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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易彤彤（化名）文/郝繼 編輯/向榮
易彤彤有三重身份。
現實生活中，她是中部地區某高考大省的高三學生。虛擬世界裡，她是互聯網資深用戶、某頂級流量藝人的忠實粉絲，“服役”於大名鼎鼎的數據組，哪怕是備戰高考的日子裡，也會每天抽出兩小時，夙興夜寐地為愛豆打投。過去的一個月，她還短暫地擁有了一個新身份：一家水軍公司的兼職員工。
在人們眼中，數據組“女工”和網絡水軍都是互聯網虛假流量的製造者。兼職當水軍後，易彤彤發現，“水軍的工作和粉絲數據組簡直一模一樣”。“我不否認自己是一個製假者。”她毫不諱言。
今年夏天，蔡徐坤和周杰倫的流量大戰，引發網友在微博上滿懷憂心地評論：“我們這一代，有的人誤導了下一代。我們見過真實，卻靠虛假賺錢，而他們看慣了虛假，以為那才是真實。”
記者把這句話轉告易彤彤。她說，追星女孩的確看多了虛假，但她們並非不知道真實的樣子。“誰不知道這些數據是人工做出來的？但是很多人會自我催眠，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就是這個樣子，你想要真實，但是環境要求你必須虛假地活著。”
這是16歲女孩對真與假的理解。她覺得“每個行業都有它自己的虛假”，列舉了學校應付上級檢查時做的面子工程，老師在公開課前安排指定學生回答問題……
當偽術深刻滲透於社會和個體生活，僅僅指責易彤彤和她背後的“流量”，反而成了避重就輕的虛假。她在水軍和飯圈雙重製假的經歷，讓我們有機會窺見真假的邊界如何在利益驅動下模糊、扭曲，甚至變形。
以下是易彤彤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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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我升高三。假期只有一個月，我想找個簡單的工作，賺點追星錢。一個朋友告訴我，她在做水軍。我覺得這個工作強度不大，適合我現在的狀態，就同意了。很快，她把一些工作信息，還有網站二維碼發給我。
二維碼掃出來後，直接跳出一個網站。點進去，注冊，填姓名、年齡、職業、電話、工作時間、時長意向，然後再勾選一些同意的條款，就可直接注冊。他們要求使用真實姓名，但我為了保護自己的信息，把姓保留了，名字換成同音字，其他都是如實填寫。
公司不需要篩選應聘者，也沒要我們的身份證複印件。什麽樣的人都可以做水軍，很多做這個工作的都是大學生、高中生或者自由職業者。
整個過程我不需要接觸什麽員工，也沒有事前培訓。會有一些新手介紹，包括公司發布任務的內容、性質，以及接單方式、完成方式，還有對員工的一些要求。
我們公司傾向於微博數據，在這個地方工作，你一定要有一個微博账號。
公司的基礎要求是，注冊的用戶名不能出現亂碼，或者用戶名出現1234567——平時我上網看見這種，點進去裡面全是輪博轉發的账號，要麽是飯圈女孩在工作時候用的小號，要麽就是水軍。你必須要有自己的一個合適的、看上去真的在用的ID。
如何經營這個账號也有要求。除了發任務中布置的內容外，還要求在一定時間內發一些自己的內容，或者隨便去轉一些東西——就是要正常說話，營造出你不是水軍的樣子。
其實我沒怎麽認真看這個東西（新手介紹），因為我是飯圈女孩，水軍操作這些事情，在我看來跟飯圈的打投組做的東西差不多。
微博是我們工作的主要工具和最大的戰場，大多數還是微博打榜、讚、控評、轉發。不同的任務價格不同，一單大概是一毛到五毛之間，三毛的比較多一點。
一毛的任務沒啥要求，往往是直接轉發、直接點讚某條微博。三毛的，可能會要求你評論。我們有時要昧著良心寫一些不想說的話，吹彩虹屁之類的：“哇，這個小姐姐好好看，那個小哥哥好好看”這種。有時遇到我很討厭的對家明星，還有一些我愛豆的隊友，我只能一邊吹著彩虹屁，一邊在心裡罵死他。
再比如，我在韓圈不太喜歡GOT7這個組合，但做任務時也遇到過他們發布的任務，為了生活還是要接的。
具體發布者的信息，公司不會透露給我們，我們只知道在給誰做數據，但並不知道（需求）是誰發布的。
其實有挺多想不到的人都在買水軍。有嘴上說keepreal的Rapper，有行銷號，甚至有一些紅V大咖、網紅、時尚博主、穿搭博主，還有微商和廣告公司都會買水軍。
最吃驚的一次接單，應該是我平時經常看的一個行銷號買點讚、轉發和評論。它算是一個比較大的娛樂圈行銷號，粉絲大概有四五百萬，日常轉發、點讚不多，幾百到一千。平時我覺得那個行銷號閱讀量挺大的，但沒想到，原來裡面很多評論都是水軍做的。
我還接到過微博刷話題榜的任務，比如《小歡喜》的#英子跳江#這種。
行銷號買水軍是為了熱度，流量大，他們就可以接廣告。明星刷水軍一般是為了證明自己很火，來吸引金主爸爸，同時也是在給真正的粉絲激勵，“你們要乾活兒，我還很紅。”
除了微博，有時候微信公眾號和頭條文章也會來買閱讀量和播放量。最麻煩是刷播放量，有的訂單要求播放時長超過50秒、一分鐘甚至一分半，你需要點進去再退出來，清緩存，清後台，再重新點進去。
還有豆瓣、貓眼之類刷評分和刷評論的任務。我知道我的同行接過《少年的你》，當時上映和撤檔都請過水軍；我自己接到過《加油，你是最棒的》的話題刷單和播放量刷單。
好評的話術，得看買水軍的是劇組還是演員公司。劇組的話，一般會從劇情製作角度來討論。如果電影或者電視劇沒有看過，我會去搜一下簡介再誇，說那種萬金油的話，比如從布景、劇情、演員演技來說，但就不說具體是什麽。比如“色調很乾淨，這個服化真的愛了，考究且符合人物形象，編劇這個劇情的修改簡直是神來之筆啊，鋪墊的太完美了！什麽神仙劇組！”
如果是演員，那就是“×××這個笑眼中帶著淚，三分悲憤，七分無奈演繹得淋漓盡致，真的好棒！”
公司有一部分全職員工，是運營者和管理者。出於職業道德，我不能向你透露公司的網址，我也不清楚公司在業內的水準和行業地位。
別的公司我不知道，我們這個公司真的不掙錢。我們家的單子，便宜的話幾百，貴的上萬，要看發布的內容和發布的數量，主要是數量來決定的。發布數量大小不一，2000到10萬20萬都是有的。20萬的任務量很少見，多半是投票或者是刷播放量；如果是微博數據，可能需要做到10萬轉發、5萬評論、5萬讚。5000到5萬之間的任務數量比較常見。
在我們公司，月入兩三千是極少數的一部分人，大概得每天工作七八個小時才行。我一共兼職22天，每天40分鐘到1小時，收入是378.9，你說這掙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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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水軍之後發現，原來一般的行銷號下面，路人是很少去評論的。都是水軍接了任務後帶節奏，然後粉絲再過來反駁或者附和，以此來製造這條微博和這個ID的熱度。
以前我覺得，怎麽有那麽多閑的沒事的路人去附和？做了水軍之後才知道，這是一種套路。
我把這個事分享給我的飯圈小姐妹，很多人聽了蠻生氣的——原來我們做的都是一些無謂的事情，以為是在挽救路人好感，其實只是在跟水軍吵架。
一些娛樂圈亂七八糟的事，很多時候都是水軍在挑起話題，引發爭端。如果沒有他們，這些事可能會少很多，這個圈子是會變好的。而且如果沒有水軍的話，明星的熱度、劇的熱度，以及微博裡面看到的一言一語的真實性，可能會提升很多。
但是如果沒了水軍，可能這個圈子也就沒那麽有意思了吧。沒有人用水軍去行銷，那麽劇，還有過氣和即將過氣的明星團隊做什麽呢？他們不能上街撈著別人說“你來做我們的粉絲吧”？所以水軍成了商業鏈條中必備的因素。
飯圈女孩真的不太喜歡微博的生態環境。微博對中國娛樂圈的影響，不能說完全是不好的，它加速了流量時代的到來；但是它製造流量，也會親手把流量毀掉。因為微博數據、打榜，還有它本身的存在，開始讓飯圈畸形化。
我知道很多人叫我們腦殘粉，鄙視我們。但我覺得這個圈子最大的問題是體系問題，它的換代體系沒有跟上。
國內的選秀節目，為娛樂圈帶來很多“愛豆”。這些愛豆本身應該唱跳，但國內沒有一個唱跳舞台讓他們發展。沒有打歌節目，沒有系統的音源榜，沒有系統的實體銷量讓他們去發展本職工作。所以他們只能去演戲，而往往這種選秀出身的明星，在演戲方面沒什麽基礎，他們的出現就會擾亂影視圈的平衡。
流量明星、粉絲與大眾之間的矛盾，說到底還是娛樂圈生態的問題。
因為這個娛樂生態鏈條不夠完善，才會讓大眾對娛樂明星有偏見。大家批評流量明星，因為他們沒有代表作品，但是卻有高流量。而在我們這些追星女孩的定義裡，流量明星大多數是愛豆，愛豆的工作就是唱跳，不過是一個職業。這樣想的話就不會有什麽偏見了，為什麽要對一種職業的從事者有偏見呢？
而流量明星的粉絲，無處不在地做榜單，去擾亂大家常說的娛樂圈秩序——還是因為我們的愛豆沒有展現自身實力的平台。粉絲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證明，我的愛豆很紅，很優秀。而過度的安利往往是有反面作用的，我覺得這就是矛盾所在。
粉絲是流量時代必不可少的一群人，同時也是被流量時代左右的工具。如果沒有我們，流量時代一定不會這麽快來臨，或者說，沒有乾打投的粉絲，“流量時代”這個詞根本不存在。
我們創造了這個時代，也讓自己身陷其中。我們為愛豆打造了屬於他的流量——最初是想用數字體現他的走紅程度；後來這件事漸漸走形，變成必須要有數據，才能證明他很紅。
粉絲已經沒有辦法脫離這種模式了，只能順應。在這個大格局當中，粉絲並不能改變什麽，只能去做我們能做的，為愛豆爭取更好的成績和發展空間。
如果有人說我是一個娛樂圈造假者，我不會生氣。因為某種意義上，我就是啊。但是，你們可以說我是造假者，但不能說我愛豆的數據是假的！他們說愛豆數據造假，是因為覺得數據是買的。但我要說，數據不是買的，也不是機器刷的，是粉絲一票一票給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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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兼職賺來的錢，我打算等愛豆回歸後買專輯。這段時間，我每天做完水軍任務後，會換成自己平時用的小號，繼續給愛豆做數據。
這次兼職最大的感受是，水軍的工作和粉絲數據組簡直一模一樣，都是評論、轉發、點讚、刷評分、頂熱搜，去營造更好看的數據和更高的熱度。唯一的區別就是，數據女工是用愛發電的自發行為，只為自己的愛豆“工作”，甚至投入錢和時間；而水軍是聽從別人的安排，根據別人的意見發表評論，投入時間來換取金錢。
我當水軍的時候，也會被指責“帶節奏”，但是，水軍只要做任務賺到錢就好了，為什麽還要跟別人爭執？看到有人掐架說什麽“水軍帶節奏”，我就想說：水軍才不會回復你，人家掙完錢就走了好嗎！
其實這段經歷之後，我覺得明星買水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為只有運營了才能讓更多人看到，黑或者紅無所謂，遠比沒人知道要好。
很多秀星在選秀期間很紅，但節目結束之後，他們沒有什麽熱度，粉絲就會把他們忘掉。經紀公司必須采取一些運營手段來保持藝人的熱度，讓他看上去沒有那麽淒涼。所以我覺得，運營這個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是非常有必要的。對我愛豆來說，如果公司願意好好運營，我會感謝天感謝地。
這次的兼職經歷不會影響我追星的熱情。我的熱情來自愛豆，不來自於粉圈。而且就算沒有做過水軍，我也知道這幫人的存在，有資本在水面下流動。這個經歷只會讓我對一些事情看得更開。
以前，我覺得娛樂圈是風光和肮髒並存的地方，但不會去深究。成為追星女孩之後，我發現這個圈子最大的特徵是利益化。商家，還有平台，利用粉絲想證明自己愛豆最紅的心理，去獲得最大利益，甚至會花錢雇我們這種水軍。我就覺得（娛樂圈）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虛假。
娛樂圈本身就是個虛偽的地方。我喜歡的愛豆，每次都在說他們是在追求夢想，其實不過是在做販賣夢想的生意。我從來不覺得我喜歡的是真實的他。我喜歡的只是他給我看的樣子，一切都是有人設的，愛豆的經營是有人設的，就像娛樂圈也有它自己的規則。
如果你想要開開心心的，就要學會去適應，這種適應在追星的日常中已經是一種本能了。
就我自己而言，其實並沒有非常介意這件事情，我覺得每個行業都有虛假性。最簡單的像我們學校，為了上面來檢查所做的面子工程。學校要求我們一天打掃三遍衛生，穿校服，老師重新寫教案，安排學生寫特好看的積累本(就是摘抄好詞好句、新聞熱點，還要畫花邊，貼相關圖片啥的)。這些在日常中根本不會出現，只是為了評選和檢查過關。
還有老師講公開課要提前講一遍，安排好哪個學生回答哪個問題，超級假！
現在我覺得娛樂圈是真假交織。有一些人是真的紅，但是在這個真紅的過程中，也會存在一定的水分。有的劇是真的熱，在這個真熱的背後，可能也會去買收視。所以，沒有什麽是絕對真或者絕對假，如果硬要說什麽是真的，那就是大家是真的都在為自己的利益去行銷吧。
至於假的東西，那就更多了，假的臉，假的身份，假的年齡、假的熱度。
我想說蔡徐坤紅是真的，周杰倫紅也是真的，上一代人以他們的方式愛著自己的偶像，這一代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愛著自己的偶像。區別就是，這一代人習慣用數據去表示愛意——只是數據給了太多人可乘之機。
很多時候我們是在自我麻木，把虛假當真實。追星女孩誰不知道這些數據是人工做出來的？誰不知道上一代偶像的號召力和現在的流量不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較的？但很多人依然會自我催眠，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就是這個樣子，你想要真實，但是環境要求你必須虛假地活著。
時間久了，這個現狀裡的所有人都會麻痹自己，好像本來就是這樣——這就是真實。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