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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我沒啥心理陰影,嘿嘿

馮遠征站上舞台 40 多年,

他能賦予每個小人物一個大靈魂,

他說:

“無論到哪個年齡,

我們都是父母眼裡的孩子。”

我上中學的時候,正處在國家體育人才缺貨的年代,經常會有體工隊的教練來學校挑人。有一次跳傘隊來挑人,沒人願意去,我作為班幹部被選出來做測試。因為家裡是空軍的,對那些項目不陌生,很容易就通過了。開始還不想去,但第一次從傘塔上跳下來,短暫的急速下落讓心都快跳出來了,腎上腺素分泌,那七八秒的失重體驗特別美妙,小孩就喜歡這些,之後每周都盼著去訓練。

我不吃牛羊肉。當時集訓隊裡有規定,為增強體能必須吃牛肉,有個畫面我印象很深,就是教練坐邊上,我把牛肉放嘴裡嚼,一邊嚼一邊乾嘔,然後奮力咽下去。當時有一部很轟動的電影叫《沙鷗》,講女排的,我特喜歡那片子,張暖忻導演的。裡面有一情節,就是沙鷗也不吃牛肉,教練用同樣方法逼她吃,我就覺得跟沙鷗同命相連。

我們隊 1978 年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就得了冠軍,保持了 4 年,在學校裡還挺風光的,當時一心想當專業運動員。高中畢業那年因為參加全國跳傘比賽就沒有參加高考,那會人太多了,你頭一年沒參加高考,就沒有資格參加第二年的考試。後來因為一些原因也沒進成專業隊,我就成待業青年了。

經人介紹我去了一家拉鎖廠做普通員工。當時對工人階級的想象都停留在宣傳畫上,我幻想自己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圍塊白毛巾的樣子。結果第一天去就傻了,特別簡陋的車間,每個人在那邊聊天邊敲拉鎖。沒工作服,發我一圍裙、倆套袖,一把小錘,光輝形象完全幻滅了。

那會兒北京正處在文藝復甦的熱潮中,感覺全城的年輕人都在學藝術。文學青年特別多,我們常開一玩笑,說天上掉下一塊石頭砸死 5 個人,3 個學表演的,2 個學導演的。我和一工友去朝陽文化館報了個朗誦聲樂班,當時覺得那幫學員腔調都特專業,唱歌也好。我的啟蒙老師是張筠英、瞿弦和兩口子,都是特別棒的演員,一下就喜歡上了。每星期上兩次課,特別盼著下班,花 1 毛錢買個麵包,邊騎車邊啃著就去了。

當時北京的東城、西城、宣武、崇文都有表演培訓班,我們就學完一期再報下一個。不過那個年代流行唐國強、朱時茂那樣的帥哥,老師都覺得我這形象不適合做演員,還是回去做拉鎖吧。那會兒還挺自卑的,課上做小品我隻敢找那些不漂亮的女生。支撐我堅持下來的,就是老師講課時,我比別人理解得快,而且小品的構思、想象力都不錯,這讓我越來越堅定要走這條路。

當時我對藝術的態度是仰慕的。那年頭資料也不多,能找到個劇本大家就傳著看,還討論,約著看演出隻買最便宜的票,看完出來就特感慨,太偉大了。時代造就了那一代人的初心是很單純的。

大概是 1982 年,有天晚上課間休息時,我跟一個同學在去廁所的路上閑聊,他說如果將來你有機會當演員,第一個戲想演什麽? 我說第一個戲當然要演男主角了,最好跟張暖忻導演合作。他說為什麽,我說因為我喜歡她導的《沙鷗》,男主角戲可以不多,但是最好死在戲裡。他說為什麽要死呢,我說死了多好,如果別人沒記住這角色,但是一提“就死了的那個”,大家就記住了。那會兒真就那麽傻。

兩年後,我去北電考試,別的男生都西服皮鞋抹著發蠟,我隻穿藍襯衫綠軍褲,沒什麽底氣,就一個人坐磚堆上等著。那天的聲樂、形體都發揮一般,但現場創作的小品《重逢》效果特好,台上我還砸一酒瓶子,把其他考生都震了。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時張暖忻導演的《遠鄉》劇組就在電影學院裡,她為了找男主角已經面試了快兩百個演員。那天從我坐磚堆上時她就注意到我,暗中觀察了我的整個考試過程。之後她找到我問想不想來劇組試戲。我專業成績北京前三,但是北電有個副院長覺得我形象一般,最後沒錄取,可我得到出演人生第一部電影的機會。電影后來定名叫《青春祭》,我演男主角,一個知青,戲份不多,最後還死了。電影拍完我回想起兩年前和同學的那次對話,感歎生命中的巧合真比作家編得都精彩。

拍戲間歇我還參加了人藝和中戲的專業考試,後來先後收到兩家的錄取通知。跟朋友商量去哪個,他說你去中戲還得參加高考,而且上四年中戲也不一定能分到人藝,得了,直接去人藝吧。

我去德國留學的時候,跟同學說我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流派的,問他是哪個流派的。我以為他會說“我是布萊希特的”,但他很疑惑地看著我,說不知道。後來我才發現在歐洲沒有這些表演體系。為什麽全世界那麽多教表演的學校沒有一個學校教布萊希特體系?為什麽中國四百多所大學有表演系,沒有一個在教梅式體系?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三大表演流派。表演沒有體系,只有方法,格洛托夫斯基認為“只要落到紙上的東西,就是過時的”。

我演過不少人格分裂的角色。當時演完《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之後,好多人問我會不會陷在人物裡走不出來,我說走得出來,每天都走得出來,他說為什麽,我說天天打人、多痛快,儘管沒有真打到梅婷,但你在用力做動作、咆哮的過程中,情緒已經宣泄出來了,還有什麽走不出來的。那個戲拍完我就跟別人說,千萬不能動手打人,會上癮的,你會把打人當成習慣的發泄方式。所以家庭暴力這種事一旦有第一次就必須叫停,一定不能有下次,只要你退讓,他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後他會反覆承認錯誤,誠懇道歉,但已經形成慣性了。

其實我演的每個角色自己都挺喜歡的,因為不管戲份多少,我都投入了很大精力。有些戲雖然沒引起廣泛關注,但還是能帶給自己愉悅,比如《最後的王爺》裡的壽元,還有在重慶拍的電影《愛了散了》,我演一個性功能障礙患者,都很打動我。我也很想塑造侯寶林先生,曾經有個機會,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每天聽他的錄音,模仿他的動作,最後連他家人都覺得我很像,但很可惜那個項目沒能成型。

表演其實不是教出來的,表演是發覺出來的。大概 2015 年前後,人藝連續兩年一個演員沒招上來,不客氣地說,來的都是不合格產品,一張嘴我就知道,他這四年沒練過功。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想當演員,但是聲、台、形、表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卻沒人重視。另一方面,我國的表演專業院校在教材方面又太固守傳統,還在教 50 年代蘇聯專家帶來的那套東西。更要命的是,現在絕大部分中國的表演教學老師,都沒有演過戲,就像教新聞的老師沒做過記者。我五年前開始去幾大表演院校講課,意識到教表演需要一對一的個性化教學,不能套模子,需要你對表演有很敏感的判斷力,迅速發覺每個人身上的潛質和掌握程度,然後把你的經驗分享給他。

以前我在人藝的狀態就是演好戲,其他事不過問。這幾年連著退休二三十人,濮存昕退了、楊立新退了,突然意識到這是個麻煩,再過幾年我和吳剛這撥也退了,人藝未來將向何處去。劇院讓我當演員隊長,那種傳承者的責任感自然而然就落在肩上。文化傳承不光靠文字,很多時候人格魅力更起作用,我們都是看著林連昆、於是之這批老藝術家成長起來的,很多規矩都在心裡。但是現在差太遠,就先立白紙黑字的規定,比如排練廳裡不許吃東西,演出要提前多久到後台,很多人說咱人藝還貼這些,我說必須貼,什麽時候摘下來,說明人藝又回到那個有傳統、懂規矩的劇院了。

最近有人說好演員的春天來了,我說不是,好演員一直都在。流量明星最火的時候他們也在,他們也有戲拍,只是那個時候他們沒有在風口浪尖上被人家擺弄。現在火了一些所謂的實力派,像我同學吳剛,其實他一直是實力派,只是之前沒機會給他。明星是什麽? 明星就是現在比較耀眼的那個,一旦離開他的星座就成流星了;而好演員是恆星,他永遠在那個亮度,明星閃耀時他被忽視,但流星暗淡下去,他就成最亮的。所以沒有什麽春天不春天的,給點陽光他分分鐘就燦爛。

我已經過了做憤青的年紀,但還一直希望有機會去做一些真正的先鋒戲劇。90 年代我剛回國時,跟他們做先鋒戲劇,那時期的先鋒很多就是照搬國外的形式,反正觀眾沒見過,我們老認為先鋒就是荒誕,荒誕就是讓人看不懂,後來我就不做了。先鋒其實不是簡單的形式,現實主義戲劇信息傳達靠講故事,而先鋒戲劇是直截了當的傳遞給你我的思想和態度,他沒辦法用講故事的方式,所以用其他手段。比如搖滾,你可能都不知道他唱什麽,但是聽那個亢奮節奏、那種撕裂的聲音,你就知道他有事兒,強烈的衝擊力撲面而來。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正在舞台上演《茶館》。那天下午就接到病危通知了,可是我很清楚得去劇場。二十幾歲時在人藝聽過這種事,誰誰為了演出沒見親人最後一面,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畢竟戲比天大,這件事上我還能原諒自己。

兩年後,有一天我媽打電話給我,說你哪天能來,我說明天過去看你。不巧第二天就安排了好多事兒,都是電視台錄節目之類的,到下午六七點鍾,突然電話響了,是我媽打的,她說:“四兒(小名) 啊,你不是說今天來看我嗎? 怎麽沒來呀? 我等你一天了。”唉,我當時心裡就特別難過。我說今天事太多了,明天早上我一定去看你。其實我當時有時間了,晚上可以開車過去一趟,但就覺得反正明兒一早就去,也不差這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 6 點多突然接到我哥電話,說媽媽去世了,夜裡 1 點多。我爸去世,我還能有借口,但是媽媽的去世我沒在身邊,沒送她一程,是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

父母健在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明天能去看,後天能去看,反正這一輩子還長。實際上我覺得不管你歲數多大,不管你父母多年輕,多跟他們有一些機會溝通,不要找借口說我忙,你們得諒解我。如果你今天真的想你媽媽或者爸爸的時候,你一定在第一時間去看他們,因為有一天你會失去他們,那將是你一生的痛。

至今我手機裡還留著媽媽電話,總希望有一天來電顯示是 “媽媽” 這兩個字,接了電話有人跟我說:四兒,我是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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