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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玉離世兩年 電信詐騙真的緩解了嗎?

  徐玉玉離世兩年,電信詐騙真的緩解了嗎?

  來源:人物

  兩年後的8月,家鄉人似乎已經遺忘了徐玉玉。鄰裡沒人能具體描述,她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聲音甜不甜,愛不愛笑,一切化成模糊的標簽,乖、成績好。對於因她而起的轟動事件,一些關鍵的細節也被時間衝淡。‘騙了有兩萬塊錢吧?’一位村民聳著眉,聲音調高幾度。對徐玉玉來說最重要的錄取通知書,化作他們嘴裡另一個關心的問題,‘那是重本嗎?’

  文|秦雯子

  圖|秦雯子(除署名外)

  徐玉玉的父母已經有一年沒見過小女兒的照片了。

  兩年前,18歲的徐玉玉把9900元學費打到騙子账戶後,突發心源性休克去世。這兩年,在閉塞的臨沂市中坦村,單純的一家人為接納和消化小女兒的去世做了各種努力。家裡沒有她的照片、從不聊她,父母把時間投入到一切重複繁瑣的勞動中。同時也隔離電信詐騙裡的一切,不用銀行卡,不聽陌生電話,主動遠離人群。每當問起小女兒,夫婦倆會默契地說,‘都過去了。’

  今年8月,當我走進徐家,家裡找不出一個多餘的杯子,已經太久沒人來過了。其實,徐玉玉的照片在網上俯拾即是,不過夫婦倆不會上網。我用手機搜索到一張徐玉玉的照片,遞給徐連彬——她的父親,他坐立難安,接連幾次開門出去,又折返進來。他抱著頭,過了很久說,‘沒有哪天不想念玉玉。’

  ‘2016年8月21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準大學生徐玉玉去世了,在如花的年齡,因為詐騙。我們應該為她做點什麽,雖然這件事跟阿里沒有關係。我們主動聯繫了警方,徹夜用技術協助分析案情,很快,詐騙徐玉玉的嫌疑人被鎖定了。’阿里巴巴一位安全反詐資深專家說。

  徐玉玉過世後,類似悲劇並沒有停止。2016年,廣東19歲女大學生蔡淑妍被騙9800元後,跳海身亡。甘肅一位教師被騙23萬,心理壓力過大,選擇上吊身亡。最近的一起案件發生在上個月,吉林一名女士在被騙8萬元後服毒自殺。

  電信詐騙層出不窮,背後是技術和手段的不斷變化。以往技術類騙子軟體是一人開發,如今由獨立幾個模塊拚成,軟體開發技術難度降低;同時,提供非實名手機號簡訊租賃的黑平台超過數百個,網絡犯罪越來越平民化。

  徐玉玉離世兩年來,情況已有不少變化:一張身份證只能辦4張銀行卡,24小時內轉账可以撤銷;警察部門建立6個研判中心,阿里一直革新技術,讓技術與詐騙者賽跑,2017年至今,阿里巴巴配合全國各地執法機構破獲各類涉黑灰產案件8022起,警察機構抓獲1000余個黑灰產犯罪團夥共6799名犯罪嫌疑人。

  ‘至少(徐玉玉的死)對社會還是好的。’徐連彬感歎了一句。

  ‘都過去了’

  中坦村的馬路很像縱橫相交的井字,葡萄架在兩邊屋頂勾連,向日葵與雞冠花開得灼熱。封閉平靜的村莊闖入任何陌生人都打眼,有村民告知我是今年第一個來拜訪徐玉玉家的記者。

  兩年前的8月,18歲的徐玉玉以568分的高考成績被南京郵電大學錄取。需要交的9900元學費,其中8300元是家裡剛借的。打款前一天,父母還為她考取大學辦了酒。在錢被騙子取走4小時後,徐玉玉因心源性休克,倒在報警回家的路上。

  她的死,讓公眾群情激奮,對電信詐騙前所未有的痛恨。警方投入成本高達2000萬元,案子前後只花了7天就告破。阿里巴巴安全部反詐專家也主動聯繫警方,第一時間提供幫助,準確鎖定疑犯。而在此之前,電信詐騙破案率只有3%,同時期一起被騙1700萬元的案件花了半年時間才破獲。

  兩年後的8月,家鄉人似乎已經遺忘了徐玉玉。鄰裡沒人能具體描述,她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聲音甜不甜,愛不愛笑,一切化成模糊的標簽,乖、成績好。對於因她而起的轟動事件,一些關鍵的細節也被時間衝淡。‘騙了有兩萬塊錢吧?’一位村民聳著眉,聲音調高幾度。對徐玉玉來說最重要的錄取通知書,化作他們嘴裡另一個關心的問題,‘那是重本嗎?’

  敲開一處漆得火紅的門,徐玉玉母親李自雲開一絲門縫,身後世界捂得嚴實。‘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得知來意後,擺著手。

  ‘都過去了’也是徐連彬的口頭禪,講到不想回答之處,都用這句話做結尾。

  兩年來,徐玉玉在這個家裡是個禁忌話題。房間裡的一切擺設,都在說明她已經‘過去了’。徐玉玉的房間有一個書櫃,裝著《聖經》、《唐詩三百首》,但她的書都被一本本挑出,剩下的是姐姐徐敏的。曾被視為珍寶的錄取通知書、校徽都沒了,連她睡過的床也搬走了。屋子裡也找不出徐玉玉的一張照片,客廳最顯眼處,李自雲貼上大女兒的畢業旅行照,並排著一共三張,大女兒與同學們站一起,笑面如花。在客廳另一邊,掛一個不協調的巨大的‘福’。

  一提起就會吵架,會掉眼淚,李自雲發現徐玉玉的一切痕跡,都是家庭矛盾的導火索。‘不提就沒事。’最初,因傷心不想再提起女兒,家人甚至不想請律師打官司。時間久了,‘徐玉玉’三字成為家裡緘口不談的黑洞。

中坦村 中坦村 

  ‘乾著活心裡踏實,沒時間想別的事’

  為了不再觸碰傷心事,徐家人想盡了各種辦法。

  女兒過世後,李自雲大病了一場。病好後,她以加倍的精力投入到家務之中。一個人接一根長水管,在離家100米之外,墾出一小片菜園,種上花生、蕃茄、高粱和蘋果。每天趕在太陽下山前,將每個苗子淋個透濕,再一個人呼啦騎車回家。

  家裡地板上的灰,留不過半天,她每天都要潔癖似地擦上兩遍。家裡每樣東西都擦出了精神抖擻的模樣,一股自愛的氣質。‘乾著活心裡踏實,沒時間想別的事。’她此時端著臉盆,麻利地給地上灑水,說是降溫。

  李自雲兩條腿不一樣長,走路時搖搖晃晃,這是很早前落下的殘疾。她不識字,但性格不錯,鄰居間招呼還沒打,淺淺的笑已在臉上。

  與她的開朗不同,丈夫徐連彬顯得拘謹寡言,透著農村人不易察覺的害羞。他聊天時不太看人眼睛。打半個小時電話,‘嗯’就說了30幾次,每句話最長不超過10秒。如今白天很難在家覓到其蹤影。小女兒去世後,他大半年沒有出門,後來在朋友勸說下,他去城裡工地上做粉刷匠。早上6點騎上電動車出門,一定要到晚上7點踏著暮色才回到家。

  徐家大女兒在城裡租房住,周末偶爾回家。妹妹沒去世前,她從中國海洋大學畢業後,在新加坡一家實驗室工作,如今為陪伴年老的父母,她回臨沂找了一家培訓機構教書。‘也不算正式,待遇比新加坡差不少。’李自雲總希望她能找一份機構部門的工作,‘難找啊’。她搖頭。大女兒也並不常回家,怕觸景傷情,‘她最傷心,妹妹剛走的那段時間,她看到記者就攆,現在也都不接受採訪。’

  徐連彬乾活很賣力,每天150元工錢,不再負擔女兒們的學費後,家裡日子寬鬆一些。一個表現是,之前的臉盆壞了,會拿去補,貼上一條黑色的長膠。如今補丁臉盆旁邊多了幾個新買的盆。電視和冷氣機也都是去年買的。

  對這家人來說,晚上是最不好打發的。李自雲不太能在家久呆,要麽去村裡走走,要麽去串門。她喜歡人多。徐連彬也一樣,晚上不常在家。

李自雲在菜地裡忙碌 李自雲在菜地裡忙碌 

  心理陰影

  2016年之前,一家四口生活過得單純無比,他們的全部生活經驗都來自中坦村。

  一家人都沒去過省城濟南。李自雲最遠到過臨沂羅莊區集市,徐連彬唯一一次出遠門是送大女兒去青島上學。對於新事物,一家都接觸得緩慢。徐玉玉直到高中畢業才用上手機。人人都用微信時,徐連彬讓大女兒教過一次,學不會就此作罷。如今他的手機,隻保證能接電話,夫妻倆都不會發簡訊、上網。

  兩年來,除了要消化情緒上的悲痛,一家人還要與電信詐騙帶來的心理陰影做鬥爭。

  女兒被騙去世後,徐連彬做的第一件事是注銷唯一的銀行卡,雖然卡上並沒存一分錢。之後,他減少一切與銀行卡接觸的機會,工錢從不存銀行,在網上支付全面滲透生活時,他堅持隻用現金。‘國家發的新農合’成為他唯一的儲蓄方式,紙質本子讓他有點安全感。萬一要用到大筆錢時,他說可以去‘新農合’上取,但他並不知道那只能用於醫療。

  徐連彬還給手機買了一個殼,接電話時,把殼一掀,盯螢幕看半天,遲遲才敲一下。很多時候,他看一眼手機,就把殼‘啪’的一聲蓋上了,任鈴聲怎麽撓人都不看一眼。‘看到陌生電話,我就是很反感。’這時他眉頭高高皺起,一反之前的溫吞。

  最近,律師袁椿暉專門打電話告訴他,廣東有記者要電話採訪,讓他接電話。在平時,手機上顯示福建、廣東等地的陌生號碼,他會摁掉。這次廣東的電話撥來,他接起,但還是找了個沒時間的借口,匆匆掛了。

  對於不識字的李自雲來說,她不出遠門,也從來沒填過自己的個人資訊。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需要公開資訊的場合無處不在,坐火車、住酒店、上網購物,不交換資訊,相當於自絕於社會生活。

  徐連彬感到應付吃力,最後采取的辦法是,遠離人群,除了待在工地,他不逛街,不主動結交陌生人。最近一次填寫個人資訊,還是今年3月村裡讓他填家庭人口變化表。

  電視上播出電信詐騙的新聞,徐連彬看過,沒過多的情緒,也沒留下多少印象,畢竟隔得遠。但眼下與人發生的利益糾纏,並不可避免。工友們常常向他借個三五十塊錢,他也出了,但多的也沒有。一次,一個沒有腳的乞丐向他要錢,他掏了五塊,比一般人都多。

父親徐連彬  圖源視覺中國父親徐連彬  圖源視覺中國

  想念無處不在

  中坦村不大,熟人環繞,延續著傳統的人際交往方式。李自雲種的絲瓜藤蓋到鄰居的桃樹,她親自挑了三條最肥美的絲瓜,給人送去。單車在村裡騎到哪就停在哪,也不講究上鎖。村裡屋前屋後的石榴和無花果,不設柵欄,沒人偷摘,‘家家都有嘛’。

  不再談論徐玉玉的一家人,偶爾也會收獲難得的愉悅。

  8月初的村子裡,傍晚涼風卷走倦怠。徐家屋前石榴飽滿可人,無花果甜絲的香浸透小院。 徐連彬要等到太陽沉透了才回來。李自雲在院子裡擺著晚餐,燒一盤自己種的茄子,一道鹹菜和解暑的西瓜。

  9歲侄女穎穎整個暑假都泡在他們家,一會要騎單車,一會用水潑濕整個院子,一會宣布要一塊滑板。院子裡的沉默被劃開,活潑起來。吃飯時,徐連彬忍不住給穎穎夾菜,夾完他都會看著穎穎吃完。李自雲嘴上總念叨著‘穎穎’,‘穎穎,快坐下’,‘穎穎,多吃點’。穎穎在方言裡聽起來是玉玉,徐連彬說,因為有穎穎在,兩口子也不總想著往外跑。

  徐玉玉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個影片,是她自己拍攝的高中畢業典禮。放飛氣球時,她說了一句‘哇哇,它們都飛到哪去了啊?’影片中徐玉玉並沒有露臉。但這也被徐連彬看了無數遍。被大女兒發現後,立即刪了。

  採訪這天,我把搜到的徐玉玉的照片遞給了徐連彬夫婦。一年了,鼻梁上架著塑料框眼鏡,左手比著‘耶’,笑得一臉憨態的徐玉玉出現在他們面前。

  李自雲拿過手機,確認是女兒後,講起照片背後的故事。徐玉玉身上穿的白T恤,是從她那拿70塊錢買的,畢業典禮學校要求統一著裝。那時是女兒最開心的時候,得知考上理想的大學,她做什麽事都是蹦蹦跳跳的。

  這時聊到徐玉玉,夫婦倆不再用‘都過去了’搪塞。他們講起許多細節,比如她很能乾,洗碗、晾衣服,上上下下都做得麻利。她喜歡白色和粉紅色,衣服大多是這兩個顏色。吃飯完全不挑食,有餛飩、水餃、蕃茄炒蛋就很滿足。她也從來沒有提過過分要求,夫妻倆講不出給她買過什麽貴東西。

  當年得知被騙,徐連彬帶女兒去報警。做完筆錄後騎三輪回家,擔心女兒被淋雨感冒,回頭想囑咐她披好衣服,但女兒緊閉雙眼,身子癱軟在車上。這個畫面一直停留在徐連彬的腦子裡,永遠不會忘記。

  徐連彬有時感到想念無處不在,在砌牆、運灰、打水泥時,都會想。越想念,他手裡的活就做得越快,‘趕緊做,想著快點快點就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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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瀟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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