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天秤幣：危機與契機

原文首發於488期《法治周末》10版

原題：反思天秤幣：危機與契機

作者簡介：

申軍

提要

如果天秤幣能夠順利發行及良好運作，其將會幫助臉書建構一個全球性的非公共秩序：控制全球數成人口的個人數據及金融交易記錄，並向他們輸出自己的貨幣及規則。

資料圖圖/網絡

2019年6月18日，社交平台臉書發布了名為Libra(意為天秤，以下簡稱天秤幣)計劃的數字貨幣白皮書。可能令臉書始料未及的是，該項計劃自問世以來接連受到諸多質疑與批判。

結合各國各方迄今所顯示的立場或采取的措施，筆者擬就天秤幣計劃進行多方位的評析。

潛藏風險遭多國批判

從國際層面來看，2019年7月，在法國召開的七國集團金融會議上，各國財長及央行總裁特別討論了私營部門開發的新的支付工具，比如天秤幣這樣的加密“穩貨幣”。

與會方高度趨同地強調說，這些支付工具引發了金融規章及金融系統方面的嚴重隱憂以及重大的公共政策問題;只要這些隱憂不被相關發起者排除，各國當局不核準這些計劃的推廣就至關重要。

法國經濟與金融部長則在開幕式上直言，不允許天秤幣具備主權貨幣的專有屬性。這表明，西方政治領導人擔心像臉書這樣在市值上富可敵國的私人企業，會染指主權國家的某些特權，譬如發行貨幣。

從歐盟方面來講，據悉歐盟委員會準備對天秤幣計劃展開反競爭調查，以確定它是否違反歐盟現行的反競爭法。歐盟擔心未來臉書與其合作夥伴之間的數據交換，會使這些機構具備競爭優勢，以致對其各自所在的不同市場造成損害。

可以設想，如果一個持有天秤幣的臉書用戶想要在線購買某種產品，臉書將相關信息轉交給它的合作夥伴，並推薦該用戶選擇之，可能就會導致用戶實際喪失選擇市場其他供應商的自由，因此或將阻礙自由競爭。

從美國的現況來看，各方的質疑聲自該計劃發布以來即不絕於耳。

早在7月初，美國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主席就正式致函臉書，要求其擱置天秤幣計劃以及數字錢包的發行，以便國會和監管當局先行調查天秤幣對全球金融系統構成的風險。8月下旬，包括該主席在內的6位眾議員，還親赴天秤幣協會所在地日內瓦進行考察，並和瑞士數據保護與信息聯邦專員會面，討論天秤幣所涉的數據保護等問題。

這也折射出，7月中旬，美國參眾兩院主持的針對天秤幣的數次聽證會，並未打消國會山對此的存疑，更何況美國總統、財務卿、美聯儲主席之前均對天秤幣計劃發表了負面看法，包括其對反洗錢及反恐怖主義融資、消費者保護、金融穩定等方面構成的風險。

就法國的情況而言，由於目前法國對於天秤幣這類“穩貨幣”並無明確的法律定性，未來使用天秤幣的法國民眾可能會受到相關稅收規則的製約。依照2019年1月1日施行的金融法，法國財稅居民若在轉讓比特幣等加密資產時實現增值，該增值部分將被課稅30%。另外，其還要每年向稅務當局申報所持加密資產在全年實現的轉讓增值或減值，並列明每筆轉讓的交易明細。對在法國之外開立、持有的加密資產账戶，其也必須向監管當局報備。

據此規定，未來如果天秤幣在法國法律中被歸類為加密資產，其用戶也要受到相關法定稅率及合規要求的約束。上述相對繁複的合規手續可能會阻礙天秤幣在法國的大規模使用。如果法國的立法經驗被歐盟諸國參照，天秤幣在歐盟的廣泛運用也恐將面臨挑戰。

天秤幣計劃涉及的27位臉書合作方的態度也值得玩味。

截至目前，它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家對天秤幣計劃公開表示支持。此外，據悉已有兩位會員匿名表達了想要退出該計劃的想法，其可能是考慮到天秤幣未來或將成為各國政府、監管當局及央行的眾矢之的，及擔心本國監管機構可能會因此加大對其自身經營活動的監控。由於臉書與其他天秤幣協會創始會員簽署的協議屬於無約束力的意向書，因此若有相關會員提前退出，至少在法律上無可指摘。這些因素對未來天秤幣協會擬吸納多達100位會員的計劃有何影響，值得進一步觀察。

“金融飛碟”存四點隱患

基於各國政府及監管當局對天秤幣計劃普遍抱持審查的態勢，以及臉書自身在區塊鏈與加密資產方面的經驗尚缺，因此在前不久發布的季度報告中，臉書並不諱言天秤幣計劃或將不能如期發布，甚至有夭折之虞。那麽天秤幣計劃中有哪些方面值得反思呢?

其一，關於計劃願景。天秤幣白皮書聲稱冀望借助天秤幣的發行，為全球多達17億元沒有銀行服務的民眾提供付款與交易便利。根據世界銀行的資料，這些人口中的三分之二因為缺錢而不能在銀行開戶，人口中的四分之三則沒有互聯網入口。此外全球發展中國家只有4成的人口同時擁有手機和互聯網。而倘若民眾想要使用天秤幣，必須同時擁有臉書账號、手機和互聯網。因此天秤幣即便得以順利發行，想要實現為相關民眾提供金融便利的願景，並非一蹴而就之事。

其二，關於區塊鏈技術。據悉天秤幣計劃將在未來5年內首先訴諸待許可區塊鏈，然後轉換為公共區塊鏈。因此，該封閉性區塊鏈如何運作，一段時間內將完全取決於天秤幣協會成員的意志，一切都將基於一種由臉書開發的新的編程語言，這就和開源的方法相差甚遠，可能會引發用戶對區塊鏈決策者潛在控制天秤幣的疑慮。

因此，如何確保用戶對基於此種區塊鏈技術的天秤幣計劃充滿信心，使他們不僅願意交付個人數據給臉書，而且願意交付金錢給數字錢包，這對該計劃而言實屬一大考驗。另外，與傳統的加密貨幣不同，天秤幣區塊鏈中的“挖礦者”，是數字錢包之外的幾十位天秤幣協會會員。它們將負責驗證交易的有效性，對價是每方至少出資1000萬美元，以購買對於某個區塊鏈節點的控制。而它們獲得報酬的形式是拿到增發的天秤幣，還是獲取天秤幣使用者的相關資料，目前尚不明確。這無疑也提出了相關個人數據的保護及分享問題。

其三，關於能源消耗。如果說比特幣的交易速度比較緩慢，因而對煤炭消耗的需求驚人，那麽天秤幣的交易速度雖然快捷很多，但因臉書的用戶數量與前者不可同日而語，未來使用天秤幣的交易次數也將大大增加，所以天秤幣將來的能源消耗，即所謂的“碳跡”也將不容小覷。一個在線交易平台，如果需要耗費巨大的煤炭能源以維持運轉，將會導致非常負面的環境外延性。所以未來天秤幣計劃若想獲得成功，可能還要考慮可替代清潔能源的充沛供應。

其四，關於地緣政治。雖然臉書可能只是希望借助天秤幣的發行，成為全球最大的在線購物平台，但是如果天秤幣能夠順利發行及良好運作，其將會幫助臉書建構一個全球性的非公共秩序：控制全球數成人口的個人數據及金融交易記錄，並向他們輸出自己的貨幣及規則。因此被冠以“金融飛碟”之名的天秤幣，恐有逾越地緣政治邊界之虞。

另外，設想在一個經濟落後的發展中國家，幣值不穩，通脹可觀，金融及能源等核心部門依然被前宗主國牢牢把控;如果臉書未來能在該國努力鍛造年輕一代使用天秤幣的習慣，使天秤幣成為通行的付款和交易工具，該國傳統的銀行金融業難免將會受到衝擊，前宗主國對其金融乃至政治的影響力也會因此被削弱，這也許會引發主權大國與數字強權之間的政治角力。

數字貨幣研發的催化劑

當然，在對天秤幣計劃諸多方面進行思考的同時，其給一些國家可能帶來的契機也值得重視。如果天秤幣未來如期發行，這對天秤幣協會所在國瑞士的加密經濟發展，無疑是重大的利好消息。

據悉Libra Networks(意為天秤網絡)有限責任公司不久前已在日內瓦成立，負責天秤幣的金融與技術操作，與管理金融儲備的天秤幣協會互相呼應。相信天秤幣入駐瑞士後，將會促進該國加大這類穩貨幣的軟體基礎設施建設，探索研究對該類產品的法律監管，包括天秤幣的法律定性、個人數據保護以及跨境數據交換等。同樣，天秤幣計劃的頒布，也不啻成為各國央行加速及加強自身數字貨幣研發的催化劑。

眾所周知，目前開發央行數字貨幣的國家至少有中國、英國、加拿大、瑞典、印度、新加坡及俄羅斯。值得關注的是，中國人民銀行不久前將已開發數年的數字貨幣計劃公諸於眾，這或可被解讀為是應對天秤幣的橫空出世，以及在未來全球諸多數字貨幣的角逐中佔得先機。

最後需要指出，臉書的天秤幣計劃也給各國的監管當局提出了全新的監管挑戰。除去它們傳統的監管實踐之外，加大兼具金融、科技與法律素養的人才儲備建設，加深對區塊鏈領域的監管，加強國際間的相關合作交流，均刻不容緩。

(作者系法國執業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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