒言歡,這才叫笑傲江湖嘛!”

很多人說,黃霑才是對金庸武俠精神詮釋最好的人之一。

同樣面臨作品備受好評、卻未得到金庸認可的還有王家衛。雖然《東邪西毒》裡包含了諸多金庸小說裡的主要人物,但故事主線和金庸小說毫無關係。不僅如此,這部片子拍拍停停拖了兩年,因為投資商擔心收不回成本,就讓劉鎮偉以同樣班底拍攝了一部惡搞喜劇《東成西就》,人物也都是出自於金庸系列。

《東邪西毒》與《東成西就》

不過王家衛本人都是不太介意,他甚至毫不避諱地表示,《東邪西毒》是“金庸加上了張愛玲”,並稱:“我小時候更愛看金庸,但拍了電影,尤其是《東邪西毒》之後就覺得古龍的東西更有電影感。”金庸雖然沒有公開對此發表過評價,但後來據王家衛私下透露,金庸確實“不太滿意自己的作品被作了如此大的改動”。

從金庸對外公開過的一些觀點來看“忠於原著”是他評判好壞的第一標準:“我的小說並不很好,打個七十分吧,但是經過電影、電視編導先生們的改動以後,多數只能打三四十分,他們刪減我的小說可以,但是不要自作聰明,增加一些故事情節進去,結果不和諧,露馬腳,‘獻醜’。”

香港回歸後,內地接替香港成為了金庸電視劇翻拍的主力。原本《笑傲江湖》的版權金庸隻收了央視1塊,相當於白給。“張紀中的性格很豪爽,有俠客之氣,我和他很談得來。”金庸在《南方周末》的一次採訪中說。結果電視劇讓他不滿意,所以《射雕英雄傳》就按市價賣了80萬。“因為是央視打了九折,就是72萬元,後來看他們還算忠實原作,我就拿出10萬元送給了編劇和導演,我自己拿了62萬元。”

其實不僅僅只是針對於自己的作品,金庸自己也做過編劇,一直堅持的理念就是“好編劇如果去編人家原來的著作,並不需要太大的改動”。他特地把作品形容成“孩子”,“你說把他手砍掉就砍掉,你說他痛心不痛心?”顯然,在他看來,像徐克、王家衛這樣的改編,無疑是“砍”了他“孩子”的手。

可當一個作者對於武俠的理解能夠符合他的預想時,他的表達同樣十分直接。當初有記者問他如何評價李安的《臥虎藏龍》,他很興奮地表示:“我很喜歡他的電影,雖然他對中國古代過去的歷史並不是特別了解,他把一個江湖的老故事講得很好看,而且電影裡的那種味道特別對,非常優雅、飄逸,他是真正懂電影的。”

他甚至還主動提出:“如果李安先生有興趣,我很願意自己的作品給他拍,甚至不要版權費也沒關係。”

這也不難解釋,為何他如此鍾愛看上去最無厘頭的周星馳版《鹿鼎記》。

周星馳版《鹿鼎記》

這部作品對原作的基本架構、精神內核進行了保留,以至於金庸在看完後讚揚其“拍的很好,寓意跟深刻”。同時,周星馳也是金庸心中飾演這部“反英雄,反傳統,反束縛”的“反書”的最佳人選。據說,當時金庸收到劇組的選角資訊後,傳真隻簡單發回六個字:不做第二人想。

所有改編影視在金庸的世界觀裡都是如此,就連他最喜歡的劉德華&陳玉蓮版本的《神雕俠侶》,也是因為“楊過和小龍女符合我小說的味道”;而鄭少秋的《書劍恩仇錄》,則因“演乾隆皇帝十分到位”大獲讚揚。金庸後來稱“這兩部電視劇是我目前最滿意的(影視作品)”。

劉德華&陳玉蓮版本的《神雕俠侶》

現在看來,新派武俠的崛起,更像是香港電影的回光返照。《笑傲江湖》上映幾年後,影評人列孚直接在《明報月刊》上發出“香港電影已死”的哀歎。隨後幾年,香港電影市場不斷萎縮,等到2003年非典爆發時,全年僅僅隻生產了58部影片。

關於香港電影的衰亡,一直以來都有很多討論。有人認為是90年代末的金融風暴,重創了香港影視產業;有人覺得是因為香港市場太小,沒法支撐一個龐大的電影體系;有人指出好萊塢大片的衝擊是“罪魁禍首”;也有人相信,香港回歸後一些東西有了改變。

而只有真正經歷過那段時期的人,才能明白究竟是什麽改變了這一切。

90年代初,就在新派武俠崛起的同時,洪家班、成家班卻先後解散,香港武行的歷史逐漸成為過往。洪金寶說,動作片已不是電影市場的重心,當拍個愛情片或者綜藝電影就可以輕輕鬆松拿高票房時,沒人再會費力氣拍動作片。

在他看來,“現在的年輕人不再有功夫夢了”

徐克還是不服氣。1999年,他拍了《蜀山傳》,全片用了1600個特效鏡頭,花了近1億港幣,但在香港只賣出1000多萬港幣,還被影評人評價“超出觀眾的接受能力”;三年後他隨大軍北上,拍了改編自梁羽生《七劍下天山》的《七劍》,結果被認為“挑戰了觀眾影像奇觀的欣賞習慣”迎來如潮惡評,1億的成本最後又隻收回8000萬票房。

《七劍》1億的成本最後又隻收回8000萬票房

這一回,原本打算效仿《星際大戰》,把《七劍》拍成一個系列的徐克只好放棄,他說:“覺得太艱難太沉重了,中國電影市場需要輕鬆好玩的東西。”此後幾年,徐老怪都沒碰過真正意義上的武俠,隻不過,直到拍《智取威虎山》時,他還在對金庸隔空喊話:“特別想拍金庸,求他給我一個機會。”

2017年,他終於得償所願,獲得了拍攝“《神雕俠侶》三部曲”的機會。只是還沒等籌備工作完成,金庸就已逝去。

徐克《神雕俠侶》三部曲

武俠夢的破碎,更像是另一個時代到來的表象。如今的香港電影已經不複往日輝煌,在內地電影市場快速崛起之時,香港影人大離潮、北上掘金,人才匱乏和市場的潰縮,讓香港電影似乎被觀眾遺忘在角落、隻停留在記憶裡。

而當沒有人再相信俠義時,那些還執拗著的人反而顯得可貴。他們在金庸的武俠江湖裡散了,卻難免在各自的電影江湖裡留下烙印。

2004年,剛過40歲的周星馳在導演的《功夫》中,使用了“降龍十八掌”“九陽神功”“神雕俠侶”的名字,為此他特意前去拜訪了金庸,提出向他支付版權費。道義相交,金庸象徵性地收了1元。事後金庸還高興地說:“周星馳先生片子拍得好是值得敬重的一點,另外我敬重他保護尊重知識產權的意識。”

《功夫》劇照

後來有次採訪中,楊瀾問金庸,你作品的精神內核是什麽?他說:“忠孝仁愛,這種道德觀念,對人應該要真實的,對父母要孝敬,和中國人(的道德觀念)大致是一樣的。”算是作為得到肯定回報,在金庸90歲那年,周星馳送上“韋小寶”式的祝福:“懲惡揚善,維護世界和平,祝查大俠生日快樂!

可惜《功夫》終究也不是傳統的港式武俠片,而自2000年以來,電影市場上也沒有任何一部“正牌”金庸電影誕生。

唯一一次,讓人們似乎觸到了一些港式武俠風骨的,居然是當年看起來離金庸最遠的王家衛。2013年,王家衛用了八年時間籌備、又花了三年時間拍攝的《一代宗師》上映。有媒體問他更偏愛金庸還是古龍,他回答:“我是希望這部電影是功夫電影一個新的開端,讓更多人關注國術,但我沒有開宗立派。”

《一代宗師》

即便如此,當王家衛不厭其煩的在他的電影裡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似乎也與金庸筆下的多種相遇遙相呼應。

在《論“後金庸時代”的武俠小說》中,作者吳秀明、陳潔曾表示:“武俠小說是一個永遠開放的體系。我們沒有理由抱住原有的文體和觀念不放,而拒絕創新。當然,這種文體和觀念革新很難;惟其如此,它才有意義,值得我們不斷去探索、去實踐。”

其實“封筆”後的金庸,也仍在試圖用自己不斷豐富的人生經驗,去開拓那個武俠世界。

1976年10月,年僅19歲的金庸長子查傳俠為情自殺身亡,成為金庸一生中最痛心的事,所以在1977年修訂小說版本的時候,金庸先生在後記裡補了一段話:“然而,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的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金庸與其長子查傳俠(左)

而在81歲那年,金庸辭任浙大人文學院的院長,在之後的一次採訪中談及修改15部小說,說到武俠愛情觀:“現在了解人和事多一些,知道世界上像小龍女和楊過一樣的人太少了。三心二意是現實裡有的,完全沒有反而不現實。”他想讓韋小寶的太太“走掉幾個,保留兩三個。韋小寶這個人應該受點教訓。”

現實世界的江湖已然滄海桑田,晚年還在學習世界和社會的金庸,也終要離開這個由他創造的華語世界裡鮮活浩瀚的江湖。

“您對死亡的想法是?”“我比較相信佛教中的人死後會轉世,但也不是絕對相信。”金庸的離世,徹底拉上了武俠時代的大幕,但武俠江湖的精神,自在心中。時隔30年,69歲的徐克終於籌拍《神雕俠侶》三部曲,他能拍出金庸心中的江湖嗎?但這或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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