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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是怎麽產生的?絕不止“催產素”那麽簡單

來源丨神經現實(ID:neureality)

作者丨曹安潔

康德會失望嗎?

“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值得我們深深景仰的,一個是我們頭上的燦爛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心的崇高道德法則。” 在1788年出版的《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曾這樣斷言道。不過這位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大哲人也許不會預料到,在兩百多年後,會有科學家向世界宣布:他發現了人腦中的“道德分子”。

2011年,保羅·扎克(Paul Zak)登上了TED的講台。他演講的題目是《信任、道德——與催產素?》。在這段令他名聲大噪的演講開頭,他輕按噴霧瓶的開關,講台上瞬間出現一道霧蒙蒙的水簾。他宣稱噴霧瓶裡的透明液體是催產素溶液,這正是使人類忠誠、友好、相互信任等等美好品德的來源。換句話說,催產素就是讓康德深深景仰的道德法則的來源,是人體中的“道德分子”

保羅·扎克在TED | TED.com

在這段演講裡,扎克講述了其研究團隊進行的一項實驗。他們告訴被試,只要來參加實驗的都會獲得十美元的獎勵。在實驗室裡,實驗人員會問:“你是否願意放棄你獲得的十美元,送給實驗室裡的一個人。你不會見到這個人,也不能和這個人說話,而且你只能做這麽一次。不過,無論你送給這個人多少錢,實驗室都會將數額翻倍送給那個人,而那個人也會被告知,自己的账戶上出現了這麽一筆錢,他可以選擇全留下,也可以選擇送回給那個匿名的捐款人一些數額。”

按照扎克的理論,這樣的實驗可以很好地判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願意送給對方的錢更多,也就意味著更加信任對方。研究人員發現,如果這些被試通過鼻腔噴霧攝入了一定量的催產素,他們就有更大幾率選擇把更多的錢交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扎克四處演講,甚至著書講述神奇的催產素。在他本人以“Dr.Love”的頭銜火遍全球的同時,催產素,這個由九個氨基酸組成的肽類激素,也在無數的媒體渲染之下與愛、倫理和道德緊密地連接起來。在他的理論中,似乎“道德”這一千百年來無數哲人冥思苦想的問題,已經在實驗室中迎刃而解。

可是,事情真的像扎克呈現的這麽簡單嗎?

“輕輕一噴,世界就能充滿愛與信任”?

2012年,針對一時間被炒得沸沸揚揚的“道德分子催產素”,著名的神經科學哲學家帕特裡夏·丘奇蘭(Patricia S. Churchland)決定與心理學家皮奧塔·溫基爾曼(Piotr Winkielman)教授合作,著文剖析催產素對於人類社會行為的影響。這兩位作者首先質疑了保羅·扎克四處宣講時所引用的實驗的研究方法:通過鼻腔噴霧攝入催產素。

按照扎克繪聲繪色的講述,鼻腔噴霧簡單有效:只要按下開關,催產素就會通過鼻腔進入你的中樞神經系統,改變你對他人的信任程度。更誇張的是,他的TED演講還衍生出一批打著“催產素香水”“催產素噴霧”的產品。這些產品往往售價高昂,60毫升就能要價六十美金左右。

可是問題在於,我們的中樞神經系統並不是化學物質“想進就能進”:在我們的腦組織與血液之間,存在一道血腦屏障來維持中樞神經系統內部環境的穩定。血液中的不同溶質穿過血腦屏障的難度不同,而催產素的滲透能力則屬於較弱的一類。

鼻腔噴霧真的能夠使催產素穿透血腦屏障嗎?丘奇蘭和溫基爾曼對此表示十分懷疑。

很多採用鼻噴霧實驗設計的催產素實驗,都會引用一篇發表在《自然-神經科學》上的經典研究。在這項研究中,被試通過鼻腔吸入一定量的神經肽,而在三十分鐘內,科學家們發現他們腦脊液中的神經肽濃度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可是,單單是腦脊液中的神經肽濃度變化,並不能說明神經肽能穿透血腦屏障、激活腦區中的神經肽受體。

丘奇蘭和溫基爾曼指出,這項實驗中的腦脊液樣本是通過腰椎穿刺提取到的,並不能說明神經肽真的進入了神經肽受體廣泛分布的腦區。哪怕我們假設這些神經肽真的能夠進入中樞神經系統,進入神經元的細胞外空間(Extra-cellular Space, ECS),我們也不能想當然地認為這些神經肽的濃度已經足夠高,高到可以改變生物體行為的程度。

也就是說,眾多關於催產素的鼻噴霧實驗找到的行為差異究竟意味著什麽,科學家們還無法定下結論。通過水霧吸入體內的催產素有多少,這些吸入的催產素又都到了哪裡、影響了什麽樣的系統,目前都屬於需要科學家們繼續探究的問題。

圖 | 圖蟲創意

催產素究竟是什麽?

但如果說回催產素本身,其實人們對這種神經肽的了解與應用已經有一定年頭了。

就像它的名字所暗示的一樣,人們最早接觸到它是因為其在雌性生殖系統中起到的作用。早在一百多年前,英國神經科學家亨利·戴爾(Henry Dale)就發現,一種從人類垂體後葉提取出來的物質可以收縮懷孕母貓的子宮,催產素由此而得名。

後來,人們慢慢了解到,催產素並不是一種雌性體內獨有的物質。作為一種神經肽,催產素在男性和女性體內都有著非常廣泛的分布。比如,我們的外周神經系統與組織中都會分泌催產素。人們在腎髒、胸腺、胰腺,甚至腸絨毛上皮上都發現了催產素受體的存在。這些活躍在外周神經系統中的催產素的主要作用是收縮平滑肌,自然是與“道德分子”的美名毫無關聯

而那些活躍在中樞神經系統中的催產素,也並不像保羅·扎克所吹捧的那樣,唯一的功能就是“讓這個世界充滿愛與和平”。的確有初步的證據表明,催產素在母嬰之間的依戀關係形成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也有科學家開始提出理論,認為催產素在情侶之間的浪漫忠貞之愛也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甚至猜想它是一夫一妻製伴侶模式形成的關鍵元素。

但是,這些理論目前還屬於未經證實的假說,它們所基於的證據,大多都來自於催產素與某種現象的相關性,並不支持因果性的結論。儘管在實驗室中,催產素常常作為製作“道德小鼠”的動物模型的關鍵, 但動物模型畢竟僅僅是動物模型,催產素究竟在人類的高等認知功能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目前學界仍然處於猜測摸索的狀態。總而言之, 一個嚴謹的科學家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輕而易舉地拋出“因為催產素的存在,所以人類擁有道德”這樣的結論。

道德絕不來自於神奇的分子

1953年,英國著名道德哲學家伊莉莎白·安斯康姆(G. E. M. Anscombe)在《哲學期刊》上發表了《當代道德哲學》一文。在文章的第一段中,她開門見山地指出:“第一,在當下進行道德哲學研究是無益的:在我們對於心理學哲學的有足夠了解之前,我們應該把它放在一邊。而很明顯,我們現在非常缺乏心理學哲學的知識。

伊莉莎白·安斯康姆

毫無疑問,在二十世紀中後期心理學的認知革命開始之後,這樣的觀點更加受到學界的重視。心靈與認知已經不再是單純能由哲學思辨解決的謎團。自然而然,道德哲學也隨著學科交叉的趨勢逐漸進入了心理學、認知科學、神經科學與計算機科學的研究範疇之中。道德這樣古老卻不斷變化、神秘莫測卻又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現象,如今已經徹底走出哲學的象牙塔,在實證科學的土壤中生根發芽

如果你在網上搜索“道德”“神經科學”這樣的關鍵詞,你不難發現近二十年來有關道德神經機制的研究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繚亂。事實上,MIT的公開課網站上有一門課就叫《道德的神經科學》。這節課的授課人,是在心智理論的神經機制方面做出重大貢獻的神經科學家麗貝卡·薩克斯(Rebecca Saxe)。但如果稍稍瀏覽這節課的授課大綱與閱讀材料,有人也許會大失所望:這些精心挑選的與“道德的神經機制”相關的論文,其實大多都針對的是同理心、親社會行為與罪惡感等等。

誠然,這些因素都是道德行為所不可或缺的,可如果問起究竟什麽是道德,心理學與神經科學這樣的實證科學,仍然需要哲學理論的指導。史丹佛哲學百科甚至專門有“道德的定義”這樣的詞條。面對道德的定義,伯納德·格特這位幾乎一生都在思考道德問題的道德哲學家,毫不留情地指出,無論是描述性的定義還是規範性的定義,道德一詞意味著什麽是仍然充滿了爭議性的。

“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值得我們深深景仰的,一個是我們頭上的燦爛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心的崇高道德法則。” 我相信,康德的斷言即使是在實證科學如此發達的今天,也仍然是能引起人們的共鳴的。儘管我們今天仍然無法確切地斷言道德作為一種心靈現象究竟從何而來,但至少我們可以明確地說:它絕對不僅僅存在於保羅·扎克手中鼻噴霧壺裡的透明溶液,它絕對不來自於所謂的“道德分子”——催產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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