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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丨尋找玉石的燒烤攤主,前往邊境卻險些喪命

第一次真正吃羊肉,是農歷一月中旬,在南疆喀什莎車縣的路邊攤。

刮著風,萬物蕭瑟,陽光無力地照耀著我們,很冷。我們一行六十人,從喀什乘坐大巴車過來。車停靠在公路邊,路邊攤零亂擺於兩旁。

其實那連攤也算不上,類似內地後來時興的燒烤車,頂著彩條塑料布遮陽傘,傘下支一張簡單小桌,幾個馬扎,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大塊羊骨和湯汁在鍋裡沸滾,湯汁把幾塊小些的羊雜頂撞起來,如同水面漂木。鍋底胡楊木的柴火很硬,充滿力量。

正月初五離開家鄉,經過西安、喀什,抵達莎車縣,才五六天,但我們都覺得似乎過去很久。一路陌生風塵、顛簸,肚子都餓透了,我們就近在路邊攤覓食。但我們不懂維語,攤主們也沒人能說全一句漢語。

雙方胡亂比劃、會意,羊肉和餅終於上了桌。我就餐的攤子緊靠西邊盡頭位置,旁邊有一棵枝丫八杈的杏樹,枝乾烏黑,還沒醒來,再往前是一片杏樹林。

後來,杏花繁盛妖嬈的時節。我又一次回到這兒,在一處攤子坐下。攤主是個小夥子,腮邊鬍子很密,但不至於太黑,這是年輕的體征。他的漢語像他的羊肉一樣純熟,他叫哈拉汗,可能是周邊唯一會漢語的人。

哈拉汗的大鍋羊肉不貴,五元錢一碗,繪著一圈維吾爾族特有紋飾的闊口碗。碗中羊肉很緊,幾乎無法從骨頭上啃下。哈拉汗從屁股後的刀鞘裡拔出他的刀,遞給我使用。這是一把英吉沙小刀,三四寸長,削骨如泥。我把羊肉與骨粘連的膜一層層削下來,味道不錯。

哈拉汗的羊肉沒有一點膻腥味,非常緊實,肉裡的纖維感,密實、緊湊,纖維一層層疊壓著、交織著,它們之間浸潤湯汁,仿佛織物間夾雜了五彩緯線,豐富而厚實。

“哈拉汗,這裡的羊肉為什麽這麽好吃?”

“這個嘛,就是秘密啦。”哈拉汗有幾份得意,給我加一杓湯,說:“他們都沒有我做得好吃,你真是吃對地方了。”

我倆相對一陣笑。我心裡說,你這張嘴真能吹。嘴裡卻誇著他:“巴郎子,好好做羊肉,將來把羊肉做到北京去。”

哈拉汗突然有些生氣,說:“我不是巴郎子啦,我都二十一歲了。”

大巴車發動,司機按住喇叭,催大夥上車。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庫斯拉甫鎮的某座礦山,地處喀喇昆侖山的一支余脈,葉爾羌河自那裡流過。

哈拉汗突然跑過來,把那把英吉沙刀連同牛皮刀鞘遞給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啦,以後來我家吃羊肉。”我有些發愣,又有些感動。聽說刀是維吾爾族人的吃飯筷子,不會隨便送人的。

車子開動起來,我仔細看這把刀,刀柄上嵌著牛骨,異常瑩白光潤,骨柄面上細細的紋飾,勾連纏繞。固定骨柄的是三顆黃燦燦的銅釘。而純牛皮鞘經歷長久汗漬和油脂的浸潤,柔軟、泛光。

庫斯拉甫是一個純維族鎮子,只有一條曲裡拐彎的主街道,約一公里長。街上沒有高層建築,所以從東頭一眼可以看到西頭。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結構,牆上和屋頂抹了泥巴,顯然這裡的生活與水泥、方磚還十分遙遠。

葉爾羌河從喀喇昆侖山的一條峽谷奔瀉而下,在街後面呼嘯而過,最後不知道去往何方。河水兩岸的平緩地帶密布高高的楊樹林,樹乾的表皮一律呈青灰色,樹乾筆直向上,密實又疏朗。樹下,夾種著杏樹、桑樹。以外,有一些土地,從發黑的茬子看來,是麥田。

悠閑的居民們無所事事,在楊樹下呆坐或聊閑話似乎是他們主要的生活和娛樂。女人們裏著頭巾,身材高挑,她們的裙子哪怕裙擺沾滿灰土,也漂亮極了。雙語學校的孩子們見到陌生人,會遠遠問一聲“你好”。商店裡的衛星座機電話,花四元錢可以打一分鐘。

鉛鋅礦在離庫斯拉甫街十裡遠的一條溝裡,沒有人煙,沒有地名,我們叫它一號礦。礦洞在山腰,因為寸草不生、陡若壁掛,遠看像暗堡的機槍射擊孔,又像畫上去的。看不到山上有房子和帳篷,那裡也的確沒它們落腳的地方。

盤旋的小路連接著山下與礦洞。山實在是太陡峭了,身邊就是深壑,不管是上山或是下山都令人十分膽寒。

老闆決定在崖壁上打膨脹勾拴防護繩。於是,按排一拔人打勾拴繩,另外,一條高空纜車也同步進行架設。礦山工程,交通保障是基礎中的基礎。

二月初,春氣開始萌動。在溝底我們居住的帳篷邊,草冒出細細的葉芽,溝底有一條涓涓小河,據說沿著河谷往上走可以到達塔吉克斯坦。河水異常清冽,但發苦發澀,既不無法飲用也不能洗衣,用這水洗過的衣物晾乾後可以站立不倒。所以,我們吃水要用罐車到葉爾羌河去取。

在葉爾羌河邊,我又碰到了哈拉汗。

那天早晨,我和強子開著水罐車去葉爾羌河,碰到幾個人,哈拉汗在人群裡,他們幾個人從莎車縣一路沿著河流尋找玉石。這裡距莎車縣約三百公里,他們開一輛黑色越野車。

在庫斯拉甫街上的小商店裡,我見過這種叫昆侖玉的石頭,基本分為墨玉、白玉和翠玉,有臉盆大的也有指豆小的。店裡賣得很便宜,二百到三百元一塊,拿到喀什的市場可能會身價百倍。據說它們“生長”在喀喇昆侖山的岩石裡,隨岩石被風化而脫落,被流水衝刷下來。這個時節,葉爾羌河沿岸的人們已經開始揀玉了。

我和強子每天的任務是,拉一罐車水供應工隊的生活使用。強子發動水泵抽水,一罐車抽滿得兩三個小時。強子看著車,我則跟著哈拉汗去揀玉。

揀玉是個枯燥耗力的活兒。河水勃發的時節,新的玉石被帶下來,舊的河床被水流沖洗翻動。此時太冷,弄不好會把人凍死,所以揀玉人並不多,周遭空無人煙。

有的揀玉人會講些漢語,但說不大明白,結結巴巴,依舊是哈拉汗漢語最好。

玉石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在河灘上明擺著,而大部分隱藏在石頭裡,當然也有擺在明面上的,淺淺埋在沙子裡,那是極少一部分,需要眼力和運氣。

隱藏了玉的石頭和普通的石頭並無區別,鑒定的方法是用手去掂量,也有在石頭的某一處露頭的,但露頭的地方極不明顯。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翻找了差不多十公里河灘,什麽也沒找到,大夥都很沮喪,開始吃饢餅。大夥從四面八方揀來樹枝敗草,河灘上燒起一堆火。邊烤著饢,邊吹牛。

這是一群年輕的人,哈拉汗不是其中年齡最大的,顯然也不是最小的。哈拉汗讀過高中,後來不想讀書就沒高考。他的很多同學都考上了大學,有的在新疆,有的考去了內地。

我這次得知,“哈拉汗”是出身貴族或世家子弟才能取的名,有點貴氣。

我問哈拉汗:“你家祖上出過汗王?”

哈拉汗回答:“誰知道,我只知道爺爺輩就是殺羊賣肉的。”

這些年輕人都有一口白生生的好牙,把烤得焦香的饢嚼得嘎嘣響。他們一直在商量一個計劃,問我要不要參加。

哈拉汗翻譯給我,原來計劃是這樣的:

在葉爾羌源頭的克什米爾某座山上,有個玉石礦,那裡的玉石應有盡有,價值連城。這不是傳說,早幾年有牧人到達過那地方,並帶回了玉石,上好的墨玉。後來年年有人去尋找,有人回來了說並沒有找到那座礦,而有的人則再沒回來過。他們計劃開越野車帶上帳篷、吃的、水,車上不去了,改用騾子馱運物資,回來時扔掉物資,騾子正好馱玉石。現在首先是買騾子,這需要一筆錢,可大家都沒有錢。

我想參加,這是多有誘惑力的行動呀,但細想又覺得有些冒險。我手上戴著一隻野外用的電子表,帶指南針,多少年從沒怠過工。我將其摘下,說:“我沒有勇氣去做這樣的事,這隻表給大家,希望到時候一定用得上。”

礦山生產終於邁入正軌,我們忙碌了起來。

這年三月,工人們整月都在安裝新設備,拆除舊設備。一次可以承運三噸重物的高空纜車已經架設完畢,除了人,所有的物資運輸都可以通過它來完成。礦鬥在鋼索上來來去去。柴動機器發動起來,聲震峽谷,驚起一隻蒼慌的兔子,或者把細碎的礫石從崖簷抖落下來,像一道雨簾。

山腰上共有三個礦坑,中間那口打到了三百米深,上邊那口一百多米,最下面那口五六十米,未成形的還有十幾口。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在這裡發現了鉛鋅礦,後來又是誰在這裡開採,效益怎麽樣,有沒有死傷過人?這些事老闆肯定知道,但他不會讓我們知道。

山上共有三台小型空壓機,兩台發電機,雜七雜八的設備一堆。這麽簡單的設備,幹了這麽大的工程,顯然不是一兩年能成功的。從洞內的情形看,上一波人肯定沒掙到錢,因為只有主巷道,沒有形成采礦的采場。采場都沒有,哪裡采礦去?

那些不是很深的礦坑,相距也不遠,顯然是當時試探性掘進尋礦的結果。我們選了幾個,作為住宿生活的地方。先是把地上石塊揀平,鋪上塑料布,攤開被褥就是床。廚房安排在叉道裡。

我所在的工隊規模最大,有三十人,宿舍也最大,從進洞到最深處有五十米長,成一個U字形。盡頭的地方與外面山體打穿了,下面是萬丈深淵。晚上大家不停地從那扇窗口往下撒尿,尿一直飄往谷底,形成一陣陣細雨。

開礦的行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裡的糧草,說的是炸藥器材,岩石堅硬,只服炸藥。工人們在谷底按工程要求建炸藥庫,我和強子被安排去喀什接受培訓,考取爆破資格證。有了資格證,才能使用炸藥。

三月未盡,喀什街上的人們已經穿起裙子、短袖,天真的暖和起來了。城邊的楊樹林綠了,葉子肥綠得像塗了羊脂。街巷人流如織,門市、街攤上的生意好得沒法形容。人沐春風精神好,有錢沒錢都想買點東西,消費消費,大方一把,把冬天節省下來的力量和激情釋放出來。縮手縮腳怎麽配得上這慷慨的春光?

培訓班在市警察局禮堂舉辦,男男女女有三百人。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南疆有那麽豐富的礦產,有那麽多的礦山企業。按培訓課程要求,兩周學習,一天考試,合格者發證,不合格的得從頭再來。下課後,大家分散住到禮堂附近的賓館裡。

在爆破這個行業,我和強子已做了七八年,經歷過無數回培訓、考試,算是老油條了。我們知道,不論怎麽考,內容都大同小異。所以下午下課後,別人都去背答案、抄題綱,我和強子則出去逛街市。

這座風雨如幻、有著近三千年歷史記載的異域城市,每一條街的格局、細節都不重複,每一種吃食的色、香、味都努力顯出差別。每一次出去,我都會在街上流連到很晚。

有一天夜晚,我在一家烤肉攤上又碰到了哈拉汗。當時我和強子剛坐下來,有一個聲音喊我,扭過頭,是哈拉汗,和一群朋友坐在離我們不遠處。燈光不是很明亮,人多又嘈雜,我進來時沒有看見他。

哈拉汗意氣風發,一下抱住我,把我抱了起來,到底是吃羊肉長大的,瘦弱的胳膊竟那麽有力,腕上戴著我送的那塊電子表。他提議他的朋友們,為老朋友的相見乾一杯,大家滿上啤酒,舉起來。

哈拉汗高興地告訴我,去尋找玉礦的錢已經湊夠,馬上就可以出發了。這次來喀什,是挑選最後幾匹騾子和帳篷。

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喝到很晚,吃了三百串烤肉,喝下五打啤酒。烏蘇啤酒真有勁,喝得每個人都暈頭轉向。

分別時,哈拉汗發出邀請:“明天我們一塊去看香妃墓。”

香妃墓正好位於喀什市東北角。我和強子早晨起來請了假去往香妃墓,與哈拉汗和他的朋友們匯合。強子迫不及待,說:“這女人到底長啥樣,為啥嫁了皇帝又回來了,放著穿金戴銀的日子不過,這回一定要搞清楚。”關於香妃的傳說很多,我不知道強子是聽了哪個版本。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該不該明亮的地方都明亮了,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和樓層的遮擋處,比起陽光直線下的地方毫不遜色。新疆的光線無比奇異,似乎每一塊地方,每一個角落,距離陽光都是相等的。我們遠遠看到一片杏花如海,在一處伊斯蘭建築群中央,哈拉汗他們夾在人群中間,早到了。

“對不起,讓你們等了這麽長時間。”我說。

“我們也才到的啦,昨晚你倆個就應該和我們同住,一塊過來。”哈拉汗好像還沒從醉酒中醒過來,有些含糊不清。他帶來著女朋友來的,一個大眼高額的漂亮姑娘。

香妃陵墓佔地很大,由門樓、大小禮拜寺、教經堂和主墓室等部分組成。正門門樓精美華麗,兩側有高大的磚砌圓柱和門牆,表面鑲著藍底白花硫璃磚。與門樓西牆緊連的是一座小清真寺,前有彩繪天棚覆頂的高台,後有祈禱室。陵園內西面是一座大清真寺,正北是一座穹窿頂的教經堂。主墓室在陵園東部,是整個建築群的主體建築,主墓屋頂呈圓形,無任何梁柱,外面全部是用綠色琉璃磚貼面,並夾雜一些繪有各色圖案和花紋的黃色或藍色瓷磚,顯得格外富麗堂皇、莊嚴肅穆。墓室內部築有半人高的平台,平台上整齊地排布著大小不等的數十個墓丘,墓均砌以白底藍花的琉璃磚,看上去晶潔素雅。

至於香妃的身世和故事,沒有看到經得起細思的介紹文字或畫圖。據說,她真正的葬身地在河北,總之,這是一個不幸的苦命女人。我想起多年以前憑著想象寫的一首《在秋天的喀什看香妃》的片段:

趕六千里路 來看你

我是安靜的

我看山看水看塵埃的眼睛

幾年前已經鏽了

我要趕在它還沒有盲瞎之前

看看不多的女子

詩中情境與眼前的相去甚遠,整個遊覽過程中的心境倒是相同的。我看見哈拉汗自始至終抓著女朋友的手,仿佛害怕她會變成傳說中的香妃,被人掠走。

哈拉汗和強子吵了一架,是在回城的車上。起因是強子說了一句:“這女人攀上皇家富貴,又享不了福,後悔了,天下女人從本質上都是一路貨色。”

坐在後排的哈拉汗,突然臉色慍怒,直直盯著強子,厲聲說:“你再說一遍。”

強子有些膽怯,嘴上卻不甘示弱:“沒說你,又不是你的女人。”

哈拉汗站起來,逼向強子,喊:“你再說一遍。”哈拉汗個子瘦高,麵包車空間狹小,他只能蜷著腰。

大夥趕緊拉住了哈拉汗。

強子一臉不解,不知道哈拉汗為什麽發怒。

我也不知道。

炸藥庫建成了。炸藥庫應該修建在偏僻的地方,但本地安全情況複雜,距國界線又那麽近,為了方便照應,我們將其建在距離工隊大本營的工程部的地方,不隔山也不隔水,一眼就可以望見。

炸藥庫主體由水泥鋼筋澆鑄,牆體差不多有一米厚,四周用沙石埋壓了厚厚一層,隻留出一道鐵門。內部還有兩道鐵門,指頭厚的鐵板門扇,拳頭大的鐵鎖,身處其中讓人有點瘮得慌。規格是按照五噸炸藥的儲量來修建的,其實空間存放十噸也綽綽有余。四周拉上了鐵絲網,門頭安裝了攝影頭和報警器,守庫員雙人雙崗,再配一條凶惡的狼狗,真正達到了人防、技防、犬防的三防要求標準。

羅羅和榮成是庫房管理員,他倆都是光棍,無牽無掛,這樣的人才能真正心無旁鶩地盡職。按要求,礦上不能存放炸藥,隨用隨領,當天用不完,要回庫。我每天都要在礦山與藥庫之間往返一兩次,每次都要和羅羅下幾盤棋,這是他唯一的娛樂。開始時,我死活下不贏他,慢慢的,他死活下不贏我了。

哈拉汗在去尋找玉礦前幾天,來找過我。那天也巧,我和羅羅激戰正酣,大狼狗突然瘋狂撲咬起來。我順著狼狗耍狠的方向望去,幾十米外,哈拉汗和他的兩個同伴各騎一匹矮小的驢子,他們騎在驢背上,兩條腿拖到地面,像驢子長了六條腿。南疆驢子是荒野戈壁上有效的交通工具,關於它們,有許多傳奇故事,故事之一是,解放西藏時,它們被征用為運輸隊,有兩萬多匹死在了翻越大板的山上,也從此成名。

無從得知他們怎麽尋到這裡。整個礦區不通信號,我們的手機都成了聾子的耳朵,打電話要到庫斯拉甫鎮上。

哈拉汗是來給我送玉石的。一塊真正的、上好的墨玉,它有一尺長,像一隻扁形的冬瓜,很重,兩隻手抱著拽胳膊。渾身黑得沒有一點雜色,細若羊脂。

“你拔一根頭髮,按在上面。”哈拉汗說。

我拔下一根頭髮,用兩手指緊緊按在玉石上。哈拉汗的同伴點燃打火機,火舌舔著那根頭髮,頭髮卻始終完好。

“你看,這就是真玉。”

哈拉汗擁抱了我,打驢西去。驢聲嘚嘚,在曲曲折折的河谷裡消逝。我把玉石裝在礦鬥裡,運回礦上宿舍。從此,它成為了我的枕頭。夜夜枕著它入睡,像枕著一個人,又像枕著一個夢。後來離開匆忙,這片玉石被永遠留在了礦洞裡。

葉爾羌河發大水了。

庫斯拉甫鎮上的麥熟了。

庫斯拉甫鎮上的甜杏黃了。

這些消息是從取水的司機那裡得到的。我們每天從礦上往四下裡望,天地茫茫,不見一棵樹,不見一個活物,不知道季節走到了哪裡。對面遠處的山巔上,早上一片白茫茫,下午一片光禿禿。日子周而複始,生活循環往複。

活乾得異常艱難,上下的礦洞也掘進了三百米,一滴礦也沒有打到。中間那孔,是我所在的礦口,上下左右開了多個叉道,除一星半點的鉛花子,始終沒見到礦脈層。十幾個工人看不到希望,趁早逃走了。

老闆也慌了神,找工程師來勘測。從中國地質大學畢業的小四川,把山翻了個遍,皮尺拉斷了幾根,勘錘敲壞了幾個,也找不出結果。最後,他說,往東打。東邊山上打出了富礦,那是一個河南人買下的礦區,與我們相距好幾公里。於是我們調轉鑽機方向。

一天晚上,我起來撒尿,天上一輪清輝從石洞門照進來,洞內如同白晝。月亮又圓了,它那麽近,那麽安靜。借著月光望向對面,那山上有一條半腳寬的小路,曲折盤繞,據說是野狐的路,但誰也沒見過它。

一陣風吹來,雖然還沒有力量,但已經涼了,並且分明夾含了複雜的成份。秋天大概快到了。我打了個顫,趕緊跑回被窩。

天沒亮,我就開始發燒,舌焦唇乾,渾身不自在。勉強起來吃了半個饅頭,去上班。

按照測算,至少要打兩千米才能打到東山下,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洞裡使用不了三輪車這樣的機械運輸,全靠人工架子車一趟一趟把石渣拉出來,進度非常緩慢。為加快進度,炮工、渣工都實行了三班倒製。

兩台風鑽同時開動,消音罩噴出的白氣又冷又有力,它衝擊在洞壁上,又返彈回來,整個工作面白霧騰騰,像一個冰庫,我渾身涼透了,不住地咳嗽。三天下來,我再也堅持不住了。

在病中,我做了個夢:

夢見哈拉汗和他的朋友終於找到那座玉石礦,滿山滿谷的玉,白的、翠的、墨的,有羊脂玉、瑪瑙玉……他們十匹驢子馱滿了玉。可回來的路上,突然遭到一群不明身份者的襲擊,他們全被打死了。哈拉汗拚命奔逃,被子彈打碎了半個臉……

我驚醒過來,洞內漆黑,無比安靜,工友們都在熟睡。天光從洞門上透過來,投在地上、睡熟的人臉上。遠處“嘩”一聲響,是渣工卸下了一車石渣。

秋天說到就到了。

遠處山峰上的雪線提示我們,秋天正在逐漸加深。

先是夜裡落雪,白天融化。

後來是,早晨起來,山頭白皚皚一層,雪線還很高,只有山峰高處才有;到了中午,雪線慢慢收起來,收著收著只剩下光禿禿的峰頭。

再過一段時間,早晨雪線鋪展下來,漸漸擴張;中午十分,雖然雪線在回收,但速度減慢;後來,雪線乾脆就不收了。

像一個禿頂的人,慢慢蓄起頭髮,頭髮逐日長長,漸漸垂肩。

這天早晨,我起得特別早,整個礦山還在沉睡。做早飯的師傅倒是起來了,叼著煙鬥,在捅爐火。爐火騰起一股煤味兒,衝得他不住咳嗽。夜班的渣工估計馬上快下班了,倒渣的節奏明顯快起來,這一車剛倒下渣坡,後一車就接上,石塊們爭先恐後奔向谷底,騰起一股股煙塵。接茬的炮工班正好排到我,炸藥用完了,我拿起一隻饅頭,啃著,急忙往山下趕,去領炸藥。

谷底負責後勤的人睡得像已經死去一樣安靜。機器熄了火,天地無聲。帳篷的四周結上一層白白的鹼霜,篷頂上落了一層灰塵,有人在上面寫下一行字:我日他媽。字很漂亮,不知誰寫的,不知道他到底碰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

炸藥庫區也靜悄悄的,一隻蒼鷹停在天空,好長時間才挪一下地方。太陽還未冒出山尖,一道霞光從山後擊出,打在蒼鷹的翅膀上,像是鷹把太陽引出來的。羅羅和榮成估計還在沉睡,這兩個家夥工資不高,可以睡早覺。可從來都凶神惡煞的狼狗怎麽靜悄無聲,難道也睡著了?

這時候,我看見地上倒著一個人,離炸藥庫不遠。近看,是哈拉汗。他肚子上插著一把刀,刀柄華美,血正透過外衣往外沁。我驚恐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活著。路邊有一些雜亂的腳印,點點血跡灑向遠處。

我拚命喊叫起來,整個礦區的人都聽到了我撕破天空的聲音。羅羅和榮成提著褲子奔出來,也喊叫起來:“歡歡!”那狼狗也死了。

哈拉汗在醫院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在他左右,看著藥液進入他的身體。醫生說,沒多大事,只是失血過多。

半年沒見,哈拉汗的鬍子濃黑了許多,倒顯得更加英俊。這半年裡,他一定經歷了很多事。聽說在國境線那邊天天都有戰爭、綁架、爆炸、暗殺,政府軍,反對勢力,基地組織,亂成了一鍋粥。

哈拉汗醒過來,拉住我的手,說了一句話:“我沒有對不起朋友!”說完,又睡了過去。那隻失血過多的手,依然有力、溫暖。

兩天后,我聽到一個消息,有幾個人被抓住,是他們毒死了狼狗。他們交待了那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其中一人滿腔遺恨地說,事情差一點就成功了。

差一點成功了什麽?我有點懵,又隱約猜到了幾分。

-END-

作者丨陳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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