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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飲食男女盡顯紅塵煙火氣息

厚街的夜色

文 | 張瑩瑩

在厚街,無數人的命運在改變,有主動的,也有被動的,數十年後回過頭再看,想要的生活也許已經得到,卻又沉默地迷失在雲霧和夜色裡。正午記者張瑩瑩在東莞採訪時偶遇一位女店主,將她的故事記錄下來,作為這些年東莞發展變遷的一個注腳。

1

潮熱經久不散,直到很深的夜晚。東莞厚街鎮,寮廈一帶的店鋪開張晚,直到下午兩三點才稀稀拉拉開幾扇,晚上六七點漸漸多起來,到九十點鍾,是最熱鬧的時刻。臨街的鋪子都亮著燈,沒有路燈的這條窄路上,停著賣水果、炒粉的三輪車,行著電瓶車,送外賣,腳踏板上摞滿了鞋盒。快遞三輪急吼吼的,喇叭聲,電動車遽然發動的聲音,還有人拎著大黑塑膠袋,匆匆地走。

我穿過一個個賣包的店鋪,走過又一家玻璃門前,門裡的裝修看上去和其他家不同。寮廈的店往往像綴滿水鑽的衣服——努力讓自己比實際顯得更好,這家店則雜亂,衣服鞋子襪子,像許多年前的北京外貿小店,什麽都賣。我推開門,一股強勁的冷氣撲過來。

屋裡人藏在一個鐵架子後,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談論自己的老公,一個男聲虛虛回應。幾分鐘後,他站起身,“走了”。

我看到一個累了的人的背影,女人往外送了幾步,“開車慢一點!”又踱回房間深處。她不年輕了,依舊漂亮,臉上有種無需為生活憂愁的慵懶,手卻像丟了東西,要趕緊抓點什麽,她翻開一隻八音盒聽了半句“祝你生日——”,“快樂”還沒唱出來,又扣上。

已經晚上十點。我問她,幾點打烊。

“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十一點,十二點,一點,兩點,都可以。”

又說,

“我開這個店不是為了掙錢,就是為了打發時間。”她空落落的手在店裡摸了一遍,襪子,褲子,長腿尖臉的米老鼠。

忽然說起剛剛離去的那個人。

“我這個朋友,認識他很多年了,二十多歲生龍活虎的,又能玩又能掙,現在,四十多歲,肝硬化中期,保養得好多活幾年,保養不好幾年就沒了。人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我笑了一下,她繼續說下去。

“都是玩出來的,喝出來的!臉色那麽暗淡。今天他帶我去吃飯,一個荔枝園裡,見到以前經常在一塊喝酒的人,拿著長棍子坐在地上,跟我說,你要吃哪個,我給你打。我真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以前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啊!”

此一時,彼一時。她又重複了一遍。以後的幾天,這句話不斷重複。到後來我才意識到,無意中,我闖入了一個女人最富慨歎的時刻。

2

兩個小時後,唐靈,這位店主,鎖上店門,帶我和附近一位賣包的女孩去吃宵夜。

2002年,19歲的唐靈從江西來到東莞,在厚街鎮溪頭村一家台灣人開的鞋廠當倉庫管理員,工資七百塊。幾個月後,老闆把她調到辦公室做秘書,接待全國各地來的客戶們。東莞是代工勝地,也是人間樂園。她帶客戶去KTV,認識了KTV老闆,一位厚街本地人。往後的許多個下午,本地人在工廠門外等她下班,她一出門,就看到他坐在車裡,戴著墨鏡,手伸在窗外抽煙,脖子上的粗金鏈子閃閃發光,就像最時髦的港片裡演的,紋身大哥愛上了灰姑娘。他帶她“見世面”,通宵玩樂,座中都是他的發小、兄弟,也都是有點權力的人物。唐靈知道了哪家的例牌燒鵝用的是山裡散養的鵝,哪家的湯要煲七個小時,哪個海上漂的木房子餐廳做的海鮮最好吃。

從唐靈車上下來,我們拐進一條滿是大排檔的小路,越過燒烤和糖水攤子,踏上已經廢棄的花壇,坐在一張油漬深刻的木頭桌旁。緊挨著還有兩棵稀疏的樹,一隻半人高的石頭花盆,底下有歐式雕花,是高貴過的,如今盆裡堆著幾大包餐巾紙,最便宜的那種。整個晚上唐靈止不住感慨,以前的厚街不是這樣。

“以前走在路上,帥哥美女成群,多養眼啊。桌椅也是好的,不像現在。”

她看著前面幾米靠牆擺的一溜桌子,方折疊桌,紅塑料椅,又油又黑的沉漬。處處有一種頹唐,頹唐處又使勁熱鬧的張致。夜風吹動,灰砂往人臉上撲。

“以前厚街很乾淨,請的清潔工也多,拿著水槍衝馬路。以前什麽都好吃,路邊攤賣5塊錢一個的麻辣串都好吃,外面脆的,裡面嫩的。現在沒什麽好吃的了。”

我們點了兩打生蠔、幾串燒烤,還有兩瓶啤酒。雖然開車,唐玲也喝了一點,一次性塑料杯伸過來,碰杯,再一次。

“以前滿街走的都是港商台商,太有錢了,你賣東西給他們,也得做得好一點。”

有人賣一支支的玫瑰,在一男一女的桌旁站定了。嘴巴各個張了半天,男人付了錢,取過一朵,送給對面的女人。女人染著大紅頭髮,露著整個肩膀。

唐靈收回了視線。“以前的玫瑰哪有一朵一朵,都是一把一把!以前的小姐也不會讓你看出是小姐,都很漂亮,白領一樣的。”

有人晃著裝了硬幣的鐵罐子走過來,往唐靈眼前伸一張A4紙,上面印著手掌大二維碼。她去拿桌角的手機,乞丐以為她要掃碼,紙更往前伸了伸。她不看,把手機裝進包裡。眼見著他晃著罐子又往別的桌子去了。

“乞丐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以前那些港商台商,隨便一給就是十塊。”

快凌晨兩點,我們離開大排檔,經過一條街,唐靈說以前條街徹夜亮著,賣幾百塊的化妝品,給那些下了班、吃過夜宵、閑來溜達的小姐。現在,它黑乎乎的。

2017年,東莞厚街街夜市一角(圖中人物與本文內容無關)

3

7月12日晚上,唐靈8點多就關了店門,開車一個小時去深圳,和2002年她在鞋廠認識的幾個同事喝酒。6個人,喝了72瓶啤酒,到凌晨3點方結束。每個人都醉了。

鞋廠很辛苦,唐靈在辦公室,早上做操,晚上加班,一個月七百;車間裡的人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也就八九百,不加班,才四五百塊。常有人請漂亮的廠妹出去玩,見過好的,吃過好的,溫言勸,何必呢,去酒店上班3年,比你打工10年掙得多多了。

有人出去了,又反身回來勸小姐妹。變化都看得見,唐靈穿打折的以純,有人覺得貴,有人隨便買雙鞋都要一千塊,告訴她今天陪了兩場酒,賺了1000,給媽咪200,言下之意,夠你一個月了。

唐靈說,就喝酒啊?

客人喝醉了,也要摸一摸。

那你就給人家摸啊?

肯定啊!

那不行,唐靈說,我還沒談過戀愛呢!

朋友要把自己身上的名牌送給唐靈,唐靈喜歡,卻不肯要,心裡想,不知道多少男人摸過。但她不會說出來。“小姐就是一種職業,有一句話,叫笑貧不笑娼。”

轉變了身份的女人都那麽漂亮,水靈水靈的,明星一樣。鞋廠裡她一個同事跟老闆好了,生了個女兒,就住在廠裡,常帶著女兒到唐靈的辦公室玩,眾人都客客氣氣,叫她太太。夏天,工廠又來了兩個台灣腔男孩,管老闆叫爸爸。一廠子人議論紛紛。有一天“太太”大鬧,原來老闆又找了一位廠妹。

2006年,唐靈離開厚街,到了深圳。她上補習班學電腦,學平面設計,找了一份坐辦公室的工作。一年後,她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婚後,她辭去工作,在華強北後面一個外貿市場賣服裝。那市場就是個破大棚,台風一來恨不得頂都要掉,雨一下大屋裡就小雨亂飄。但一到周末,人潮洶湧。靠賣15塊錢一條的圍巾,10塊錢3雙的襪子,她一天的營業額過萬,一個大桶放腳邊專用來放零錢,數錢手抽筋好幾回,又買了點鈔機,夠一萬扎起來,存到銀行。唐靈說,那個大棚裡都發了財,連賣挖耳杓、手電筒的,都買了兩套別墅。

她幾乎忘了厚街。2008年的一天,她帶老公到厚街玩,給他指哪家的菜好吃。老公說,這麽貴的菜,誰請的你?

她不答。

往後九年,唐靈再也沒有到過厚街。她的厚街沉在夜色裡,一個比一個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門口兩列穿短裙的小姐、穿白衫的“少爺”,彎腰鞠躬齊聲喊“歡迎光臨”,酒不停歇,外面6塊錢的腸粉叫進酒店就變成了30塊。人陷在那裡,不去想天會亮。

務實、緊湊的深圳生活淹沒了厚街記憶。她有了新的朋友,都是家境不錯、教育良好那種,說標準的國語。她白天出門,晚上休息,過上正常的、見光的日子。除了老公,她沒跟任何人談起自己曾在厚街的工廠上班,誰信在深圳有好幾套房子的唐靈曾經是廠妹呢?肯定以為是在東莞做小姐。在階層躍升中她得不斷抹除來處。為了讓自己的知識分子父母同意與唐靈結婚,唐靈的老公給她編了個假學歷,某重點大學畢業。婚後的一天,婆婆指著電視螢幕,唐靈快看!看啥?你的母校啊!她趕緊扭過頭去看那陌生的屋舍,嗯嗯幾聲。

到她生了孩子,不再工作,極其無聊。今年初,朋友拉她一塊到東莞做生意,她這才又到了厚街,一邊看店一邊打麻將。不久前,牌友之一出國,無聊又席卷來。這時,她聯絡上那位本地人。他穿著大背心大褲衩出現,臉上所有肌肉線條都往下走。

“你的金鏈子呢?你的大玉呢?”

“現在誰還戴啊?傻不傻啊?”本地人坐在她店裡,慢條斯理擦桌子,洗杯子,一杯接一杯給自己泡茶。唐靈記得他以前總是催她,快點快點,他很難說國語,粵語咬牙切齒地衝出來。也就過了這些年,他才四十多歲,就開始早起爬山,晚上10點一定要躺下,11點一定要睡著,養生,養命。

唐靈說,看看掃黃把你們掃成什麽樣了!

本地人就笑起來。

2008年,東莞厚街鎮的打工妹群體

2008年11月,廣東東莞厚街鎮勞務市場

4

賣包的小姑娘攛掇唐靈,去海邊吧,開車一百多公里到深圳的大梅沙,夜半到,扎個帳篷睡一會兒,醒了看日出,最重要的是,沿著白浪線拍照。唐靈有點想去,又有點不想去,但不管去不去,趁著去海邊的由頭,她買了幾件新衣服,還差一頂帽子。晚上十點半,她打算在市場裡逛逛。萬達廣場對面,寮廈大道兩旁,寮廈村臨街的民房,都算作這個“市場”,包、鞋、衣帽都有,許多都有碩大的LOGO。也有的包的LOGO上貼了紙,想把那金屬字遮起來。

旁邊駛過一輛跑車,看見搖下一半的車窗內一張明豔的側臉。

看見那輛瑪莎拉蒂沒?唐靈問。她講起車內人的故事,號稱代購,在這市場拿貨,800拿,6000賣,比正品便宜1000,照樣有人買。主要是包裝做得好,收據什麽都有。“做這一行,得會拍照。幹了一年,開上了瑪莎拉蒂。市場裡的人都知道。”

在代工廠南移和掃黃之後,東莞逐漸和“仿貨”行當聯繫起來。一位幾乎賣一切的老闆說,“仿貨也有做得好的呀!中國人就是喜歡這些,誰有錢天天買專櫃啊?”

唐靈說,大部分東莞貨發往東北——從南到北,這個行業養活了很多人。品牌也學精了,一款包,官網圖上就一條拉鏈,專櫃實物是兩條,東莞貨都出了,跑專櫃查看過,又趕緊收回來,重新上拉鏈。版不對,這些貨就沒有了意義。

查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多的店下午六點後才開,那時,機構工作人員都下班了。去年有一陣,“查得睜不開眼”,有時一家店關了門出去玩,旁邊的人還以為查牌了,也都關了。

沒有人還賣唐靈想要的草編寬簷帽,過季了,他們說。厚街同步著品牌越來越快的更新,有時甚至是超前的。快十二點,唐靈終於在一家小店裡發現了幾頂還沒來得及收入倉庫的帽子,店主是個有點像小花藝人的女孩,她跟唐靈打招呼,“今天賣了多少?”

“剛一千。”

“都一千了啊……”女孩拉長了聲音。

寮廈大道上人漸次少了,六七八月,是“市場”的淡季,每個人都在漫長的夏日裡扛著茫然,又懷著變好的希望。

“生意不好做啊!”對著鏡子唐靈試了好幾頂帽子,一頂也沒有買。

2008年,東莞市厚街鎮

5

7月14日晚上,我和唐靈一道從厚街去深圳。車行在龍大高速上,雲霧蒸騰裡,遠的近的山丘露出灰黑的輪廓,深藍的天上黑的白的像細細撕扯過的棉絮一樣的雲迅速翻湧。一幕幕不停變幻。潮濕,隨時會下雨。

我腦中掠過很多類似場景的影子。這樣的時刻人是應當想起點什麽來的。唐靈的音樂換到下一曲,太老的歌了聽過好幾句我才想起來,邁克學搖滾的《Take Me To Your Heart》。

唐靈說話了。一聽到這首歌,她就想到以前的厚街,大街小巷都放這首歌,還有那個和她的厚街生涯緊密相連的本地人。

2002年夏天,正是世界杯,本地人帶她去酒吧看球,一屋子人喝酒吵鬧。到2006年夏天,又一屆世界杯,他們去開房,她執拗地不肯做別的,只是看球,迷迷糊糊都要睡著了,本地人把她搖醒,進球了!進球了!他賭球,買了個小機器,一有進球就嘀嘀嘀響。她一直記得那聲音。是那夜半響起的嘀嘀聲還有他的興奮,讓她決定離開厚街。他們認識已經四年,她能看見繼續留在厚街的結果——無非是一個女人終究耐不住男人對她的好。但她認定,檳榔帶來的黑牙齒,夜半的嘀嘀聲,不是她要的。去深圳後她換了手機號,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十二年後,在厚街,她去買家具,經過本地人家附近時,車載電台放了阿杜的《離別》。她記得他喜歡這首歌,給他打電話,“你還活著啊?”

她後來知道他那天剛出ICU,“快死了,正合你意。”

因為2006年的決定,她和這個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軌跡。就像她這幾天一直念叨的,此一時,彼一時。前兩天她和鞋廠的同事們喝酒,回憶起來那會兒,一個駐馬店的小夥子下了班突然請她們吃瓜子,一塊錢的瓜子,鋪在桌子上。很快嗑完了。小夥子嘿嘿笑,我今天過生日。“多淳樸啊!”唐靈說。

又聯絡上本地人後,唐靈和他一起去看了當年她工作的鞋廠。鞋廠還在,只是人少了,門口保安室原來是三四個精神的小夥子,現在坐著一個老頭兒。她沒有多呆,心情很複雜。“按常理來說應該是越來越好,是吧?”

駛出隧道,雨珠忽然打下來,車前窗一片片小水潭,雨刷奮力剮蹭。在廣東這太常見了,唐靈說,這算小的,她遇見過大雨,一粒粒就像機構槍往下砸,什麽也看不見。

你經常一個人晚上這麽走,都想些什麽?我問。

唐靈想了想。想什麽呢?想今天還欠誰的貨沒有發出去,想明天要把哪些貨的圖發上去……就是這些了,別的沒想什麽。她笑起來,好像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哪有那麽多“問題”要想呢。

下一首歌,又一首因為太老要聽過幾句才想起來名字的歌,《下一站天后》。

“那會兒她們多紅啊,叫什麽來著?TWINS,她們多紅啊,2003、04年那會兒。本地人帶我去KTV玩,每個KTV都在放這首歌,本地人讓我學,我說我不學,你們粵語太難了!”

我們沒有再說話,兩個沉默的人迷失在各自的雲霧裡,又一陣雨衝刷下來。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唐靈”為化名)

—— 完 ——

題圖:夜幕降臨,夜市開始熱鬧起來,飲食男女盡顯紅塵煙火氣息

本文圖片來自視覺中國,圖中人物與本文內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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