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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訪談:文學縫隙裡的鴨脖子真相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

池莉 | 作者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8 年 7 月|出版

作家池莉長期生活在武漢,她的作品大部分大都和武漢的風土人情有關,她的寫作充分展現了武漢地域特色,而筆觸又深入到當下小人物的內心,刻畫出無比真實的個體生活狀態。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收錄了池莉自己精挑細選的五部故事背景發生在漢口的中短篇小說,分別為《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你以為你是誰》《漢口永遠的浪漫》《生活秀》《她的城》,其中《她的城》為重新修訂、並未刪節的原本,以平民視角鮮活再現了武漢的市井生活,精細描繪了市民生活的價值觀念。這些故事讓讀者不自覺便身在其中。故事結束了,生活卻從不落幕,你始終是自己人生的主角。這是池莉文字的魅力。

▲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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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還從來沒有正式講過鴨脖子的真相吧?”

池莉:是的,孫茜前不久特意來武漢,走了走我小說中的一些地方,非常興奮,浮想聯翩。基於文學引起的浮想聯翩,是個人想象力的被激發,所以對於個人,肯定會變得更加豐饒意趣。在當今城市長得越來越相像的時代,如果想行走得精彩,估計還是要讀點小說的好。尤其是經典舊作: 新作似鏡子,清晰卻平面,劈面看見的,只是今天的自己;舊作似小巷,迷蒙而幽深,慢慢展開你所來之路的微妙風景。當然,我這本新書,就是舊作。好的舊作,是陳年老酒,越陳越香。

▲池莉

記者:現在外地人到武漢,必點兩樣菜,鴨脖子和武昌魚。鴨脖子已經成了武漢人鄉愁的一部分。您介不介意從蘇東坡的東坡肉說起,給我們的讀者講講鴨脖子的誕生過程?

池莉:噢,這個說來話長啊!要真說鴨脖子,倒還真是有一個舊事新聞,我想我還從來沒有正式講過鴨脖子的真相吧?

先從蘇東坡說起:我很小就是蘇東坡的粉絲。鐵杆到在讀醫科的時候,曾坐過夜船,凌晨抵達黃州,看文赤壁,尋東坡地,午飯找到一家小飯館,點了一道東坡肉,人家問什麽是東坡肉?當時我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天下居然有人不識蘇東坡?!並且就在東坡這塊地盤上!後來給上了一個紅燒肉。當時倒沒吃出滋味來。人太年輕不懂吃,吃的不是肉,是文學。

吃文學的優點在於,吃了更喜歡寫。寫著寫著更喜歡吃,慢慢也就自己揣摩蘇東坡的文字記載,自己動手烹飪東坡肉了。記得第一次燒出來,皮紅、脂嫩、肉酥、味透,香氣四溢,筷子一夾,肉塊直哆嗦,尚未入口,心潮奔湧,無限喜悅,紛紛灑向八百多年前的宋朝。再咬一小口,再配一小口糧食燒酒,燒酒那衝勁兒攜帶著肉香,頓時充滿那顆中國美食心,並震撼般喚醒那一脈中國文學美食基因。

讀過太多外國小說,牛奶麵包是他們永恆的救贖與審美。而我們中國人民,民以食為天,文學與這天大的事物,是水乳交融成為了生命之血液。因此,我的寫作,幾乎不可能不寫到人物與食物的關係。你怎樣對待食物,你就有怎樣的世界觀。你怎樣吃,你就是一個怎樣的人。

所以,由此看來,我寫小說《生活秀》,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所以,我虛構一道名叫“鴨脖”鹵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鴨脖子的出身真相就是:純屬文學虛構。

▲鴨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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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虛構了吉慶街的一支小攤,虛構了鹵菜鴨脖子,我用想象力將鴨脖子切成一段一段,在小攤上擺放整齊。”

記者:我記得上世紀90年代以前,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武漢人吃鴨脖子。即便是在“沒有一隻鴨子能活著離開的南京”,整隻的板鴨、鹽水鴨之外,大家吃的也主要是鴨四件:兩隻鴨翅,再加上兩隻鴨腿。或者最簡單的,鴨血粉絲湯。也沒聽說吃鴨脖子。

池莉:很簡單,在我寫《生活秀》之前,根本就沒有鴨脖子這個東西。改革開放前十幾年,武漢並沒有完全與開放接軌,在相當一段時期,還是計劃經濟,食品票證供應延續使用了好多年。此後才是慢慢地局部地一點點摸索著開放的農貿自由市場,武漢市連雞鴨都見不到幾隻,哪裡會有什麽成堆的鴨脖子呢?

那時候,我已經非常關注吉慶街,經常去吃點東西,逛上一逛,與人閑聊,每一家都吃過。吉慶街最初出來做的,都是小攤小販個體戶,多是賣油炸臭乾子、配一碗稀粥、就一撮酸豇豆。再不就涼面配點綠豆湯。逐漸有了小門面,靠杯酒。以家常小炒為主。發展到上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吉慶街積累生發出了三大魅力,之一是熱油爆炒各種重口味家常菜肴,什麽豆腐燒魚雜啦,豆瓣鯽魚啦,乾煸泥鰍乾煸藕絲啦之類。之二是價廉物美。一大盤辣辣的油汪汪的青椒香乾榨菜肉絲,才5塊錢,足夠四個人下飯吃,大蒸籠的米飯,免費管飽。有一次央視主持人張越來武漢採訪我,我們一行大約五六人,在吉慶街吃飯,就是這樣一大盤青椒香乾榨菜肉絲、一盆蕃茄蛋花湯、吃得香噴了!吉慶街魅力之三,是文藝複古風。由於是故意複古,開個玩笑、逗個樂子、賺點小錢,大家娛樂共享,高度自由發揮,各得其所好生爽快。我的《來來往往》《不談愛情》等幾個戲,都拍過吉慶街外景,劇組也常在吉慶街吃飯,吃得熱火朝天,唱得貼心貼肺,大家開心得不得了。

事實上,我初稿《生活秀》,選擇的是以上一些情景,卯足勁寫吉慶街的三大魅力,但立刻感覺不對勁,寫得太實反而很像新聞報導,文學主旨與人物靈魂都提不到我想要的高度:深入並打動人心!

馬上動手,我徹底修改了來雙揚。把她從一個勤巴苦作、煙熏火燎、油漬膩膩的女人形象,變成了最具武漢風情的女子形象。一個漂亮、精致、聰明、閱歷豐富而心狠手辣的女神,與吉慶街百年來的無情命運作著不屈不饒的搏鬥。特意為她,我虛構了吉慶街的一支小攤,虛構了鹵菜鴨脖子,我用想象力將鴨脖子切成一段一段,在小攤上擺放整齊,讓來雙揚的手修長滋潤,做了紅指甲,守在小攤前,款款吸香煙,試想如果一個賣鴨脖子小菜的女子,能夠賣得如此清高淡定,還有什麽樣的命運能夠摧殘她呢?!

來雙揚就是武漢的城市象徵:天生麗質難自棄。

▲電影《生活秀》裡的來雙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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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文字的小小靈感,能夠讓無數人賺錢致富,讓無數人吃上一種新型休閑美味食品,我真的很滿足。”

記者:後來到處都是“來雙揚鴨脖子”了,到底哪一家才是真的來雙楊呢?

池莉:當時的事實真相是:在吉慶街做鹵菜不賺錢。沒什麽人做。只是那種極窄的巷子門面,靠邊一隻汽油桶子改造的爐子,架一口鐵鍋,八角桂皮五香鹵一些豬蹄子、順風、口條,偶有隻把兩隻雞鴨。雞脖子鴨脖子都屬於下腳料,不算菜,熬鹵鍋邊邊上增添一點肉味而已,最後打烊,店主自己挑出來,坐在昏黃路燈下,就著鴨脖子喝兩口小酒解個乏,而已。有一次被我看到,我腦子頓時一亮,就把鴨脖子挑了出來,變成有成批進貨的專賣,當即虛構成功。

意外之喜是:在小說頻頻轉載,頻頻獲獎,頻頻改編電影、電視連續劇、話劇的時候,吉慶街的聰明人,抓住了商機。全中國的聰明人更多,都紛紛抓住商機。鴨脖子居然在神州大地,流行開來起來。各種各樣的商標、品牌、口味,各種各樣的廣告編排出各種各樣的悠久歷史、傳奇故事,現在幾乎可以說是鴨脖子已經進入了中國人民休閑食品行列,成為一個產業。吉慶街的口碑也很快傳到全國,北上廣都有人周末打飛的來吉慶街吃飯度周末。省裡也曾問過我,說哪一家鴨脖子最好吃最衛生? 說是省長官去香港招商引資得帶點見面禮呀,李嘉誠的兒子點名要吃鴨脖子。

成功的虛構,幾年之間,就變成了成功的現實,這也太神奇了!時至今日,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商家各種各樣廣告,我還是忍不住啞然失笑。早些年,吉慶街的個體戶劉瓊,就是第一個跑到北京簋街開“來雙揚鴨脖子店”的聰明女人,通過央視人物採訪,對我千謝萬謝,說我讓她的全家,一舉脫貧致富,做成了鴨脖子事業。當時我也看了電視,也熱淚盈眶。有劉瓊這一句真誠的感動與感謝,我足夠了。試想一個文字的小小靈感,能夠讓無數人賺錢致富,讓無數人吃上一種新型休閑美味食品,我真的很滿足。讓我再一次感到自己酷愛文學寫作是自己非常幸運的命運。文學的確是一門神奇的功德無量的藝術。

當然,我明白,在急功近利惟利是圖的當代商業經營模式下,文學縫隙裡頭的鴨脖子真相,本來就鮮為人知,將來會更加迅速地被埋沒或者被篡改。我無所謂。一點不生氣。想想東坡肉,當年我親自跑到東坡赤壁,都無人知曉,何況我呢? 我算什麽,一粒塵屑而已。中年以後,我開始認識到謙卑的神聖性。我在寫作中必須努力修養的是“滿足乃至喜悅自己的渺小”。我寫作,我虛構,我創造,我快樂。我將永遠感謝鴨脖子。感謝一隻鴨的脖子,想想這是人生一樁多麽有趣的事。假如今後,又因為某個虛構靈感,能夠造福社會造福他人,那就是我最大的收獲。

▲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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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驕傲地說,武漢東湖綠道的建成與交通的日益發達,也有我微小但是直接的勞動。”

記者:我們知道,您近年在《新民晚報》寫的專欄,在微信上不少都是10萬+。就因為這個專欄,很多人以為您常住上海暨長三角。離開武漢看武漢,武漢這些年有哪些進步可圈可讚?還有哪些細節需要進一步完善?新長篇還會以武漢為背景嗎?

池莉:的確我開專欄一般都在外地的報刊雜誌,其實多年以來我作品的發表和出版,絕大多數都在外地。所謂外來和尚好念經嘛。不過我一直都在武漢居住、工作和上班,從來都沒有實質性離開過。

我想驕傲地說,武漢東湖綠道的建成與交通的日益發達,也有我微小但是直接的勞動。

武漢的公共交通方便是最明顯的進步。

武漢令我由衷熱愛和讚歎的是:豐沛的淡水資源和植物。自然生態環境真是世界一流大都市。

我的新長篇,肯定還是武漢地域文化背景,這是我的命中注定。

▲武漢

記者:因為《來吧孩子》《立》,小亦池好像是我們這些讀者看著長大的。您寫過《生活秀》,卻從來不秀自己的生活,但我仍然想問,您每天寫作多長時間?跑步鍛煉多長時間?還親自做飯做菜嗎?將來會專門給父母寫一本書嗎?

池莉:的確我是絕對不會秀個人生活的。原因是我酷愛個人自由與個人真實,我以為個人自由與真實只能深藏在相對封閉的個人生活之中。出來秀,不免裝,誰都想要個好形象。

我寫作時間的長短不一,要看靈感充沛的程度。以前寫作經常熬夜,今年春天開會時候遇到武大樊星教授,他說他現在夜晚十點半就睡覺,早晨六點半就起床,震撼了我。我覺得這才更加符合自然規律,工作時間應該可以更有保障,所以我正在調整生物鍾。做飯呀運動呀,那當然都是每天維持生命的必須。只是吃得更簡單了,親自做家人也做。倒是運動更堅持了,每天最少一個半小時。

我不會寫我父母的。我的孩子也成年了,也不會再寫她了。我的家人都喜歡安靜的個人生活,不被外界打攪。我寫過《來吧孩子》和《立》,真的是因為被中國教育氣瘋了:一個孩子從出生上幼稚園到高中無數培優班無數考試真是帶怕了! 累壞了! 養個孩子太難了!不對這種教育說幾句,心裡憋屈得受不了。

▲武漢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當當購買鏈接

文章來源 | 楚天都市報

記者 | 劉我風

美編 | 褚嫣楠

圖片 | 江蘇文藝出版社(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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