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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鳳姐和她的朋友們

一入紅樓,終生難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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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婚喪嫁娶、朝拜祭祀這類公事,榮國府的人很少與寧國府的人打交道,賈母偶爾去一趟寧國府,也不在那裡吃飯,隻說反正你們是要送過來的,我吃不完還可留到下頓再吃,反倒賺了。

這話說得俏皮且得體,尤氏也笑,但我總想像她那笑容是以苦澀打底的,保持得長一些就會露出尷尬的底色來,分明知道不是這緣故,卻也不好再說什麽。

王夫人很少到寧國府來,黛玉寶釵和賈家三豔也未見串這個親戚,要說是小姐們不方便走親戚吧,史湘雲卻三天兩頭到榮國府來,況且惜春還是賈珍的小妹妹呢,正經的大小姐,也刻意與之保持距離,這種普遍的疏離,我想是基於對寧國府之烏煙瘴氣的回避。

只有璉鳳夫婦愛與寧國府來往,當然,他倆都是榮國府的當家人,賈珍是賈家的族長,大事小情少不了一道商議,榮國府蓋花園子,寧國府給可卿辦喪事,兩家的管理層都是打通的,算是資源共享。

撇開這些冠冕堂皇的事務,璉鳳二人與寧國府也有頗為厚密的私交。先說賈璉,賈珍父子似乎是他最好的玩伴,寶玉跟薛蟠等人去吃個花酒,在賈璉眼裡大約都是輕量級的遊戲,他好的不是那一口。

第四十五回,榮國府慶元宵,賈母留下賈蓉倒酒,攆賈璉與賈珍回家睡覺,這倆人大喜過望,把小兄弟們送回家,便相約追歡買笑而去。

擱現在,他倆算“四大鐵”的交情,雖然不潔,卻還算正常,及至賈蓉誆賈璉娶尤二姐做二房,才汙濁到極點,賈蓉哪是想成人之美,他與這二姨原有一腿,說給賈璉做二房,讓他掏錢弄個場子,自己好去鬼混,賈璉色迷心竅,居然言聽計從,還答應買兩個絕色的丫鬟謝他。

汙濁的東西總是更有凝聚力,因君子之交淡如水,風清雲淡,聚散隨緣,這類友誼對於賈璉等人來說,恐怕要“淡出個鳥來了”,他們要的是那種在汙泥濁水裡打滾的快樂,心照不宣地竊笑,既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對方,卻也因此卸去了百種禁忌,縱情聲色,無法無天,對於一道沉迷的夥伴雖無尊重,卻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親切感。

鳳姐不可能跟男人們花天酒地,但和寧國府打交道的過程中,她也能收獲她的樂趣。前文已經說過,她喜歡全天下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感覺,這感覺,只有寧國府的男人能給她。

榮國府的男人,和她的關係太近,鳳姐的道德底線使她不可能與他們打情罵俏,最多也就和寶玉親近一些,還是拿他當小孩子。

外面的人又進不來,偶爾來個醫生清客,還得隔著多少道簾子,賈瑞之流倒是不知深淺地上前撩撥,卻又超過調情的限度,且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陌生人,以鳳姐之精明,不會假以辭色惹火上身。

對於鳳姐來說,最好的調情對象,是這樣一種人,關係不要太近,太近顯得齷齪,也不要太遠,太遠顯得危險,她要的,是一種不遠不近、半真半假的曖昧,這樣的程度,既能得到樂趣,又能輕鬆控制。

賈珍父子,正好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那點小聰明,也正好夠不動聲色地討好鳳姐。因為地位平等,不像賈璉調戲鳳姐那麽露骨,這種調情是安全舒適的,沒有侵犯性的,幾分仰慕,幾分豔羨,幾分自慚形穢,但沒有一絲一毫的佔有欲,賈珍父子把握好了這種度,把鳳姐哄得舒舒服服。

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鳳姐與尋常女人又有不同,某些時候,她還想直接征服世界,沒有哪個征服者不想擴大自己的地盤,在榮國府,她已經說一不二,仍不能滿足。

一來精力過剩,二來榮國府事情雖多,都是柴米油鹽的日常瑣事,怎樣的聰明才智都消解於其中,不似大事件,既能展露才華,又能吸引眼球,猶如一場“狀元秀”,確立自己無可代替的位置。

賈珍為她提供了一個上演“出場秀”的機會,可卿去世之後,賈珍無心理事,再三求了鳳姐幫忙,他人或者以為是苦事累事得罪人的事,初出茅廬的鳳姐卻當是鍛煉自己並夯實政治基礎的良機,沒有永遠的友誼,只有永遠的利益,對於一個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人,總會多些好感。

當然,她和榮國府的人一樣,對寧國府仍然不大看得上,但這種看不上裡也自有樂趣。鳳姐在榮國府,多少有些緊張與壓抑,在賈母與邢、王二位夫人面前自不必說,所有的上司都是說翻臉就翻臉的,天知道哪塊雲彩會打雷。

寶玉黛玉他們又一律是文學青年,整天舞文弄墨的,這又是鳳姐的弱項,偶爾謅上一句“一夜北風緊”,還不如香菱已經入了門,喜出風頭的鳳姐在他們面前佔不了上風,也未必看得上這酸文假醋的一群人,她跟這些小叔子小姑子是有些隔閡的。

在榮國府,她的樂趣就是當家理財,興興頭頭招呼太婆婆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吃喝玩樂,這種樂趣是公眾化的,多少戴著面具,儘管賈母喜歡她“潑皮破落戶”的性格,可畢竟是藝術加工過的“潑皮破落戶”,在賈母心中,她其實還是“最是知禮的”。

只有在寧國府的人面前,鳳姐才能囂張地做回自己,放肆地說笑,不避她最愛說的粗話、村話。她過生日,尤氏前來敬酒,笑道,難得你一年到頭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麽可疼你的,親自斟了杯酒,在我手裡乖乖地喝一口吧。

鳳姐笑道,你要是真心孝敬我,你跪下我就喝。同樣是妯娌,她在李紈面前就沒有這麽放鬆,人們在值得尊重與重視的人面前,會把自己也端著,相反,若心裡存有藐然,舉動言談就會自如放肆起來。

鳳姐自然是看不上尤氏的,第六十八回,鳳姐道,你又沒才乾,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這雖是惱恨之言,卻也道出了鳳姐內心對於尤氏真實的看法,尤氏也承認:何曾不是這樣。這段對話戳穿了鳳姐與尤氏一團和氣有說有笑的假象,她二人,從來都有強勢與弱勢的差別。

對於鳳姐來說,寧國府就像一塊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香,她和寧國府諸人的交情,類似於酒肉朋友,利益是第一黏合劑,其次通過藐視對方,成就自己的良好感覺,就這麽互相看不起著,變得難分難捨了。

一切酒肉朋友又都是靠不住的,賈蓉屢次出賣鳳姐,賈瑞事件,算是鳳姐的隱私了,賈蓉在小丫頭面前照說不誤。前面已經說過,賈璉偷娶尤二姐,多賴了賈蓉說媒拉纖,賈珍與尤氏一同封鎖消息,瞞得風雨不透。鳳姐也不是善茬,將他們好一通作踐,外加敲詐二百兩銀子,又將尤二姐逼死,一點沒給尤氏面子。

後來有老媽子得罪了尤氏,周瑞家的大肆渲染著呈報到鳳姐那兒,鳳姐決定將這二人綁起來送給尤氏發落,偏巧二人都和邢夫人有細微瓜葛,邢夫人叫著二奶奶替那兩人求情,擺明了是找茬子,尤氏卻淡淡一笑,也說鳳姐,什麽大不了的事,何必如此。

把鳳姐憋得紅頭漲臉,氣出了一場病,不能不說是尤氏一個小小的報復。酒肉朋友之間,原無理解與寬容這一說,有的,只是你不仁我不義,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鳳姐恃強賭狠的性格做壞了她的婚姻與事業,同樣做壞了她的友誼,真正友誼的基礎在於平等,而鳳姐,能與幾人保持平等?她的人際關係可想而知,榮國府過年請客,因種種緣故不能前來的人中,竟有一類是憎畏她之為人,賭氣不來的,按照興兒的說法,她乾脆就是鬼憎神厭,人神共誅。

可是鳳姐又是一個性格複雜的人,優點和缺點一樣突出,有時冷酷,有時溫暖,有時惡毒,有時也存有善意,這偶爾的溫情,不曾決絕到底,為她贏得了幾許真正的友誼,又是這友誼,成了她生命中最後的希望。

不消說,就是她和平兒與劉姥姥的友誼,雖然她和平兒是主仆之分,鳳姐在某些時候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平兒推出去,比如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她倒拿平兒出氣,又比如她想把尤二姐拐進榮國府時,便說平兒“是咱們的丫頭”,須知平兒最是要面子的人,當此際,也只能俯首低眉配合她演戲。

但鳳姐惟一信任的人,也只有平兒,賈瑞這樣的事,她也和平兒商量,探春發起改革,她怕平兒眼中只有她,特地叮囑一切都要看探春臉色行事,平兒可以私自拿她的衣物送人,也可以自行判冤決獄,沒人的時候,鳳姐就叫她一道坐在炕上吃飯,倒不是收買人心,她在平兒面前向來不憚於露出最壞的一面的,自不必於內室之中,兩人之間,再做這種功夫。

就是平兒挨了鳳姐打的那一回,也很快得到平反,鳳姐“又是慚愧,又是心酸”,以至落下淚來,鳳姐向來威風八面,對小丫頭張口便罵抬手便打,何曾為誰落下一滴眼淚來?後來又再三道歉,在某些時候,還肯讓平兒發泄兩句。

就是這種信任,這一點類似姐妹的感情,讓平兒對她死心塌地,偶爾受了委屈,也會記著這一刻的好,不在心中積怨。後來巧姐被狠舅奸兄出賣後,又逢凶化吉,應當有平兒的功勞,即使不論這個,賈府上下,真心實意為鳳姐著想的,惟有平兒而已。

鳳姐和劉姥姥的交往過程比較特別,按說她對底層人民是比較看不起的,千方百計瞧不起趙姨娘和周姨娘就是一例,到道觀進香碰到個小道士也一耳光扇倒在地,惟獨劉姥姥,卻一直照顧有加。

當然也因王夫人曾吩咐過,可王夫人的吩咐十分含糊,鳳姐完全可以按最下限打發,隨便給幾吊錢了事,偏偏她出手很大方,二十兩銀子,夠一個莊戶人家過一年的了。

無可解釋,只能歸結為緣分,這麽說吧,某日你心情很好,有陌生人來拜訪你,頭開得很順,接下來往往一順百順,若是相反,即使這人沒有什麽毛病,頭開得不好,就會形成偏見,劉姥姥正巧是前一種。

僅僅是頭開得好,也不能形成友誼,鳳姐對劉姥姥有所認知,當在劉姥姥念“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後,鳳姐鴛鴦跟她道歉,說是為了哄賈母高興,劉姥姥坦然道,你們一開始跟我講我就知道了,我要是在意我就不說了。

作為一個求乞者,她擺正自己的位置,既然邁出第一步,就要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不似假清高的妙玉,也不似《妻妾成群》裡的頌蓮,明明自己選定“寧做富人妾,不做窮人妻”的人生,還要長籲短歎怨天尤人,在苦難面前,選擇堅強比選擇唧唧歪歪更不易,因此也更值得尊重。

相對於大觀園的公子小姐,鳳姐對於人生有更多的體驗,應當明白人生際遇常有順逆,加上天性聰明,她對劉姥姥的智慧也有著更多的了解。巧姐生病之後,她請劉姥姥看是怎麽回事,因信她見多識廣,又請她取名字,還說,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你們莊稼人到底貧苦些,你起個名字,隻怕壓得住她。

兩個人的話說得何等親密且不設防,正像是親戚間的閑話,她的代言人平兒也對劉姥姥說,咱們都是自己人——而賈母宴請劉姥姥,場面雖大,卻很有炫耀性消費的意思。

兩個聰明人的彼此認可,超越了求乞者與施與者的身份,劉姥姥之於鳳姐,不曾像寶釵黛玉那樣溫言款款促膝而談,卻自有一種莫逆於心的交情,在命運的關口,放出熠熠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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