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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塊鏈荒誕世界:我曾身家上億,如今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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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經》記者 吳楊盈薈 | 文 宋瑋 | 編輯

“最近不太平啊,我朋友圈裡面好多轉行的。不知道這個幣圈還能撐多久。”林正真攪拌著杯裡的咖啡,眼神空洞。

一年前,她從國外讀完研究生回國,一個月後,她找到了工作。月薪2萬元,比不少工作好幾年的前輩還要高出一大截——雖然她連這家公司的名字都沒有聽過。

林正真誤打誤撞闖入的公司,正是區塊鏈行業中最知名的兩家頭部媒體之一。

2018年春節,區塊鏈爆火,成為人人討論的話題焦點。這種狂熱甚至演變為了一種“行為藝術”:知名創業者們每天凌晨3點在社群中大聊區塊鏈改變世界,第二天聊天截圖便在網絡和媒體上瘋傳。

突如其來的集體狂熱讓人們相信:“在區塊鏈即將到來的日子裡,連睡覺都是浪費時間。”

和林正真一樣,一大批人對區塊鏈幾乎一無所知,卻在風口裹挾下一頭扎進了這個充斥著暴富傳說的陌生新世界。

2018年到2019年,他們經歷了加密貨幣從暴漲到暴跌的漩渦。2017年12月,比特幣價格攀升到13.2萬元人民幣的高點,隨後一路傾瀉狂跌。2019年1月跌至2.4萬元,市值蒸發近82%。無數人的人生因此騰向高空,又在數月之後急速下墜。

傳統金融世界中7年-10年的周期輪回,在區塊鏈世界中被壓縮成短短一年。沉浸其中的人們,被高濃度的欲望和恐懼裹挾。這場“死亡過山車”之旅中,有人死裡逃學生,有人葬身其中。

《財經》記者採訪了12個過去一年在區塊鏈世界中沉浮的人們。他們的講述,組成了一個關於幻象、求不得和代價的故事。

雪崩

“地獄和天堂只有一線之隔。”

一頓年夜飯的功夫,林正真眼睜睜看著主編將BCH的價格喊漲了200美元。剛剛進入幣圈的她才知道,“原來還能這麽玩”。

兩個小時中,主編在其區塊鏈媒體中連發5條快訊,宣稱“BCH瞬時暴漲”。消息很快對當時BCH價格造成了15%左右波動,若按流通市值計算對全球市場BCH的市值擾動則高達34億美元。

很難想象,一個區塊鏈媒體的行為就能對加密貨幣市場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這種操作的行業術語叫做“喊單”。媒體喊單的操作技巧在於,需要跟隨幣種價格的波動趨勢。如果幣價一直在跌,喊單效果並不明顯。但如果幣價有一點往上走的趨勢,媒體喊單助力,幣價便大概率會迅速上漲。

2018年之前,區塊鏈行業中媒體稀少,最有影響力的只有兩家媒體。他們只要發某個幣種的利好消息,幣價基本一定會漲。“那時候消息閉塞,會看英文的也不多,炒幣的人沒有其他渠道去。因此只要看到有利好消息就趕緊買。”林正真說。

市場沒有秘密。敏感的人們迅速嗅到了區塊鏈媒體的商機。

從2018年初開始,各家區塊鏈投資機構爭相投資布局媒體。各家展開了一輪融資金額競賽,融資額從百萬躍升為上億。深鏈財經號稱獲得1000萬元天使投資,火星財經宣布A輪融資估值1.5億元人民幣,巴比特宣布完成1億元A輪融資……

一大批傳統媒體人蜂擁而至,湧入區塊鏈媒體創業。金色財經、幣世界等主編均為來自騰訊、網易等四大門戶網站的資深編輯。鈦媒體創始人趙何娟也高調進軍區塊鏈,創辦了鏈得得。

那是區塊鏈媒體最輝煌的時候。短短一個月之間,上百家區塊鏈媒體創立。媒體人價碼一路高漲。最瘋狂的階段甚至有區塊鏈媒體開出月薪6萬元招聘記者。

媒體人高收入背後,是整個區塊鏈媒體的暴利時代。“隨便寫一下,要價1-2個比特幣,就能收十萬八萬。那個時候項目方對媒體行銷費用也沒有概念。”區塊鏈媒體創始人車朗說。單憑軟文收入,一家區塊鏈媒體高峰時期收入就能超過1000萬元。

除了常規的公關費用,區塊鏈媒體還有大量灰色收入地帶。媒體和交易所與項目方緊密綁定,幫助新上交易所的加密貨幣喊單提成,這是區塊鏈媒體的另一大隱性收入來源。合作項目方會免費贈送給媒體一定數量的TOKEN,以此綁定項目方和媒體的利益。通過媒體喊單,幣價上漲,媒體出手中的項目方TOKEN以此獲得巨額利潤。

這個行業充斥著不成文的潛規則和操作空間。合作項目之間的費用往往用TOKEN結算,而不是用人民幣。合約裡寫著10萬等值的TOKEN,過幾天交接的時候發現幣價降了,你就可以多拿一點,變成12萬到15萬個TOKEN。不論是對於公司,還是對於直接談合作的負責人,這當中的人為操作空間巨大。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地獄和天堂只有一線之隔。泡沫築起時有多快,雪崩的速度就有多快。僅僅半年之後,區塊鏈媒體開始大面積死亡。

“媒體全部不行了,體量越大越不行。”一家區塊鏈媒體創始人向我透露,“有媒體最高峰80人,已經要裁到10人以下,下了死命令。金色財經已經砍掉了40多個人,之前跟我們對接的幾乎所有人都被裁了,其中還包括一個總裁。火星財經也砍掉了大量內容團隊。”

火星財經創始人王峰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火星財經目前共80人,從2018年9月開始賠錢。金色財經創始人也在社交媒體上承認,金色財經每月虧損近300萬元。

項目方縮減預算,首先砍掉的是公關費。“目前基本所有項目的公關費降為零,或者接近零。有些公司甚至把公關部整個裁掉。”上述區塊鏈媒體創始人說。

市場火熱時期的盲目海外擴張,如今變成頭部區塊鏈媒體為自己挖下的陷阱。

和林正真所在媒體齊名的另一家頭部區塊鏈媒體,高峰時期在美國、韓國均成立了海外辦公室。如今兩地的辦公室均取消,美國業務負責人不得已返回中國。“做海外肯定有很大投入進去,但是沒有產生效果。美國韓國市場需要的東西,跟中國這種簡單粗暴的不太一樣。”車朗說。

這家頭部媒體目前正在大規模裁員,從頂峰時期的100多個人裁到只剩30多個人。他們的盈利模式被車朗視為前車之鑒:“他們太依賴ICO項目方供血了。”這家媒體之前營收構成主要來自發ICO的項目,而不是深耕區塊鏈行業的項目。ICO在中國被定性為非法集資之後,很多項目募不到資,這家媒體的核心收入瞬間斷流。

區塊鏈媒體們不是沒有想過自救。2018年4月-5月開始,一家知名區塊鏈媒體一方面準備融資,另一方面準備發幣。當時很多投資人已經聽到風聲知道市場可能遇冷,他們上一輪融資估值過高且不願讓步,所以沒有人敢投。準備發幣的時候,正趕上國家幾部委聯合發文強調加密貨幣風險,這家區塊鏈媒體最終也沒有完成發幣的願望。

自救失敗,內部資金失衡,外部融資受阻。目前這家區塊鏈媒體已經卷入欠薪風波。員工在網上發帖聲討,稱其拖欠數十名員工工資。“如果發完幣的話,他們又是另一個景象了。”車朗感歎。

現實就如同一幕諷刺劇。車朗的微信公號關注列表裡,曾經都是區塊鏈媒體同行。區塊鏈火的時候,大家的名字都是××財經,××區塊鏈。而現在不少搖身一變成為做網絡小說的,或者做建材家居的。

“區塊鏈媒體將死亡90%”的傳言在圈內甚囂塵上。車朗發現,身邊越來越多的區塊鏈媒體同行淪為“僵屍”媒體。一個媒體團隊本來有十幾個人,現在裁員完之後就剩下老闆一個人。媒體無法生產原創內容,無法更新深度,只能發發快訊。“這種算不算死了呢?我覺得算死了。”車朗說。

截至2018年11月,據三言財經不完全統計,就有包括哈希財經、智鏈財經等在內的超過80家區塊鏈媒體出現更新頻率變慢、停更、封號、轉型等情況。目前,這一“區塊鏈死亡名單”還在不斷擴大中。

活著的區塊鏈媒體也看不到更光明的未來。車朗翻看著手機上一家頭部區塊鏈媒體的內容。一眼望去,上面90%的消息全是明顯的商業軟文。大部分區塊鏈媒體的商務合作項目包括一年內無限發布內容。如今原創團隊被裁,商務任務仍要履行。雙重壓力下,絕大多數區塊鏈媒體已經基本喪失了好內容的更新能力。

車朗的內容團隊裡還有四五個成員。曾經一條新聞售價高達10萬元,但現在幾百塊錢也給寫。他們明白,如今區塊鏈項目方已經不指望通過傳播去拉新,只是希望告訴大家自己沒有死。“我們現在就希望撐個兩年,2019年可能都起不來,2020年看看行情怎麽樣。”

“區塊鏈媒體最大的問題是透支了未來。”車朗無奈地說。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看清了將自己裹挾的水流,卻無力改變。

鐮刀與韭菜 

“最遵守規則的人,死得最慘。”

在被割之前,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鐮刀,別人是韭菜。區塊鏈世界的一切荒誕和反轉,都從此而出。

去年4月的一天,林正真跟隨老闆Joey去參加媒體活動。此時她已離開區塊鏈媒體,加入Joey創辦的公鏈項目D。

活動期間,Joey頻繁低頭看手機,表情變得越發焦躁不安。林正真偷瞄到Joey的手機螢幕,一條新聞跳進眼裡——ETH跌破了400美元。

D公鏈在2018年1月完成全球ICO募資,共募集到4萬個ETH。彼時,ETH價格超過1000美元。相當於D公鏈通過ICO募集了超過4000萬美元的資金。如今ETH跌破400美元,意味著D公鏈的資產白白蒸發了60%,損失近2400萬美元。

自2017年9月4日中國頒布ICO禁令以來,ICO越發遙不可及,成功發完ICO的項目被視為這個世界的成功者。但2018年熊市中ETH價格斷崖式跳水,他們終於醒悟,原來自己也只是一根脆弱的蘆葦。

六個月後的秋天,Joey得意地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在ICO募資完成後,很快將ETH全部換成了比特幣和美元,一個ETH也沒有留在手裡。顯然,他已經找到了靈活的脫身辦法。

提到那些沒有立刻變現ETH的團隊,這個頭戴黑色鴨舌帽的1993年少年不屑地嘲諷:“因為他傻。”

沒有及時變現的團隊如今大部分資金鏈接近斷裂,相當於被提前宣告死亡。

車朗合作的一個項目方,之前ICO募到了價值數千萬的幣,現在資金縮水成連1000萬都不到。整個公司變得非常慌張,下一輪融資又融不到,只能給別人做外包,大量裁員。“項目方此時非常痛苦。這個階段又不能去賣ETH,賣了之後就是虧死,但是不賣也不行。”

項目方的創始人滿腹委屈。他們團隊基本為程序員出身,是為數不多埋頭踏實做事的團隊。他原本想著按規矩來,創始團隊用多少就變現多少,剩下的募資額都留在账戶裡,向大家隨時公開。沒想到,守規矩守到最後,卻把團隊帶上了一條死路。“你該抱怨誰呢?你誰都抱怨不了。”車朗說。

熊市中苦苦堅持的區塊鏈項目方,在幣價“雙殺”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一方面募資的ETH大幅縮水,另一方面自己發幣的價格一瀉千里。

“現在就沒有不破發的幣了吧。”林正真說。她所在的公鏈D在2018年1月完成了ICO發行和交易所上架,一度進入全球加密貨幣市值排行榜前50,在區塊鏈世界裡廣受關注。

D幣上架交易所共31家,覆蓋火幣、幣安、OKEX、Bitfinex、Upbit等世界排名前10的交易所。D幣的發行價為6美分,發行十天內大漲67%達到10美分。如今則價格一路低迷跌至0.6美分,縮水到僅為發行價的10%。

區塊鏈項目的資金來源於兩塊,一塊是ICO募資,另一塊則是自己發行的代幣。ICO募資為純消耗,用來支付團隊薪水和租金等開發成本。林正真說,D公鏈ICO募集的4萬個ETH已經縮水了近一半,D幣大跌更讓項目瀕臨休克。

“現在就是靠ICO募來的錢生存著呢,不然靠D幣就活不了了。”林正真說。D幣總發行量為210億個,84億個D幣上市流通,流通率為40%。除了市場流通的部分,剩下的D幣均為團隊使用——35%用於控盤,10%用於團隊成員激勵,15%用於社區建設。

D公鏈的大部分支出,不管是媒體宣傳還是公司合作,絕大部分都用D幣支付。“在幣貴的時候和便宜的時候,能做到的事情肯定不一樣。”林正真說。他們之前跟媒體合作,10萬塊錢的預算,在幣價1塊錢就給10萬個就行,但現在跌到4分錢,就得給250萬個。更何況如今不少合作方拒絕接受D幣支付,D幣購買力形同廢紙。

然而諷刺的是,即便幣價跌得再狠,D公鏈依然是贏家。“大家為什麽都要發幣呀,這些幣就是憑空的嘛。不管它現在跌到是多少錢,其實都賺。”林正真說。

D公鏈2018年1月份上交易所,前一個月才開始寫白皮書。D公鏈寫白皮書的過程,就是看了EOS白皮書一類的資料,閉門造車造出來了一個白皮書。“4月份之前就靠這個白皮書在撐。之後做的事情跟白皮書寫的差距太大了,好多做不出來就開始用其他理由圓,分片到現在還沒想明白要怎做。”

4月份D公鏈才開始開源,代碼在Github上可以看見。林正真透露,之前不開源說是涉及核心技術,其實是沒有人寫代碼。4月底要開源了,趕緊從其他項目借了一個程序員開始寫。幾個創始人雖然是美國高校學計算機出身,但沒有人願意寫代碼。

這個世界裡有太多不守規則的事情。有時候鐮刀和韭菜的換位,就在一瞬間。項目方收割員工,收割散戶。然而只要是在同一條食物鏈上,他們也會被其他人收割。

“我們做的一個最愚蠢的決定,就在市場火的時候跟進了交易所挖礦。”劉揚說。他是一家區塊鏈投行的核心成員,公司旗下擁有自己的交易所。

2018年5月24日,前火幣技術副總裁張健創辦了交易所Fcoin。Fcoin以火箭式上升的速度震撼了整個區塊鏈世界。短短半個月時間,FCoin交易量便高居全球榜首,高達280億元的交易量甚至超過火幣、OKEx、幣安等交易所24小時交易量之和。

Fcoin的秘密武器是“交易即挖礦”。你當天產生的交易手續費,第二天100%折合成FT返還給你;同時你還能獲得“分紅”——第一天平台收入總手續費的80%根據FT持有量返還。這實質上是一個打著“挖礦”旗號的資金盤遊戲。交易所給用戶的分紅,來自下一批用戶的金錢貢獻。

金錢對用戶的刺激總是立竿見影。劉揚公司的交易所迅速跟進了“交易挖礦”。然而他們沒想到,這一決定將公司推向了深淵。

2018年7月,劉揚所在的交易所代幣被人惡意做空砸盤。緊急情況下,他們動用了公司此前通過交易所、投行賺來的絕大部分資金拿去護盤。結果護盤並未成功。公司的資金鏈從7月份以後開始斷裂,到了8月份正式停擺。全部人員裁光,隻留下三四個技術人員做日常更新維護。劉揚也在這場鬧劇中離開了這家位於北京的公司,前往上海。

“判斷失誤了,對交易挖礦認識不到位,本來以為這是交易所的未來。”劉揚事後總結。

交易挖礦的始作俑者Fcoin也迎來了同樣的命運。CoinMarketCap數據顯示,Fcoin交易量在2018年8月底跌去了96%,從280億縮水為11億左右。8月28日,中國用戶無法訪問Fcoin網站頁面。Fcoin隨後被媒體爆出裁員,北京辦公地點搬空。創始人張健的社交账號名稱也變成“已退出,抱歉”。從爆火到消亡,Fcoin隻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

名存實亡的區塊鏈項目在如今的幣圈並非少數。Joey在紐約碰到了一個跟D公鏈深度合作的項目創始人。他已經把團隊都解散了,正在美國跟女友逛街。他的項目也沒有宣告死亡,啥也不做就“吊著”,偶爾在社區裡說個話。他勸Joey:“燒這個錢幹嘛呀,等市場回暖再說吧。”

車朗說,他身邊有項目的團隊主力已經跑路。他們跑路之前,在印度雇了幾個程序員,時不時抄抄代碼更新一下,維持一種項目還活著的假象。因為印度人工便宜。“沒辦法,他不跑路他什麽收獲都沒有,因為已經把自己的名聲搭進去了。所以他現實一點也要拿一點錢走。”

“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賭場,很荒誕。大家都在投機,不投機的人死得很慘。”車朗感歎。

致命的幻象

“貪婪和僥幸最為致命。”

區塊鏈世界裡,每個陷入致命陷阱的受害者,都曾沉溺於貪婪和僥幸繪製的幻象中。

郭勇情緒激動地搖晃著一瓶劇毒農藥,大聲叫喊要求見OKCoin創始人徐明星。他高舉著擰開蓋子的敵敵畏,擋在交易所OKCoin北京辦公室的玻璃門前。

人群被揮發的農藥嚇開,往四周迅速散成一個大圓。一同前來的還有數十名聲稱自己在交易所上損失了巨額金錢的數字貨幣投資者。郭勇是這群維權者中虧損最多的人。他在交易所上損失高達約1100萬元,

第一次見面,他的登場令人印象深刻。一輛白色的特斯拉駛來,標誌性的鷹翼門從兩側打開,緩緩舉起。郭勇從特斯拉上走下來,身邊還帶著三個兄弟。

郭勇原本在重慶經營著一家公司,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愛他的妻子、八個月大的孩子。幣圈豪賭,讓如今的他幾乎失去了一切——妻子要求離婚,自己欠下1100萬元債務,公司也瀕臨倒閉。

2017年5月,比特幣從人民幣8000元漲到1.5萬元的高點,比特幣回暖的新聞在各種平台陸續登出。郭勇在這個時候動了心思。

他用百度搜索比特幣交易,找到了排名最靠前的OKCoin交易所。一開始,郭勇只希望拿10萬-20萬元買入一些比特幣。結果進入OKCoin網站後,他無意中看見首頁不斷閃爍著巨大的宣傳橫幅,引導用戶前往OKEx做合約交易。“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玩了一下,沒想到一玩就不行了。”郭勇說。

OKEx的合約交易需要加杠杆,只有10倍和20倍兩個選項。在20倍杠杆下,只要比特幣價格有5%的波動就會直接爆倉。郭勇一開始只想投入20萬元左右。但他很快發現,為了不爆倉,自己只能不斷增加保證金——從10萬元到20萬元,再到100萬元。

從2017年5月到6月,郭勇先後投入了近300萬元人民幣在OKEx進行比特幣合約交易。不到一個月,這300萬元爆得一乾二淨,一分錢都沒有剩下。“當時我以為是運氣不好,沒有去懷疑其他。”郭勇說。

2018年1月份,比特幣迎來瘋狂牛市,價格最高漲到14萬元。郭勇沒忍住,他相信又到了比特幣的最佳進場時機。吃過一次賠光300萬元的虧,他決心吸取教訓,不加杠杆,不買期貨。

第一次失利是因為300萬元本金過少——郭勇如此總結此前的失利原因。這次他四處找朋友借錢,籌集了700多萬元,一口氣全換成了比特幣。結果沒過多久,比特幣價格從他買入時的11萬元人民幣跌到了8萬元,資產縮水了30%。

郭勇急了,他再次想到了可以加20倍杠杆的期貨。於是,他將手中的比特幣全部投進了OKEx的合約交易裡。結果比特幣價格仍在繼續下挫。他的爆倉點為接近4萬元。OKEx上的價格走勢圖上,比特幣離其爆倉點往下多挫了200點-300點,立馬就反彈回去了。但是這個時候倉位已經全爆,700多萬元悉數賠光。

連續賠光1100萬元後,郭勇發現了不妥。他聲稱,這個階段比特幣在國際其他交易所的價格基本在4萬元以上。OKEx的價格跟國際價格相差5%-15%,經過杠杆一放大相當於100%-300%的差距。達到這麽大的波動,爆倉輕而易舉。同時他在多次臨近爆倉點時,出現交易所網站卡頓打不開的情況。他和其他投資者把這種情況稱為交易所“拔網線”。

在沈陽經營一家五金商店的王誠也跌進了同樣的陷阱。這個愁眉苦臉的年輕人每隔一兩分鐘,就不自覺發出一聲沉重歎息。

王誠在真金白銀往OKEx裡扔錢時,甚至連“合約交易”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他被App上“買合約交易送特斯拉”的廣告吸引,懷著“抽中一部特斯拉”的夢想,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比特幣合約交易。

前後投入180萬元,短短三個月內所有的錢就消失無影無蹤。王誠說:“當時一下子就懵了。”在這180萬元裡,有90萬元是通過貸款需要按時還銀行的錢。為此,王誠賣掉了沈陽的房子,他和母親喪失了自己的住所。而賣房所得的錢,仍然不夠還這180萬元的缺口。

王誠從沈陽來到北京,在OKcoin的辦公地點等了四天卻仍沒得到任何回復。在聽到徐明星依然不會出現時,他甚至衝到了四樓窗口,想要跳樓自殺。最後被同行的維權者救下。

郭勇和王誠是交易所的買幣者。在區塊鏈世界中,他們的上遊活躍著另一群人——自己購買礦機挖幣,並在交易所將幣賣出。這群人被稱為“礦工”。

如果加密貨幣產業是一條河流,如今連源頭之水也陷入枯竭。挖礦曾經被認為是區塊鏈世界裡最穩妥的賺錢方式之一,但現在連產業鏈最上遊的礦工們也損失慘重。

周一龍面龐黝黑,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他常年在山西太原打工做綠化,一年隻回河南農村老家幾趟。在他老家村子裡,沒有人知道他在屋裡堆的一大摞黑箱子是什麽東西。“村裡沒有人知道我挖礦。”周一龍說。

在太原打工時,周一龍從朋友嘴裡聽說比特幣礦機能挖礦賺錢。他一口氣買了二三十台顯卡礦機放在河南老家。挖出來的幣換成錢就拿去買礦機,一年下來,攢出來100多台礦機。

周一龍把100多台礦機都堆在自家空出來的一間磚房裡,一層顯卡一層板子往上疊。有時候一不小心碰到,礦機就失靈了。只能把顯卡拆出來,用箱子裝著再安裝一次。“所有機器都是我自己在那裝的,費勁死了。我也不懂。”周一龍抱怨。

最開始二三十台沒事,礦機加到100多台之後總當機。周一龍懷疑是穩壓器的事情。他這100多台礦機沒有用穩壓器,甚至連地線都沒有。“農村就沒有地線。”周一龍說。

穩壓器一台要200多塊錢,周一龍沒捨得買。最後,他用了個土辦法——在院子裡刨個坑,弄了個三角鐵扔到坑裡,再扔上十幾包鹽。“後來一個星期左右最多當機一次,讓家裡邊重啟一下就行。”他得意地說。

2018年夏天,周一龍對挖礦賺錢充滿信心。當時他用這100多台礦機一個月能挖50個左右ETH。ETH的價格為3000元人民幣,每個月挖礦收入為15萬元人民幣。其中除去8萬元電費,每個月還能淨賺7萬元左右。他信心滿滿地計算著未來的收益:“假設10月份跟2017年一樣,幣價變成1萬元,十個月就500個幣。我就收入500萬元。除去70萬元電力,淨賺400多萬元。”

然而殘酷的市場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由於全網算力飛速增加,事實上他每月能挖到的ETH比上個月數量接近腰斬,而ETH的價格則從3000元一路下跌到790元,價格大幅縮水了74%。

到2019年1月,周一龍手中的一台礦機每天只能挖到0.005個ETH。100台礦機加起來,一個月也只能挖到10個ETH,相當於人民幣7900元。這點收入甚至還不夠支付電費的一個零頭——每個月的電費就要花費8萬元。

“你現在讓我拿10萬塊錢,我都得讓朋友往我銀行卡裡轉點。”周一龍痛苦地說,“我挖了一年幾乎沒有掙錢,還賠了些,挖了一年就落了100台礦機。”

他本以為出清礦機可多少回些本錢,但如今只是雪上加霜。礦機形同廢鐵,過去上萬元購入的礦機現在幾百元也沒人肯買。

人們懷著改變命運和改變世界的夢想前來區塊鏈世界,卻發現這一切只是幻象。有人從泡沫中脫身,有人仍沉湎於噩夢之中。

周一龍河南老家的100台礦機早已停機。如今,他又回到了一個太原綠化工人的身份。回想起過去一年的礦工生涯,他感歎:“這東西算利潤根本沒用,說白了就是拿錢去賭的。”

郭勇和王誠仍然在繼續他們的維權行動。即使他們以性命相搏,但面對著徐明星的避而不見和其卸任交易所CEO的聲明,他們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賠償。

林正真也徹底離開了區塊鏈的世界。最終,她選擇回到心心念念的影視行業——儘管薪水比她在D公鏈時減少了一半之多。

過去一年,對林正真來說就像做了一個荒誕的夢。這個夢留下的最重要痕跡,是她的人生信條因此改變。

“千萬不要相信什麽價值投資。”林正真說,一口氣喝光了杯裡的所有咖啡。

(為了保護受訪者,應受訪者要求,林正真、車朗、Joey、D公鏈、劉揚、郭勇、王誠、周一龍均為化名。)

(本文首刊於2019年3月4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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