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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末年,不止是諸侯奸雄的舞台,小人物們也各有各的精彩

建安四年,河北鄴城袁紹府內,袁紹親族中的兩個孩童,正在庭院玩耍。他們手裡捏著家人為他們製作的木劍和木盾,興致勃勃地比劃著玩,好不歡樂。大人們,有的端坐屋中下棋,有的閑聊,有的則忙裡忙外準備午飯。

兩個孩子正假裝拚劍時,府邸門庭處忽地冒出許多人馬,個個披堅執銳,手握鐵劍,相互拚殺。孩子們扔下手中木劍和木盾,所有童心和好奇,全部匯聚門庭,他們津津有味地看著大人為他們表演的真實格鬥。

但這不是戲劇,是活生生的現實。

門庭外纏鬥的人群中,忽地蹦出一位壯士。這位壯士,身長八尺,身著一身青色大袍。壯士三兩步衝入門庭,一把摟起孩童,徑直朝袁家府內而來。袁府的人,方才驚醒,見壯士抱著他們的孩子,全都驚慌失措。壯士曰:“諸位莫驚!此間形勢危急,我長話短說。並州黑山軍入侵鄴城,已攻破城門了。吾知汝家袁紹,正在千里之外,待其來救,爾等皆為齏粉矣。今吾率部眾百餘人,護送爾等突出重圍,誓死保爾等無虞,回到袁紹身邊。”

袁家幾十口人,早亂了方寸,分不出個是非敵我。為保命,只得草草應了壯士。壯士命手下數百人,車載袁家宗族,保衛著他們一路衝殺,最終,將他們平安送達袁紹身邊。

袁紹一生中,有兩次“存亡之秋”。一次是上面的“黑山軍傾覆鄴城”,另一次是官渡之戰時曹操火燒烏巢那個清晨。不同的是,第一次袁紹挺了過去,第二次,沒有。

建安四年,袁紹在幽州圍剿了公孫瓚,在他尚未返回冀州鄴城時,黑山軍首領於毒,從並州向東,侵入了冀州鄴城;同時,袁紹後院起火,鄴城的袁紹叛軍與黑山軍裡應外合。雙管齊下,鄴城很快成了敵軍囊中物。鄴城,是袁紹的都城,是袁紹勢力集團的心髒,袁紹宗族,妻兒老小,都在那裡。袁紹後方這次反叛對他造成的打擊,不亞於陳宮和張邈叛迎呂布對曹操的打擊。

袁紹這次危機中,有一位人物,卻極少被人重視。當袁紹全族陷於鄴城水深火熱之中時,正是此人,保住了袁紹全家性命,並成功護送他們回到袁紹身邊。

袁紹既破公孫瓚,引軍南到薄落津,方與賓客諸將共會,聞魏郡兵反,與黑山賊於毒共覆鄴城,遂殺太守栗成。黑山賊十餘部,眾數萬人,聚會鄴中。賊陶升者,故內黃小吏也,有善心,獨將部眾逾西城入,閉守州門,不內他賊,以車載袁紹家,身自捍衛,送到斥丘乃還。——《三國志·魏書·袁紹傳》注引《英雄記》

此人,名叫陶升。從史料可以看出,陶升是黑山軍成員,是內黃縣吏官。然而,一位黑山軍成員,為何在自己的部隊大獲全勝之際,寧可不惜性命,也要背叛自己人?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要厘清陶升的身世,以及他所處的背景。

陶升此人,史料極少,但有一處突破口,就是史料中“故內黃小吏也”六字。此六字的意思是說,陶升“曾經是內黃縣的小吏官”。

“內黃縣”,是漢高祖劉邦所設魏郡中的一個縣,位於冀州。

高祖十二年,置魏郡,轄十二縣,為鄴、內黃、黎陽……。——《漢書·地理志》

“小吏”,則是一個很小的官職,在《後漢書》中這樣記載:

百石以下鬥食佐史之秩,言小吏也。——《後漢書·章帝紀》

即,陶升在加入黑山軍前,曾在冀州魏郡的內黃縣,做過一位“食祿不到百石”的小文官。同時,《章帝紀》中,還有一句話這樣寫到:

小吏豪右得容奸妄。——《後漢書·章帝紀》

所謂“得容奸妄”,意思是說能夠容納(藏匿)奸妄之人,什麽樣的人有能力藏匿奸妄之人?看《魏書》對審配家族事跡的記載:

袁氏政寬,在職勢者多畜聚。太祖破鄴,籍沒審配等家財物貲以萬數。審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為逋逃主。——《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注引《魏書》

鄴城審配家族,是當地豪族,其家中藏有罪犯。能夠藏匿奸妄之人的家,雖不比能夠藏匿罪犯的家厲害,但也說明其宗族在當地,一定是有些勢力的。故,陶升雖然只是內黃縣一介小小文官,並不意味著他的宗族沒有勢力

《後漢書》還有這樣一處記載:

袁紹聞魏郡兵反,與黑山賊於毒等數萬人共覆鄴城,殺郡守。賊有陶升者,自號平漢將軍,獨反諸賊,將部眾逾西城入,閉府門,具車重,載袁紹家,身自捍衛,送到斥丘。——《後漢書·袁紹傳》

《後漢書》關於陶升的記載,與《三國志》大體相同,但多了一條重要信息“(陶升)自號平漢將軍”。根據《九州春秋》記載,所謂“平漢”,是張角黃巾起義後,全國各地起義軍類似“番號”一類的東西,其意思和作用,與“黑山軍”、“飛燕軍”等相同。

張角之反也,黑山、白波……平漢……飛燕……於毒等,各起兵,大者二三萬,小者不減數千。——《三國志·張燕傳》注引《九州春秋》

陶升自號“平漢將軍”,說明他是“平漢”這支起義軍中的領袖人物,而且幾乎可以肯定是一把手。當時要成為地方起義軍領袖,則最基本的,也得有錢。有錢才能散家財,才能購買物資從而起兵。因此,陶升的身世,幾乎可以肯定是豪族——雖然這位豪族,仍舊是一位小人物——只是在縣裡或鄉裡有些名氣,稍微大點兒的名氣是沒有的

東漢末年,類似陶升這樣身世的人,並不少,他們中有些人,會在亂世中努力“躋身上流”。陶升從“內黃小吏”,到“平漢將軍”的經歷,就是這位小人物躋身上流社會的第一步

陶升做內黃縣小吏時,正值漢朝桓帝和靈帝時期。當時全國範圍內,只有少數地方發生了起義。他這樣的小官,自然得在任上好好待著。張角中平元年(184年)二月起義後,勢如燎原,起義軍很快波及北方各地。陶升所在的魏郡就在河北,是首先被波及的地區之一。

張角等知事已露,晨夜馳敕諸方,一時俱起。 皆著黃巾為摽幟,時人謂之“黃巾”。所在燔燒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據,長吏多逃亡。旬日之間,天下向應,京師震動。——《後漢書·皇甫嵩傳》

從起義形式看,當時的情況是“郡縣揭竿而起”,是各地自發起義,起義消息每到一地,那裡就有許多人響應起義。從起義軍成分看,主要是貧苦百姓,其次是豪族惡霸和其它人物。絕大部分貧苦百姓,構成了起義軍的基礎,部分極有能力的百姓,以及一些豪族惡霸,構成了起義軍的骨乾。從起義具體過程看,往往是起義消息一到,一州之內就郡縣騷動,此時,一些能力很強的、在百姓中素有名望的普通人,以及當地的個別豪族,就會成為起義軍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他們散家財,打造兵器、購買馬匹、儲備軍糧,草擬一些具體的行動計劃,然後執行。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陶升這樣出身的人,其行為就不難推斷。他極有可能是當時河北某支起義軍的主要人物,在起義早期,憑借其豪族家室,組織其了一支自己的隊伍。隨著起義進行,他要麽兼並其它更小的起義隊伍,要麽被更大的起義隊伍兼並。從中平元年(184年)到建安四年(199年)的十六年中,陶升就這樣,從一位起義軍的小頭領,逐漸發展壯大,成為了他自封的“平漢將軍”,後來又與勢力更大的黑山軍合作(或隸屬黑山軍),再後來,就發生了文章開篇的一幕。

這,就是陶升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躋身上流社會的第一步。

那麽,陶升為何要背叛黑山軍,投靠袁紹呢?因為這是他躋身上流社會的第二步。

陶升投靠袁紹前,雖已成為黑山軍裡的大人物,但從當時整個社會的視角看,他仍是一個遭人鄙棄唾罵的惡賊,是人人喊打的對象。而當時的格局,為他進一步躋身社會上層,提供了機會。當時黃河以北,並州、冀州和幽州主要有三股勢力,公孫瓚的幽州勢力,袁紹的冀州勢力,以及張燕在並州的黑山軍勢力。這三股勢力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佔領河北全境。為此,三股勢力進行了多年博弈。例如,袁紹與公孫瓚為爭奪冀州交戰時,張燕就曾派軍支援公孫瓚,他的支援,目的明顯,就是不讓袁紹擊敗公孫瓚,從而獨大河北,但他的支援又很雞肋,他派去支援公孫瓚的只是一支弱旅,派出這樣一支部隊的目的也很明顯:既不能讓袁紹獨大,也不能讓公孫瓚獨大。

袁紹與公孫瓚爭冀州,張燕遣將杜長等助公孫瓚,與袁紹戰,為袁紹所敗。——《三國志·魏書·張燕傳》

最終,公孫瓚敗給了袁紹,而袁紹在河北的勢力,也就超過了黑山軍,這是黑山軍不能接受的。所以,公孫瓚剛被打敗,黑山軍就不惜血本,出動十餘部,數萬人,端掉了袁紹老巢鄴城,歷史再一次上演了千鈞一發的微妙時刻,這一刻,如同袁紹和曹操官渡之戰時一樣:許多人一邊捫心自問,兩方勢力到底誰能取勝,一邊悄悄打著自己的算盤,做出選擇。而陶升在這一刻,選擇了袁紹。他的選擇,從事後看無疑是明智的,但在當時,卻需要智慧、眼光和很大的勇氣。

陶升想在袁紹的光環下耀升,就不能空手而去,於是,他趁黑山軍佔領鄴城時,救下袁紹全家老小,以此為資本,將自己推薦給袁紹。事後證明,他這鋌而走險的一步是成功的。袁紹一定很感激他,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像他這樣借花獻佛者,不在少數,這個袁紹也自然知道。袁紹因為這件事,封他為“建義中郎將”。袁紹這一敕封,等於單方面取代了原先黑山軍領袖張燕的“平難中郎將”,而張燕的平難中郎將,是漢靈帝敕封的。

袁紹到,遂屯斥丘,以陶升為建義中郎將。——《三國志·魏書·袁紹傳》注引《英雄記》

至此,陶升完成了他躋身上流社會的第二步。從一位“賊軍領袖”,晉升為東漢王朝的“平難中郎將”,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東漢大臣。

從陶升這位小人物躋身社會上層的經歷中,可以看見東漢末年小人物們亂世沉浮的眾生相。

與陶升類似者,如張燕。張燕是東漢末年的土匪,是名副其實的社會底層人物,但他頗會把握時機。黃巾起義時,他抓住了第一個時機,糾集了一群賊寇作為核心力量,繼而四處發展,最終壯大,“眾萬餘人”,成為一股有實力、更有底氣的力量。後來,隨著黃巾起義蔓延全國,張燕領銜的這支力量,又在與眾多實力相當者抗衡的過程中,佔據上風,逐漸成為了河北一帶最強大的起義軍領袖,以至漢靈帝都“不能征”,拿張燕沒辦法。值此勢如破竹之際,張燕卻能懸崖勒馬,在他賺足了與東漢王朝談判的籌碼時,卻不失時機地首先示弱,“遣人至京都乞降”,漢靈帝當然快意,順水推舟送了張燕人情,封他為“平難中郎將”。這一敕封,達成了一個雙贏局面,從漢靈帝的角度看,他暫時平息了黑山軍這股可怕勢力的席卷,為苟延殘喘的東漢王朝贏得了寶貴的喘息;從張燕的角度看,他現在是東漢王朝名正言順的中郎將,既能給數百萬手下一個交代,也順便實現了自己地位的提升。

當然,並非所有小人物都抱著如陶升和張燕們一般的動機行事,許褚,就不一樣,他為的是生存,以及,一點點情懷。許褚之名,如雷貫耳,但在那個年代,他起初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小角色。許褚與陶升和張燕們的不同,在於他沒有主動出擊,而是堅壁守衛。

漢末,聚少年及宗族數千家,共堅壁以禦寇。——《三國志·魏書·許褚傳》

許褚這樣行事,一方面說明他沒有“寇略之心”,是一位正派人物,另一方面說明他有擔當,願意在亂世中挺身而出,為宗族子弟和鄉親百姓們而戰。許褚所為,自然讓他名聲在外,淮、汝、陳、梁間,都忌憚他,最終,他的名聲傳入了曹操耳中,從此,終曹操一世,許褚不離左右,當他最終以牟鄉侯的爵位謝世時,他完成了守衛曹操(也就是守衛東漢)的歷史使命,也完成了一位譙國小人物在亂世中的地位躍遷。

當東漢末年的諸侯奸雄、名門世族們,在亂世的舞台上呼風喚雨,上演一幕幕華彩樂章時,那些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小人物們,並沒有甘於平庸。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生存著,並堅守著理想。他們是不幸的,因為那個時代,但又是幸運的,因為他們自強。他們的名字,沒有留下,但他們真真切切地來到過這個世上,來到過和我們此時此刻呼吸著同樣空氣的世上,走過一遭。而這,是無法抹殺的,無論我們是否知道,他們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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