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大姐。雖傻，但夠威夠力，兩次“亮相”，拿了三條人命：司棋，晴雯，黛玉。
從哪兒說起呢？你出場，故事已經到了第73回。你那時十四五歲，由於是“新挑上來的”，盡乾些“提水桶、掃院子”的粗活。看你那長相：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實為那三寸金蓮的時代所忌諱。可是因你“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每每被你“哄”得發笑。
當然，你可不是特意的“哄”，你哪有鳳姐、寶姑娘那兩下子，你的一切完全無意識……要不說你癡你呆你傻呢，大家由此對你才不設防，毫無忌避。
更重要的，別人犯了錯動輒攆出去，金釧、晴雯、司棋不是都要了她們小命嗎？但因你的“傻”，因禍得福，即使犯了錯賈母和眾人也不苛責你。類似王夫人看重襲人、麝月的“粗笨”，別看賈府豪門，不缺鴛鴦、平兒、小紅那樣的精丫頭，卻獨缺你這樣的“得力”乾將，賈母就喜歡你這個“粗人”。
而這，也使你成功避免了像賈母對鴛鴦的寸步不離。你有一定的自由，賈母不需要你時，你可以隨時“入園內來玩耍”。
這不，這麽湊巧，司棋那丫頭，前夜剛剛跟她表弟在山洞溫存，你就來“掏促織”了。那促織藏在哪裡不好，偏偏隱在司棋他們鬼混的地方，讓你撿到了那個“贓物”。
那個五彩繡香囊，極其“華麗精致”，兩男女“赤條條的”……說你傻，一點也不冤枉啊。怎麽說你呢——那麽“春”的畫面，你竟認作“妖精打架”，真真萌翻了，世間還有幾個你這般的不解風情？沒轍，點你一腦門子也沒用，必得讓那邢夫人看了，果然“嚇得連忙死緊攥住”。
可是，我們又理解：曹公能讓寶釵撿到嗎？能讓鴛鴦撿到嗎？能讓香菱撿到嗎？能讓茗煙兒撿到嗎？一句話，偌大賈府，斷不能讓第二個人撿到。莫說撿到，看到都不行——曹公雖把這次的回目說成“誤拾繡春囊”，但在我們看來，他這是正話反說，應為“恰”。這個人物，非你莫屬。
你當然不知這小小繡春囊的作用了，它可是啟動賈府由盛而衰的“核按鈕”，而你就是發射指揮員，你傻大姐拿著它“低頭一壁瞧著，一壁隻管走”，還嘻嘻笑著……從此賈府顯異兆、發悲音，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頭一個遭殃的就是晴雯。這王善保家的也嘴欠，她說誰不行，偏偏讓晴雯撞上王夫人的槍口，“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頭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生得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
在這王善保家的心目中，如此香豔的繡春囊，隻配窈窈窕窕的晴雯，除了晴雯還能有誰？
那晴雯也是，平時不知怎麽得罪了這個“死魚眼”，也活該她經常得理不讓人，憑自己生得好就伶牙俐齒地懟人。幾句話，就讓王夫人想起“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又偏偏王夫人“一生最嫌這樣的人”——生得美就是罪惡！林妹妹也生得美，她見第一面就叮囑她離寶玉遠點，這會兒的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那還了得，第一個攆出去的，不是晴雯還能是誰？
接下來倒霉的，是司棋。這王善保家的，萬萬沒想到，槍口對準晴雯，晴雯卻清清白白，自己搬起的那塊石頭，真真砸了自己外孫女的腳——本意報私仇，竟報到自己外孫女身上。
也怪這司棋平時不自量力潑辣火爆慣了，砸廚房不算，竟然把情郎引入大觀園，也合該她沒碰上探春那樣“護犢子”的主子。嚴格來說，她的死，不怪你。
只是，司棋死了，曹公卻從此把你“雪藏”，直到續本第96回才把你“放”出來。這一次非同小可，咱們的女主角黛玉從此命絕。
寶二爺娶寶姑娘的話，也只有你這麽沒眼色，眾人皆“醉”唯你獨“醒”？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寶玉和黛玉蒙在鼓裡，而滿世界的人也不去說，賈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她怎麽就沒想到，問題偏偏出在你這個可愛的傻姑娘身上？
偏偏地，黛玉讓紫鵑回去拿手帕子；偏偏地，她自己慢慢地走著，就聽到你的哭聲；偏偏地，那一會兒，悄無一人，林妹妹都認不出你是哪個屋裡的。是啊，你是“新挑上來的”，又經常在幕後，那小紅在寶玉屋裡那麽久寶玉都不認得她，偷偷給寶玉倒個茶都被秋紋、碧痕一頓狂罵，你又“傻”，黛玉怎能輕易看見你？
可是，她雖不認得你，你豈不認得堂堂賈母的外孫女？如果此時，無論從哪裡，隨便走來一個人，你雖傻，大概也不敢再多言了，因為你的那麽多上司都下了死令，你不會亂說的。
可是偏偏的，那一會兒，紫鵑就“放慢”了腳步，周圍悄無一人，於是你就向黛玉訴說“傷心事”——千不該萬不該呵，你就告訴她“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
你可知，此前因為這事，你林姐姐染了一身病，你那失玉癡傻的寶二爺，卻以為自己娶的就是林妹妹呢。看你傻的，你的這句話，讓你林姐姐“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你卻毫無所感。
更要命的，那時間和空間，就任你和林姑娘又來到她上次那個“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裡“背靜”，於是，你告訴她“頭一宗，給寶二爺衝什麽喜”，你個傻丫頭，這會子倒羞澀起來——“說到這裡，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
傻大姐啊傻大姐，你的一句話，把你林姐姐的“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本就弱不禁風的她，“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麽味兒來了”……拜託，從此，你可就再也見不到你的林姐姐了。
此時，你那寶二爺剛剛失玉，除了在林姐姐面前，那癡傻比你強不到哪裡去。而你個傻丫頭，可知寶二爺和林姐姐的感情，那可是事關生死，動不動就“出家”的，讓你一句話，讓本就忐忑不安的林姐姐含恨忍悲，不但把昔日滿腔的愛意清零，關鍵是她離開這個世界時，攜帶了怎樣的對寶玉的恨……
其實，除了這兩場的露面，還有一次，你隱在後面，讓你母親走到前台。這回，差點要了鴛鴦的命。
那是第74回，抄檢大觀園前夕，“一語未了，只見賈璉進來，拍手歎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麽知道了？’”此處牽出的是璉二爺挪用賈母財產的事。鳳姐兒道：“那日並沒一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平兒回憶說，“那日說話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來的時節，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也可巧來送漿洗衣服……”，“她在下房裡坐了一會子，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小丫頭們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也只是平兒的推測，並未親見。
這次有驚無險，差點連累鴛鴦這個“正經女兒”受委屈。最後還是平兒用她的菩薩心腸推回了璉二奶奶的霹靂手段，且拿自己的金項圈押了二百兩銀子，那幫小丫頭才免遭劫難。
那件事雖成無頭案，可是現場只有你“傻大姐的娘”，你娘難逃嫌疑吧。看，這曹警察排傻傻的母女二人，皆為背黑鍋而來。
當然，我們也明白，泱泱巨著，別看你隻出場兩次，你卻掐準了全書的命門。沒有你，她們三人的死法就要重新布局。
自然，我們也明白，真正要她們命的，絕不是你。比如，即使林姐姐沒見到你，不日“金玉”已經“良緣”，大觀園也只是個園子，她豈有不知之理？即使寶姑娘成大禮，老太太還惦記著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那時，遲早事情也會洩露。
你林姐姐的死，也是早一天遲一天的事。只是，你的傻，加劇了她的戲劇性，讓我們看到一個不忍卒睹的一邊出閨一邊焚稿的“千紅一窟（哭）”。
你，就是西班牙鬥牛場上的那件紅鬥篷，高端宴席上餐盤裡那顆血紅的櫻桃……鬥篷和櫻桃有意義嗎？鬥篷能給牛和人助力嗎？那櫻桃也斷不是吃的，但它們往那裡一放，世界因而不同——你也一樣，《紅樓夢》中，有你沒你，兩副模樣。
有你，就是《紅樓夢》；沒你，就是“夢紅樓”，早就湮在了歷史長河，悄無聲息。
作者：劉世芬，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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