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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歲盲人自述:不會算命,喜歡編程

今天的主角阿坤是個盲人,剛剛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

和他聊天前,我曾試著像盲人一樣在黑暗中,從熟悉的桌上摸索充電器。

沒想到,手機掉到了地上,水杯也被打翻,黑暗帶來不安快速籠罩了我。

失去視力,我什麼都做不了。

而阿坤在這樣的黑暗裡,已經待了快 20 年。甚至,他連黑暗都不知道是什麼。

出生時,因為一場醫療事故,阿坤失明了。

一切發生得太早,以至於阿坤的腦中還來不及記錄這個世界的任何色彩與形象。從這一點來說,他和先天盲人無異。

在聊天過程中,我曾多次嘗試引導他去描述某種顏色,或者是想像自己的模樣,但回應都是長久的沉默。

但阿坤並沒有被黑暗禁錮,他像一個淡然的園丁,一點點開墾自己能力的邊界。

以下是阿坤自述——

01

圖片來源:123rf.com.cn 正版圖片庫

我叫阿坤,20 歲,視障人士。

我的童年和其他正常小孩沒有太多不同。我什麼也看不見,卻什麼也不怕。

爸媽把我當成一個正常的孩子養育,放任我出門亂跑。

最早的記憶停留在 4 歲。那時,我總是跟著視力正常的小朋友一起玩。別人跑,我也跟在後面瘋跑。小夥伴們還一起去別人家的菜園偷摘西紅柿吃。

家裡曾嘗試把我送進幼兒園,但終究是無法適應,不久,我便開始了一個人在家的日子。

年幼的我喜歡玩水。

有一回我一個人在家,摸到了一個軟軟的管子,用力一拉,水從管子裡噴了出來,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

家裡變成了「汪洋大海」,我在水坑裡開心地蹦來蹦去。當然,也少不了一頓「棍子炒肉」。

因為沒法看到,「拆」是我認識世界的主要方式。

小汽車,拆;收音機,拆;電視機,要不是小時候害怕它爆炸,也想拆。

我享受拆東西的快感,觸摸事物的一個個零件,就好像「看」到它們一樣踏實與滿足。

雖然每回我都試著把出來的零件組裝回去,但總也裝不好。不過媽媽也不會罵我,只是再買一個。

她沒有因為我的「頑皮」,阻擋我探索的慾望。

02

7 歲那年,爸媽帶我去湖南長沙的特殊學校面試。

終於,和正常孩子一樣,我要開始念書了。

面試很簡單,老師喊向左轉、向右轉,我照著口令做動作。之後,老師又問幾個問題,面試就結束了。我當時天真地以為,未來學校的學習生活,也能如此容易。

因為住校,我很快學會了洗衣服,生活基本可以自理。

我們的寢室 6 個人。有時候,我不確定自己洗了誰的衣服,穿了誰的鞋子。

因為無法看到,直到家長來接我們回家,才會發現這一周都是穿著別人的衣服在上課、生活。

開學第一課,我第一次摸到盲文。指尖下是一些複雜的、密密麻麻的小方塊。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小方塊會把我帶到更廣闊的的世界。

老師還發了盲文筆,摸起來尖尖的。我想知道「尖」的感受是什麼,便用盲文筆,偷偷扎了我同桌的手肘,他當即發出了慘叫。

哦,原來,尖能夠帶來疼痛。

一年級時,我在數學課上接觸到了形狀。老師發給我們一些小模型或者卡片,讓我們用手感受不同形狀的邊邊角角。

我覺得自己更喜歡圓形,它很柔和。

顏色的概念讓我捉摸不透。即便是現在問,我也只能答:綠色是植物,黃色是枯葉,很難給出更多描述。

我沒法想像。

圖片來源:丁香醫生

上到高年級,我有機會去到低年級的班級輔導同學寫盲文。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發現,並非所有同學都可以暢通交流。

甚至,一些交流是單向的:你和他說話,他不會回答你。

後來我才從他們的家長口中得知,一些失明孩子的童年幾乎是一個人獨自度過。出於安全的考慮,爸媽會把他們一個人關在家裡。

我意識到,自己是特殊的,父母沒有限制我,給了我自由的空間。

03

我的爸爸是大學的思想老師。在外地教書,他回家的時間並不多。但每一次相處,他總是拉我說:

「不要死記硬背語文或者英語,你要思考語言背後的意義。」

當時只會嫌棄爸爸嘮叨:

什麼是「語言背後」?什麼叫做「意義」?

「小荷才露尖尖角」是什麼?「接天蓮葉無窮碧」又是什麼?

我沒法理解。

我只能感受到風和水。

水是嘩啦啦的聲音,風從遠方而來,是略過耳邊的呼呼聲。

記得一次春遊,物理老師教我們爬樹。那天我爬上了樹頂。我感受到了遠處吹來的風,夾雜著喧嘩的人聲。

在學校裡,我保持著每天奔跑兩公里的習慣。學校的操場鋪著盲人跑道,圓點的凸起表示彎道,長條的凸起代表直道。

跟隨著腳下的指示,我能跑上 8 圈。

奔跑時帶來的風,比空調裡吹出的,更真實。

和小時候不一樣,長大後的我反而更愛去遊樂場,追求刺激的感受。

跳樓機在加速上升和自由下降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失重感對我的拉扯,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我猜,因為無法看見,我對事物的感知比別人可能還多一分。

04

除了和普通孩子一樣要學習的文化課,盲校裡還有一門很重要的課程:定向行走。

通過訓練,我們可以運用眼睛以外的感官,來確定自己在環境中的位置,與其他物體之間的關係。

我的生活半徑因此不斷擴大:從學校門口的小超市,到幾百公里外的城市。

15 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遠距離獨立步行,前往了離學校 4.5 公里遠的公園。

這是我精心挑選的路線:路途複雜,需要過馬路、過橋、穿越地下通道,預計需要 3 小時。

我拿好盲杖,檢查了手機電量,帶上寫了父母電話的紙條,出發了。

手機的導航軟體,能夠規劃好適合步行的路線。

有人可能會問,眼睛看不見,怎麼使用導航呢?

實際上,只要 App 和網頁的無障礙化做好了,程序員給每一個按鈕寫上對應的中文釋義,我們就能和正常人一樣使用電腦或者手機。

讀屏軟體的出現,可以讓我和正常人一樣去使用電子產品。原理很簡單,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點到哪裡,讀哪裡」。

即便是手機右上角的 4G 信號、電池電量,也能被讀屏軟體讀出來。

當然,手機的指引只能提供一個理想狀態。

讀屏軟體再厲害,導航再精準,對於視障人士來說,也無法提示哪個路口是紅燈還是綠燈,哪條馬路上開了一條口子。

一般來說,汽車的呼嘯聲離開 2 秒之後,才可以穿過馬路。那天馬路上有施工,挖掘機的雜訊太大,我便沒法通過聲音來辨別車子方向和距離。

圖片來源:123rf.com.cn 正版圖片庫

當我穿過重重車流,終於安全地走上一座大橋的盲道,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開始不自覺哼著歌,甚至想要不用盲杖、準備慢跑起來。

快要碰到風的那刻,我撞倒了一輛共享單車。

我感到疼痛又生氣,甚至想把車直接扔到邊上的湖裡。

媽媽總是教育我,要感恩這個社會,但遭遇這種事情,我的第一反應還是憤怒,甚至想小小報復一下。

最終,我還是把自行車搬到了盲道之外。

除此之外,那一次出行還算順利。

不久後,我和另外一位視障同學,嘗試著一起乘坐地鐵到高鐵站,再乘高鐵從長沙到湘潭。什麼都不為,就體會下如何乘坐高鐵。

圖片來源:丁香醫生

因為加入了學校的合唱團,我跟著老師去了重慶、廣東中山、湖南張家界,2016 年的時候還去了俄羅斯的索契演出。

只不過,不同的城市對我來說,差別不那麼大。索契給我的印象還算深刻,去的時候是 7 月,氣溫只有二十幾度。

我們住在離黑海不遠的奧運村,城市的聲音很小,有風。

到畢業旅行的時候,我已經能夠為我們九人的旅遊團,規劃從長沙到杭州遊玩的攻略,定好住什麼酒店,去哪一個景點,選擇合適的出發與到達時間。

旅行目的地是杭州。

泛舟西湖,在前往三潭印月的船上,我將盲杖偷偷伸進西湖中。

盲杖劃開水面,我聽見一陣嘩啦啦的聲音,瞬間就想起了小時候的那回惡作劇。

圖片來源:丁香醫生

05

失明並沒有成為我空間的羈絆,世界的範圍在一點點擴大,包括我的精神世界。

我很喜歡去刷知乎,別人用看的,我用讀屏軟體來聽。

知乎上,我關注的前三個問題是:

如何學好幾何?

學 C 語言有哪些值得看的書?

如何才能寫好一篇作文?

我不太寫答案。因為寫一個幾百字答案,需要花掉我半天的時間。但我會不厭其煩地,把一些我喜歡的知乎文章,轉發到朋友圈和 QQ 空間。

我的很多同學,都喜歡上盲人圈子的網站,對於主流的應用不感興趣。我意識到,走出盲人的文化圈子,能夠迎來更多信息與樂趣。

和你們一樣,我也用微信,微信頭像就是我自己。

但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也沒法去想像。

我只知道自己身高 175 cm,體重 65 kg,BMI (身體質量指數)還算標準。我喜歡用 BMI 來形容一個人的樣子。

最近,我又迷上了微信讀書,經常會在朋友圈打卡。我喜歡在朋友圈發一些我和家人的合照,還有一些自己拍的照片和小視頻。雖然我拍的東西,有時候只是一片混亂的黑暗。

同學之間聚會,經常去 KTV 唱歌。我們都很難記住歌詞,就憑著感覺在黑暗裡唱啊唱。

我更喜歡用手機上的 K 歌軟體,給自己錄一首歌,可能是《好久不見》,也可能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從初中的第一堂課計算機開始,我摸索進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它由一串串代碼構成的,不需要圖像,也不需要色彩:我對編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聽說,盲人在 App 的無障礙設計上更有優勢,這讓我感到有些興奮。

最早我學的是易語言,後來覺得這個語言太小眾了,就開始接觸 Python。

有時候覺得好玩,我會試著做一個音頻播放器。

正常的門戶網站會有很多圖片,讀屏軟體使用起來並不順暢,於是我為常用的網站寫了一個插件,讓它們瀏覽起來只需要讀標題和正文,提高獲取信息的效率。

到了高中,我和幾個同學用建站系統,一起做了一個特殊教育的學習資源網站。

我想,我又往健全人的世界多邁了一步。

06

也許是路上出現的盲人太少,當我「毫無顧忌」地在街上亂竄的時候,有收穫幫助,但也能碰上形形色色的健全人。

他們總是帶著充滿好奇亦或是偏見的語氣,向我提問。

我常被路人問,盲人如何使用高德地圖;十次計程車,有九次會被好奇的滴滴司機邀請,演示如何操作計程車軟體。

我會盡量耐心地給他們解釋。

我儘可能地去展示,視障人也能夠很大程度融入正常生活。當然,也有些問題會讓我感到冒犯。

有時候,我會被問到,「你是怎麼吃飯的?」

我就會告訴他們「你們怎麼吃,我就是怎麼吃的。」

在我爬山的時候,也會有人問:你是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的?

這時候,我往往會舉起手中的盲杖示意。

還有一回,我下樓拿快遞,被一個聽起來 50 歲左右的老太太追著,她喊:

「誒,你給我算算命啊,我給你錢。」

偏見難以避免。

我只能無奈地解釋,我在學校裡學的,是和普通學生一樣的物理化學,不學算命。

實際上,高中的必修課,我們都需要學習,和正常人一樣需要做題、考試,最後參加高考。

今年上半年,媽媽陪著我輾轉各地考大學。因為我參加的是單招高考,需要去全國各個高校考試。

最終,我收到了長春大學的電話錄取通知。

回想起抵達吉林長春的那天,是 4 月初。我穿著棉服,颳風的時候仍能感受到春寒料峭。

對於大學,我很期待。除了對校園生活的嚮往,我還喜歡那個城市的風。

和阿坤聊天的時候,我感受到他是個心思周全的理科男孩:每回答一個問題,都會有十幾秒的思索和沉默。

儘管一直暗示自己,他和我 20 歲的時候沒有什麼區別:在社交網路上,用文字記錄著最漫長暑假,抱怨自己又胖了幾斤,還續了 QQ 音樂綠鑽。我仍然抑製不住好奇,從一個健全人的角度問他:

「你覺得,視障人士是否需要特殊對待?」

他答:「我們不需要特殊的照顧與同情,只是需要一些幫助罷了。」

沉默了一陣,他又補充:「別把共享單車停到盲道上就好吧。」

本文經由北京愛爾英智眼科醫院主治醫師 遊玉霞、廣東省殘疾人聯合會志願者 馮家和 審核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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