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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朔:不勞而獲,一種金融迷思的破產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秦朔

  最近與朋友交流,有兩個現象經常被提到。

  一是南京幾家龍頭民企集團,近期都因資金鏈極度困難,不得不業務重組,聚焦主業,砍掉旁枝,從外部引進戰略投資者。某集團創始人說,過去貪大求全,今後要完全以利潤為導向,做專、做強才是首要的,其次才是規模,未來能瘦身的要繼續瘦身,能處置的資產要堅決處置。

  過去比著“做大”,現在反思“貪大”,變化很明顯。

  我想到的問題是,過去為什麽能把資產膨脹得這麽大?膨脹的條件是什麽?因為單靠生產經營、盈余公積所積累的自有資本,絕對做不了那麽大。

  一位朋友說:“還不是錢太多了!那麽多銀行找著給錢,自己就真以為借的都是自己的了!”

  另一個現象是,中國最新富豪榜前20名清一色都是實體經濟,無論是做產品還是做服務。有做水的,做醬油的,做手機的,做家電的,養豬的,造電池的,開連鎖眼科醫院的,做生物醫藥的,做物流快遞的,通過互聯網賣貨、賣廣告、賣外賣的,還有一個造房子的。而且基本都是專業化的公司。

  過去是看不明白的企業估值高,現在是看的明白的企業估值高。

  在北京的一次財經媒體主編聚會上,有人說,過去看不懂他們是怎麽運作的那些大集團,現在已經不剩幾個了,一隻手就能數過來,看看誰是下一個倒下的吧。

  做企業就有風險,真能基業長青的很少,企業家的苦和難我們並不確切知曉,所以簡單批判和挖苦資金鏈出了問題的企業,未必公允。

  但是,從企業家思維看,的確要揚棄財富驅動,走向價值驅動了。太多教訓告訴我們,堅持價值驅動的企業,財富往往水到渠成,而財富驅動的企業,可能一時登峰造極,卻很難善終。

  財富驅動,以財富膨脹為目標,往往會偏離價值創造的主航道,沉迷於“玩資本”“以錢生錢”之道。其中的金融迷思,到了破除和覺醒的時候了。

  曾幾何時,我們的時代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財富論英雄,追逐財富、財富至上是主旋律。形形色色的金融術士則提供了一套又一套的煉金術,撩撥人們一夜暴富的心弦。

  20多年前我在北京南德集團總部採訪牟其中,第一次聽到“種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經商不如貸款,貸款不如不還(指上市)”的理論,那也是我最早被資本運營的概念洗腦。

  牟其中說:“我們要躋身世界十強企業很容易,因為我發現了一種新的辦企業的方法,世界上任何一個企業只是經營一項產品,而我們是經營工廠,是經營企業的企業。打個簡單的比方:別的企業都是生產蛋,而我們專門養雞。我們花很多錢養一群生各式各樣蛋的雞。你一隻雞再能生蛋,也比不過我一群雞每隻生一個蛋。”

  我是生產性創新的信奉者,思維跟不上牟其中的高度,所以在《牟其中,你讓我們怎麽理解你?》(《南風窗》1998年第三期)一文中寫道:我們並不反對“虛業”的存在,而且也清晰地意識到資本經營、知識產業的價值,但無論就中國經濟還是全球經濟來說,“實業”都是根本,是基礎。“虛”的介入只是為了把“實業”做得更好,大家都玩虛的就會釀成泡沫經濟。

  在牟其中之後再次聽到“世界十強”的目標,是2015年海航首次進入《財富》世界500強後,海航創始人表示,進入世界500強只是海航的新起點,海航立下了新目標:未來5年,進入世界500強的50名至100名之間。未來10年,海航將進入世界500強的第一方隊,入列前10名。

  為此,海航的“買買買”提速,據Wind數據,2016年年中,海航總資產為5428億元,到2017年底,總資產已飆升至12319億元。

  資產是負債加所有者權益。可惜玩著玩著就忘了債是要還的,就忘了資不抵債後只是“負翁”,弄不好要破產的。

  俱往矣。過去五六年,很多習慣“買買買”的富豪集團都已從各種閃亮的榜單上退出,有的四大皆空,有的委身他人,有的甚至鋃鐺入獄。

  這是一場大清洗。清洗的對象,是作為一種金融迷思的“不勞而獲”。

  什麽是作為一種金融迷思的“不勞而獲”?

  可以做很多展開,如尋租式套利、欺詐式割韭菜。就我觀察,“不勞而獲”在企業家群體中主要有兩種表現,一是追求“資金利差的套利”,二是追求“估值倍差的套利”。

  先說“資金利差的套利”。即在資金端借到低成本資金,然後投到有更高利息收益,或能通過上市退出獲得暴利的資產端。

  這些年大量的股權投資項目背後,都有對賭和回購條款。如總部在深圳的某房地產巨頭2016年引進私募時承諾,在未實現上市情況下,將兜底保證投資者年均7.79%的投資收益。同年,某商業地產公司進行私募時承諾,將在2018年9月前在A股上市,如果無法成功上市,將以每年8%-10%的代價向投資者回購股權。此即“明股實債”。在非標市場上,承諾15%-20%收益率的資產一度多的是。

  如果資產端的收益確實可兌現,就會產生一個明確的套利機會:只要你能借到更低成本的資金,借的越多,杠杆率越高,回報就越大。

  那麽誰能借到錢,多借錢,借便宜的錢呢?

  國資是可以的。但國資在投資端有嚴格紀律,有集體決策機制和上級風控要求,更重要的是,國資領導人的個人風險偏好一向很低,因為就算投資賺的再多也和個人利益無關,而投錯一個兩個則會終身追責,所以選擇安全第一,不追求利潤最大化,犯不著大搞“資金利差的套利”。其“套利”主要是在企業內部各板塊之間或為供應鏈上的企業進行助貸、擔保。

  過去這些年熱衷於通過資金利差搞資產、資本運作的,往往是地方“知名民企”,有的“名”是名實相符的“名”,有的“名”是徒有虛名、用各種手法包裝出來的“名”。但無論如何,只要有名,有規模,政府和金融機構的信任度就高,真出現問題,得到協調幫助的可能性也大。這就極大膨脹了這些“知名民企”的信用,特別是在銀行水量充足、急於放貸時。大量“知名民企”通過內部多家企業之間的相互擔保,轉借信用,借到了天量資金。

  有不少知名民企覺得實業太苦,乏味,乾脆直接去搞金融,他們也容易獲得金融牌照,因此可以利用不同種類金融機構間的關聯交易,籌集資金,如滾動賣短期理財產品,自己做通道,經過不同的資管計劃和多重嵌套,將借來的債務資金變成“股權資本”,到處參股兼並,不斷擴張資產負債表。

  靠生產經營利潤形成的資本,一般來說都是線性的,慢速的,有限的,背後是“勞動創造價值”“核心競爭力創造價值”的規律。而靠信用擴張、信用交叉疊加形成的債務型資本,是快速的,指數增長的,膽子越大膨脹越快。

  從道理上說,如果資產端能兌現承諾收益,資金端的壓力就可以化解,就可以順利套利。問題是,在全社會平均利潤率並不高的情況下,誰能保證每個項目都能成功?君不見有多少投到體育、影視、互聯網風口項目上的資金都打了水漂?有多少上市承諾都無法兌現?不良資產數不勝數。最後發現,靠投資別人賺大錢,只是一個概率遊戲。想贏面大,那是另一門專業學問。

  如果是拿自己經營積累的剩餘資本去投資,虧了就虧了,不會動搖企業根本,如果是借錢投資,把負債轉化為資本金去投資,或者短貸長投,一旦投進的是不良資產、有毒資產的陷阱,很可能血本無歸。只能求爺爺告奶奶拆東牆補西牆,借新還舊,或用“大而不能倒”逼債權人繼續輸血,債權人不理睬,就只能賣兒賣女去還債。

  再來說一下“估值倍差的套利”。

  對企業的估值,最常見的就是PE(市盈率),即利潤與股價之比。所謂“估值倍差的套利”,就是很多企業癡迷不已的,用高PE估值去收購低PE的業務,再把它裝到高PE公司裡,獲得估值套利。

  “賺錢最好的方法不是做業務,是用高PE的公司吃低PE的公司,不僅40倍吃20倍的公司會有利潤賺,把PE從20倍打到40倍市值也會翻番。”諸如此類的“市值管理術”多年來甚囂塵上。

  分眾傳媒創始人江南春多次講過自己的教訓,當初在納斯達克上市後,為維持高成長率,推動股價前進,不斷收購。“當分眾處於30倍PE的水準,以6倍PE收購一家公司,可以立即提高每股收益率。”分眾快速收購了數十家公司,市值也在兩年多裡從不到7億美元膨脹到86億美元,PE從25倍打到了40倍。然而,“我們根本沒有想,這些業務有沒有協同?對我們的核心競爭力和為客戶創造價值有沒有變化?收購的這些公司,三年業績承諾完成後,這些人不做了怎麽辦?我有沒有能力整合?會不會面臨人走之後,留給你一推空殼?”

  結果確實如此。“我們此前收購的那些東西一直減值,最慘的時候一個季度減了8億美金,股票一路被腰斬,從86億美金變回了6億美金。這時你發覺,當你惡念四起,想故意拉抬股價滿足自己私欲時,不但沒有可能把公司拉到80、90億美金,反而讓公司又回到6億美金的低值。”

  在中國A股市場上,近年出現了很多因為商譽減值暴雷的案例,原因基本都是當初收購的“低PE資產”,事後被證明“收購在了山頂上”,不但沒有賺到便宜,還備受拖累。

  前一段碰到廣東的朋友,說起潮汕地區兩家上市公司的命運,不勝唏噓。

  一家是奧飛娛樂,2009年就上市了,是“A股動漫第一股”,市值一度也做到大幾百億,現在不到80億。最大的原因就是不重視內生發展,內涵增長,一直在外面買買買,“業績不夠,並購來湊”,最後卻被並購反噬。2015年前奧飛娛樂的股價不斷被推高,是因為買買買的隱患還沒有暴露,市場還懷著“中國的迪士尼”的幻想,2018年奧飛娛樂因收購標的業績不達標,商譽減值,當年巨虧16.3億,從此陷入低谷,跌跌不休。

  而另一家潮汕企業家創立的晨光文具,2015年才上市,創立31年就做了文具這一件事,市值目前接近700億,最高時八九百億。公司這些年給投資者的分紅遠遠超過上市時募集的7.89億。

  同一個地方的公司,一個做了太多眼花繚亂的動作,市值卻從幾百億回到幾十億,一個專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市值從幾十億升到幾百億,對比一下太有借鑒意義了。

  江南春有句話說的很好,“是非即成敗,做‘是’的事情就成,‘非’的事情就敗。無論講多少概念故事,落實到最後,還是看對社會、世界創造了什麽價值。”

  無論是“資金利差的套利”,還是“估值倍差的套利”,作為金融運作手段,本身是中性的,無所謂是非。

  但是,當本該以價值創造為本體的企業家,一味追求這兩種套利,對金融興趣遠超實業興趣,關注的不再是生產性創新,而是財富滾滾來的盛況,就會誤入歧途,情節嚴重的甚至萬劫不複,再無機會翻身。

  而多年來真正被資本市場認可、也為股東和中小投資者創造了豐厚回報的公司,都是腳踏實地的價值創造型公司。美的集團董事長方洪波最近在接受《上海證券報》採訪時說,對上市公司來說,高質量發展就是要給資本市場一個正向的、有益的回饋,最起碼就是要具備盈利能力、現金流能力、分紅能力和持續性發展,尤其是自由現金流要非常好。有了自由現金流能力,才有分紅能力,這是上市公司高質量發展在微觀層面最基本的要求。

  自2013年整體上市以來,美的集團已累計分紅約470億元,每年現金分紅比例維持在40%以上。美的集團無論是高比例分紅還是大手筆回購,所用資金都是依靠自身經營產生的現金流,沒有靠資本市場的一分錢。

  方洪波說,用融資、籌資得來的資金來分紅或回購,是沒有持續性的,靠講一些空話大話也沒有意義。

  只有走出不勞而獲的金融化迷思,企業才能回到“具備盈利能力、現金流能力、分紅能力和持續性發展”的道路上。中國經濟也才能固本強基,行穩致遠。

  金融是重要的,有好的金融也有壞的金融。好的金融也是需要以價值創造為本的。這方面正面案例也不少,只是並非本文主題,以後有機會將專門討論。

  最後講一個和商業、資本、財富無關的小故事。

  去年上海的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我認識了秒針和明略科技的創始人吳明輝,這是一家企業級數據分析和組織智能服務平台,有些能力全球領先。

  吳明輝講過一個故事。他2000年因奧數獲獎被保送北大數學系,北大2000級數學系到現在已經有4位國際有名的數學家了,其中有一個叫惲之瑋,拿過好幾個世界級的數學獎,未來有望拿到最高的菲爾茲獎。惲之偉在江蘇常州高中讀書時以滿分獲得了第41屆國際數學奧林匹克金牌,在北大讀本科時數學專業課19門100分,7門99分,綽號“惲神”。他本科畢業申請到美國讀研,隻給前十名大學寫了申請,前四名都給他發了offer,第五名開始給他的回信都是:親愛的惲之瑋同學,You are over qualified(你過於合格了),反正你也不會來,給你發offer也是浪費資源。

  山東煙台人吳明輝從小也是學霸,初二就開始編程,大一時北大舉辦數學建模競賽,他去找“惲神”,說:“惲之瑋,你數學最好,我編程最好,咱倆組個隊吧,就天下無敵了。”

  “惲神”語重心長說:“明輝同學,我們學數學不是用來做應用的。

  吳明輝說,這充分打擊了我,我也知道了跟神的區別是什麽,在他的腦子裡面數學就是理論,不考慮應用。

  “他到現在沒有微信,不用智能手機,如果我們聯繫他的話只能發郵件。我有好幾個在美國的同學都是這樣,只能發郵件聯繫,頂多發短信,這是真正的數學家。他們的物質生活是很辛苦的,大家看拿了世界級這麽厲害的獎,獎金10萬美金,對於數學家國家科研資助的錢也不多。數學離商業是非常非常遠的。”

  中國今天有很多卡脖子問題,推到最後據說就是數學、物理學、化學問題。可是我們有多少優秀的學數理化的青年學子,大學畢業,研究生畢業,第一選擇都是金融。

  中國的財富大時代仍在演化中,澎湃不息。

  但關於財富的迷思所造成的困擾,讓我們不能不回到原點進行思考。

  財富不是全部,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價值。

  不創造真實價值,這種迷霧再大,終會散去。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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