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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祖蔭:從嗜古成癡到“好古破家”

*本文為《晚清金石文化研究》書評,作者劉學謙,本書責任編輯。

晚清金石文化研究

以潘祖蔭為紐帶的群體分析

程仲霖 著

2018年5月

《晚清金石文化研究》為程仲霖老師近作,主要探究晚清同光時期以潘祖蔭為紐帶的金石文化群體的交遊活動,並以此揭示同光時期金石學的特點,旁及有清一代金石文化的發展和轉變。金石學起於宋,歐陽修、趙明誠發其端,到清季,因樸學興起、出土文物漸多,金石之學實有助於考證辨偽,故達於極盛。近代以降,由於西方現代科學體系的引入,金石學所包含內容逐漸分化,金石學本身也消隱於考古學、歷史學、古文獻學、古器物鑒定學等學科中,不再作為獨立的學科存在。在《本朝學術源流概略》中,羅振玉將清代金石學分作四類,即目錄、文字、影像和考證。本書亦從四部分闡述金石文化群體的交遊活動,包括鑒藏、傳承、考辨及對書法藝術的影響。揆其異同,則目錄與鑒藏,文字、影像與傳承,考證與考辨,實為一一對應之關係。至於“對書法藝術影響”一章,因作者為書法行家,以專業眼光視之,自然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

本書是群體研究,群體必涉人事,人事必存紛擾。潘氏有何本領,能夠將趙之謙、王懿榮、吳大澂、張之洞等金石名家聚集在自己周圍?名望、地位、眼光自不必說,但除此之外,我認為有兩點非常重要:一是潘氏的性格與手段,二是群體諸人對古物的極度熱愛。

潘祖蔭,清代書法家、藏書家

關於潘祖蔭性格,作者在書中也有所提及,如潘氏重賢好士,對識人用人有準確的判斷等。此外,潘氏為人為官正直,這是其底色,因此聲望極佳。但同時,潘氏處事又極謹慎,並善於籠絡人材,為其所用。茲舉幾則史料以證之。

黃秋嶽《花隨人聖盦摭憶》談道,李慈銘好罵人,但並非與所罵之人皆有深仇大恨也,只是其癖好而已,尤見於《越縵堂日記》等著作,罵人處多如牛毛。李有一信致潘祖蔭,內含詆毀友朋之語,潘力勸其刪去。此可見其謹慎之處。

又見鄭逸梅《珍聞與雅玩》一書,說洪文卿狀元客死異鄉,其愛姬下堂求去,重理賣笑生涯。於是京城人士都將文卿視作死龜(“龜”為當時貶詞,指夫使姬妾與人通)。潘祖蔭聽說後,宣稱道,“龜為四靈之一,怎麽能用醜事來玷汙它呢?”於是在滂喜宅旁邊另築一屋,名之曰龜庵,又做《釋龜》一文,稱“主人龜也。凡我朋好,皆龜之族類。後勿以龜字見諱,而負龜庵主人之苦心。”聞者皆大笑。潘氏此舉,表面上是為烏龜叫屈,實則為文卿遮醜,亦收籠絡人心之效也。

在京師金石文化圈中,潘祖蔭與趙之謙的關係最好。潘對趙有知遇之恩,兩人又同有金石之好,趙為潘訪書刻印自然是盡心盡力。趙給潘的信中,多有袒露心跡之處,臧否人物姑不論,有時甚至極隱秘的事項,也盡呈筆端。如趙說:“謙之愚戇,長者甚憂之矣。然謙則涉歷糞壤荊棘中二十餘年矣,豈不知自愛?若在他處,久已絕口不談,而長者之前則不敢不言,正以報垂愛之切,幸勿以此言為謙素來任性不識輕重也。此信鑒後,即乞付爐中。”二人關係之密切,趙對潘之篤愛與信任,由此可見一斑。側面亦可窺見潘氏禦人手腕之高超。

趙之謙

此外,書中左宗棠購買並輦送盂鼎給潘祖蔭,以報後者極力聲援使之免禍的事例,也是潘氏慧眼識人,善結人緣的明證。

儘管潘伯寅作為群體領袖,極具親和力與號召力,但群體諸人畢竟性情各異,故彼此間時有不滿流露,俱無足怪。基於此,維系群體使之不致分裂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群體諸人對崇古、訪古、集古和傳古的滿腔熱忱了。作者舉陳介祺的例子,說他評論書法,認為楷書取法隸書,隸書取法篆書,大篆勝於小篆,越古越好。殊不知,這個陳介祺尚有更瘋狂的舉動。周肇祥《琉璃廠雜記》中談到一則故事,說陳介祺喜好收藏古印章,一天在居所門口看見一樵夫,煙袋上掛了一枚印章,湊上去仔細看過,發現正是日思夜想的寶貝,於是把樵夫請進屋內,聲言要買印章,樵夫不肯,說印章有強身健體功效,陳馬上提高價錢,似乎志在必得,樵夫死活不願賣,掉頭就跑,陳讓仆人追上去,強行把樵夫拉了回來,最後好說歹說,到底以錢五百串換得了印章。(簡直是強買強賣啊)印章到手後,馬上邀友朋聚會,大肆炫耀。某客懷疑是贗品,陳捋著鬍子說,“如果是假的,也只有王西泉能做到,他怎麽忍心騙我呢?”而陳口中的王西泉,此時就坐在旁邊。這個印章,偏偏就是西泉所做,並與樵夫串通,令陳出醜的。此故事讓人捧腹,嗜好古物到了如此癡狂的地步,自然就難辨真偽了。

陳介祺編《十鍾山房印舉》

在嗜古方面,潘祖蔭自己也不遑多讓。繆筌孫《雲自在龕隨筆》引翁常熟跋,說上海大收藏家沈樹鏞得了《王稚子雙闕》這件寶貝,拿出來在潘祖蔭面前炫耀。正在談笑間,潘居然伸手去奪,結果酒杯都碰翻了,碑帖的貼眉也掛了彩。於是翁調侃道,如果是元代人的拓本,距今有三四百年了,伯寅見到,又該作何舉動呢?

上述奇聞怪譚,在一般人看來,殊不可解。孩子愛玩具,往往癡狂。如果一個成年人突然表現出孩子氣,則足見其摯愛某物之深了。不過,成年人的“玩具”可是價格不菲呢。出身官宦世家,久任朝廷大員的潘祖蔭,為了滿足嗜古癖好,也不得不耗盡家財,甚至不惜負債典質。更不用說群體中其他成員了。誠如作者所言:“潘祖蔭的金石同好中,王懿榮、吳大澂等無不因嗜古而家境窘困。”

王懿榮

王國維《人間嗜好之研究》一文談道,“若夫宮室、車馬、衣服之嗜好,其適用之部分屬於生活之欲,而其妝飾之部分則屬於勢力之欲……常人對書畫、古物也亦然……愛書畫古玩,非必愛其形式之優美古雅也。以多相炫。以精相炫,以物之稀而難得也相炫。”又說,“以此所論者,乃事實之問題,而非價值之問題故也。若欲抑製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以高尚之嗜好,不然,則必有潰決之一日。”以此觀潘氏群體的嗜古集古,則勢力之欲固然存在,但潘氏諸人畢竟不能如帝王般垂拱高臥,天下之寶,召之即來,來之即永存。經濟和財力上的諸多限制,反而促使群體諸人養成精鑒藏、廣傳承、多考證的風氣。而潘祖蔭本人,也是明確反對“玩物喪志”的。目錄、文字、圖畫和考證著作的相繼問世及出版,無疑是從事實中提煉價值的積極表現。此亦學術興旺發達之正途也。

如王國維所言,既然事實不可改易,為何還要趨高尚而棄卑劣呢?唯其價值所在罷了。俗語雲,“寒不衣,饑不食,唯印、鏡、劍之愛不能馳。”當以價值為皈依時,令君寒不衣,饑不食,愛不能馳的,還僅僅是印、鏡、劍本身嗎?

最後,作者談到金石文化對書法藝術的影響,考察兩者關係,既有藝術之間的相互砥礪,也有學術對藝術的滋養。至於影響所及,是僅限個人,還是囊括時代風氣,就見仁見智了。本書運用大量未刊文獻,以信劄尺牘居多,書後又附潘祖蔭金石交遊紀事,敘述詳實,考證充分。就個案研究而言,足可啟發後學,加惠士林了。

參考書目:

黃濬:《花隨人聖盦摭憶》,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

羅振玉:《本朝學術源流概略》,見《民國叢書·第一編》(6),上海書店,1989。

繆筌孫:《繆筌孫全集·筆記》,鳳凰出版社,2013。

沈樹鏞:《鄭齋金石題跋記》,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

王國維:《王國維學術經典集》(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

趙之謙:《趙之謙集》(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鄭逸梅:《珍聞與雅玩》,北京出版社,1998。

周肈祥:《琉璃廠雜記》(上),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

圖片來源:百度百科(侵刪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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