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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盲道上為什麽看不見盲人 | 故事FM

■山西太原恆山路十裡鋪路段盲道,百米的距離就有 35 處 Z 字轉彎。

我喜歡通過走路增加一點運動量,平時上班也會選擇先走一站地再坐車。但人行道上一溜黃色的凸起豎紋地磚,走上去非常不舒服、硌腳。不過想到它們是盲道,可以方便盲人出行,這麽點不舒服我還是能接受的。

但唯一的問題是,我從來沒有在盲道上看見過盲人。為什麽?

/講述者/鄭婷、蔡聰/主播/@寇愛哲

/製作人/@寇愛哲

—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一.你上一次在盲道上看見盲人是什麽時候?

是的,城市裡的盲道遍地都是,但至少我已經完全沒印象,上一次在盲道上看見盲人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為了弄清楚為什麽沒有盲人在用盲道,我通過朋友介紹,去拜訪了一位盲人,她叫鄭婷。她是先天白內障和小眼球發育不良,所以完全看不見。我去拜訪她的時候,她在一家叫做一加一殘障人集團的公益機構做接線員。每天自己去上班,途中包括步行和公交。

我那天陪著婷婷上班,並用聲音記錄下了她通勤的全部過程,具體詳見音頻 1’25” - 4’

鄭婷:

不是所有路都有盲道或者無障礙設施,而且人行道上雜物很多,我有時候都不願意走人行道,喜歡在下面溜邊走。只要不跟車搶都沒事,但是小磕小碰是難免的。

有盲道的路對我幫助也不會特別大,因為你不知道它的終點在哪兒。

對於這個問題,菜聰也許能幫我們解釋得更清楚一些。他是上海有人公益基金會殘障項目總監,視力一級殘障,一隻眼睛看不見,另一隻視力不到 0.01 。

蔡聰:

為什麽要修盲道呢?最簡單的想法就是,盲人就應該走在盲道上。但是大家仔細觀察,盲道它通向何方, 沒人知道。

試想一下我們大街上沒有任何的路牌標識, 這馬路對我來說有什麽用啊?現在盲道倒是修得也挺好,你要順著盲道走呢,你總歸能走到一個地方,但是你永遠不知道你會走到什麽地方。

走在路上我最重要的是獲取資訊,我要知道我現在在哪裡。

■中國式盲道,你不知路線的盡頭通向哪裡。

盲道是 1965 年在日本發明的。

而中國的盲道修建熱潮始於 2005 年,因為從這一年開始,「全國文明城市」這個稱號開始評選。在評選的項目中,盲道的覆蓋率是城市是否文明的重要指標。所以,全國幾乎所有城市都以極高的熱情來修建盲道。

現在,中國有了全球長度最長、分布最廣的盲道。但是,這種盲道對盲人的作用其實並不大。並且智能手機和導航軟體的出現已經基本解決了盲人走在路上基礎的資訊需求。

如果你打開地圖 App ,除了開車的人常用的行車導航,還有一個步行導航。這個導航功能對盲人來說特別實用。

同時,盲人的手機裡都裝有讀屏軟體,我們能用的他們都能用。

我陪婷婷上班的那天,她給我現場演示了一段使用讀屏軟體發資訊的過程,這個我用文字真的表現不出來了,有興趣你可以點開音頻感受一下。 6’57” - 7’40”

在智能手機和電腦時代之前,盲人可以閱讀的東西非常少。出版盲文書需要特殊的紙張和印刷工序,所以盲文書的成本特別高。這就導致全國只有一家出版社——中國盲文出版社,出版盲人書籍。但出版的書籍種類少得可憐,很多農村地區的盲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本盲文書。

所以讀屏軟體的出現對於盲人來說意義非常重大,這標誌著資訊獲取上的障礙正在不斷被技術的發展所跨越。但與此同時,中國的盲人群體距離完全資訊無障礙的生活,還有一定的距離。

蔡聰:

你比如說一個 App , 它如果不支持讀屏軟體, 那你就用不了。

剛開始用讀屏軟體的時候,我記得 QQ 、微信、微博、滴滴,這些 App 都不支持讀屏軟體,那就只能乾瞪眼。

那會兒支持讀屏軟體的 App 包括 Skype ,Kindle 和 MSN 。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程式員在上大學的時候,就上過殘障的通識課程,所以他們知道他們的用戶裡面有這樣一批人,需要照顧到他們的使用習慣,進而在軟體設計的時候,他們有無障礙的操作規範。

Kindle 從第一版開始就是百分百支持 IOS 的螢幕朗讀軟體,所以我經常在亞馬遜上買電子書,但是國內的比如說當當,京東讀書,你能花錢買書,但是買回來的書螢幕朗讀軟體讀不了。

總有一些服務開發商把無障礙支持當成是一個負擔、一個需要額外去做的工作,而沒有看到這是一個市場、一個契機。

好比手機,現在殘障人凡是經濟條件允許的,都盡量買 iPhone 。因為 iPhone 的無障礙支持可以稱之為全方位無死角。無論視障、聽障還是肢殘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操作方式。

■以iOS為例,打開設定/通用/輔助功能/Voice Over。你可以閉上眼睛感受下這個新的世界。

其實很多無障礙的設計,健全人也能受益。比較典型的就是簡訊,它最初是為聽障人群發明的,結果後來在普通人中流行了。

不僅如此,我們往往忽視了另外一個角度的問題。

在預期壽命超過 70 歲的國家裡,平均每人有 8 年的生命是在殘障的狀態中度過的。我們小的時候,個子矮,很多東西,比如櫃台,夠不著;女性懷孕的時候,挺著肚子行動不便;年老的時候,眼花耳聾、腿腳不便。

我們處於這些人生階段的時候,同樣需要無障礙設施。

二.被隔離的 8500 萬人

讓我們一起來回想一下:你上學的時候,班裡有多少殘障人?——中國有 8500 萬殘障人。假設你們班有 50 人,那平均應該有 3 個殘障的同學。

為什麽沒有?

很簡單,因為他們被隔離起來了。

■中國殘障人的普遍情況是兩種:① 家裡不讓他們上學;② 被送去特殊學校

鄭婷:

我父母都是農村的,我從小是沒怎麽讀過書。我父親一開始說是讓我去念書,學藝術。 但是後來沒定下來,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反而我弟弟的事情他會很上心。

可能因為我是女孩子,然後又看不見吧,家裡多少會有些怠慢。會覺得說對他們而言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

婷婷父母這樣的想法非常普遍,覺得殘障的孩子是負擔,也沒必要去讀書。中國殘障人文盲率高達 43.29%(2006 )。

除了家裡不讓讀書的,剩下就基本上是被送去特殊學校的了。可能有人覺得:去特殊學校不是挺好的麽?專門針對殘疾人因材施教。

這一點蔡聰很有發言權,不過需要先說一下,蔡聰是後天因為藥物導致失明,在完全看不見之前,他還是在普通學校讀到了高中,之後才會每周去特殊學校幾天,學習盲文。

蔡聰:

我當年那所特殊學校是一個盲人,聾人和心智障礙人混合的學校, 裡面盲人特別少,就6個。

盲文挺簡單的,就是一套用摸的拚音編碼表, 6 個點不斷的排列組合,我很快就學會了,都不用再去了。但是我還是會每周堅持去兩天,因為同學們跟我說,希望我多來跟他們一起玩, 因為他們從小就是在這個學校裡面寄宿,學校也不讓他們出去。

學校怕學生出去以後出事,他要擔責任,家長也是一樣——很多家長把孩子送過來,放在這個地方,就好像沒事了,恨不得連暑假都學校幫忙託管, 跟逃避瘟疫一樣。

我相對來說是比較幸運的,因為在上學的階段裡有很長一段時間還是能看見,也得以留在普通學校裡,沒有與社會隔離,留在了正常發展的軌跡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我都對殘障這件事情並沒有太大的概念,我也沒有覺得我自己是一個殘疾人。

我一直就管我自己叫「戴眼鏡不好使的高度近視」。無非就是近視眼嘛!我好多普通高中裡的同學眼鏡摘下來跟我都差不多,動不動就 1000 多度,我感覺跟我沒有什麽區別。

蔡聰學盲文學得很快,同時也非常適應普通學校的教育,他的學習成績特別好,各種表彰獎狀拿到手軟。剛剛完全失明的時候,他本能地覺得自己完蛋了。但由於成績優異,又長期接受正常的學校教育,他從來沒因為覺得自己是個殘疾人而感到自卑,他很快就從低落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也重新建立起了信心。

菜聰是幸運的,同時也是融合教育的典型案例。能有機會在普通學校接受教育的殘障人,相對會更有機會建立信心,同時健全人也會更了解殘障人的需要。但現在的問題是,很多學校拒收殘障學生,借口這方面的教學經驗不夠,硬體設施不足等等。

蔡聰:

其實恰恰相反,環境硬體是一個結果,不是一個前提,但我們往往把它當成一個前提了。

很多人會問我說,你看不見黑板,怎麽學習成績這麽好? 我會跟他說,其實看不見黑板並沒有關係,因為看不見黑板,恰恰讓我更加專注於跟老師的語言互動。

那樣我會更加容易跟上老師的節奏,對知識的掌握也會更好,這是我自己的感覺。

在這個過程中,我會發現像我在普通高中的老師講課的時候會注意很多,黑板上寫的東西都盡量把它講出來, 比如像數學畫圖什麽的,老師會根據我的反應去描述這個圖。

例如這是一個三角形 ABC ,他會說,我念 ABC 的時候, A 是在最上面,以逆時針的方式排列 B 和 C ,這時候我腦袋裡面就能想象出來三角形 ABC ,A 在哪,B 在哪,C 在哪。這些事情它需要專業的知識嗎?需要專業硬體的支持嗎?

當然了,也許如果有這些,我可能學習起來會更加輕鬆,效果更好。 但是這並不能成為說拒絕我進入學校的理由,因為只要他願意關注你,從態度上接納你,總能找到方法。

在蔡聰上高中的時候,沒有什麽融合教育的概念,硬體條件更是和今天沒法比。今天只要拿個平板電腦,盲人就可以聽課本、練習題了。而那時候的老師也沒有什麽針對殘障人的教學經驗,無非就是多用了點心,給蔡聰描述一下黑板上畫了什麽。這麽小的代價,換來的是蔡聰融入社會,和大家一起成長的機會。

雖然蔡聰念的是普通小學、中學,但是到考大學的時候,他還是沒逃過被隔離的命運——因為中國的大部分大學都有體檢要求,殘障人屬於體檢不合格。

他們要考大學需要單考單招,只能去指定的幾所特殊學校。蔡聰去了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這個學院被稱作是盲人的清華北大。但是蔡聰進去之後發現,這座盲人的清華北大基本上就是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它培養出來的學生,只有兩個選擇:按摩和鋼琴調音。

1985 年,為了解決盲人就業問題,殘聯的前身——盲人聾啞人協會召開了第一屆全國盲人按摩工作會議,這次會議正式把盲人按摩當作一個事業來開展,而且這次會議得到了民政部的認可和支持。經過幾十年的政府力推,現在超過九成的盲人從事按摩推拿的工作。

婷婷就幹了 12 年的按摩。她說這份工作很不好乾:工作時間不規律,手指扭曲變形……而這些還不是最難接受的。

鄭婷:

在按摩中也會遇到不禮貌的客人,提出想要特殊服務,並給我一定的費用,我當然是拒絕的。

有一次也是晚上工作,我被一個客人差點給按在牆上了,我大喊,然後把他推開。後來他的朋友也過來勸他,我趁著這個時候從門裡溜了出來。

還有一次我被一個客人罵了半個小時,因為我拒絕了他的特殊服務要求。他說了很多特別難聽的話,結束後我一個人哭了很久。

所以有夢想的殘障人,都想找機會做點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且政府的確也有政策扶持。現在全世界範圍內解決殘障人就業,就是兩種管道:反歧視就業制度,和按比例就業制度。

美國就是實施的反歧視就業制度,很簡單,它沒有給殘障人任何照顧。但如果企業被發現區別對待殘障者,相同工作能力的情況下,隻招健全人,那就法庭見。

咱們國家的法治建設還有待提高,所以我們的政府很明智地采取了按比例就業制度。強製要求部門招聘要保證有一定比例的殘障人就業。比例不太一樣,有的省 1.5% ,有的 2% 。而且政府還配了一套叫殘疾人就業保障金制度,就是說如果你招不夠這個比例的殘障人就業,就要交這個保障金,類似於罰款。

看起來非常好的制度吧。

但是,這個殘疾人就業保障金是按照整個社會的年平均工資計算的。所以對發達地區的企業來說,這點錢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寧願交罰款也不願意雇殘障人就業。

幸好我們政府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從 2006 年開始,改成按照企業的平均工資來計算了。

蔡聰:

但是這個就把一些高新產業,比如說金融行業、銀行業、IT業給觸動了。

因為他們工資都高,一年殘保金要交好幾千萬,以前就是一點錢嘛,交了算了。現在一看好幾千萬,開始慌了,滿世界找殘疾人,可是他又不知道怎麽雇。

這也不是人家企業的問題,比如普華永道這樣的高端企業,他上哪去招能符合他要求的殘疾人?現在連大學都不讓殘疾人上了,高考都不能參加,你說企業上哪招?

只好怎麽辦,找點盲人過來做按摩唄,到公司給我們的企業員工做按摩,也是一個員工福利,對吧。現在很多高端企業都這麽搞。

因為特殊學校學不到東西,普通學校又不願意招殘障人,所以導致就業的時候殘障人的文化程度達不到企業的要求。像蔡聰說的,這還真心不能怪企業。

所以包括蔡聰在內的很多殘障人士就去向教育部門反映,但教育部門總是把皮球提給殘聯。

說到殘聯就更有意思了。

殘聯的設定本意是很好的,代表殘疾人,幫助殘疾人。但是它的設定卻讓其他政府部門有了逃避責任的理由。很多官員還是用隔離的思維去思考問題,他們覺得凡是涉及到殘障人的問題,就應該歸殘聯管。好像殘障人的事情不是人的事情。

而且蔡聰覺得,殘聯的代表性也有點問題,它的工作人員基本上都是健全人。因為,殘聯的招聘要參照公務員招錄體檢標準。

蔡聰:

公務員體檢標準,雙眼矯正視力均低於 0.8(標準對數視力 4.9 )或有明顯視功能損害眼病者,不合格;雙耳均有聽力障礙,在佩戴助聽器的情況下,雙耳在 3 米以內耳語仍聽不見者,不合格。體檢不合格是不能當公務員的。 這殘疾人體檢不合格,怎麽加入殘聯?很多政策你放在一起是特別搞笑的。

我們經常跟人開玩笑,說你能想象在婦聯裡面 99.8% 的都是男人嗎?

三.是什麽隔離了我們?

蔡聰的太太也是盲人, 2016 年,兩個人喜得千金。在太太懷孕期間,很多人勸他們去做個檢查,看看孩子有沒有毛病,會不會視力也有問題。

蔡聰:

我為什麽要去做檢查?

技術性上講,我去檢查了,如果查出來視力不好,我應該怎麽樣?把孩子打掉嗎?我憑什麽要把孩子打掉呢?

我是首先從我自己的人生就開始否定嗎?覺得我是一個悲劇,不應該存在嗎?

第二點, 是誰覺得這個事情有問題?是誰在灌輸這件事情有問題?

不是我吧,是這個社會啊,是你們認為它有問題,我和我的孩子為什麽要因為你們的這種刻板印象和錯誤去買單呢?

第三個是我自己,我跟視力障礙這件事情已經相處很多年了,我非常知道視力障礙的人生應該怎麽過,我自己一點都不卑微,那我的孩子他為什麽會卑微?他不會卑微。

■蔡聰一家人。

優生學在我們國家是佔有絕對的統治地位的。

優生學在上個世紀初的時候非常盛行,不光是殘障人,在美國曾經連小偷抓到後也要做絕育手術,那時候認為小偷的孩子也會成為小偷。

蔡聰覺得這事兒不能等了,他得和這個世界談談。

於是 2017 年的除夕夜,蔡聰登上了網絡熱播節目《奇葩大會》。

這期奇葩大會播出之後,很多網友的評論是「很感動,蔡聰很了不起,但他只能代表少數人,那種能勇敢走出來的人,而大部分人沒有這個能力。」

很巧,我陪著婷婷坐公車的時候,也和她聊過相似的問題。她告訴我,她也經常被這麽捧殺。這一段對話在音頻裡聽著特別直達內心,我建議你去聽一下。音頻 26’36” - 27’

鄭婷:

我經常在路上遇到有人問我,你為什麽一個人?你的家人呢?

我心想我每天上下班挺正常的呀,我不需要人陪啊。

然後要不就掛標簽,「你們真了不起,我們特別佩服你們。」

我特別無語,我也只是正常上下班,拿著工資,有什麽可佩服的呀。

殘障人既不想要人們的同情,也不需要被捧殺。他們只希望被當做一個人,讓他們和我們一樣,和婷婷一樣,可以有機會去上下班,拿著工資,正常的生活。

*本期頭圖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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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彭寒 運營 |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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