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翅膀

希臘神話直到現在還讓我喜戀。如那個守水中自己倒影憔悴而死、後來變為水仙花的那耳喀索斯，如那個為愛獻身、即使軀體粉碎那張嘴還在呼喚著愛人名字的琴師俄耳浦斯。但是我今天只想說說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是代達羅斯的兒子，代達羅斯是偉大的藝術家與建築家，為了帶領兒子逃出國王米諾斯控制的克裡特孤島，他用心收集羽毛，並製成一大一小兩對翅膀：中間用麻繩捆妥，末端用臘封牢。起飛前，父親反覆叮囑兒子：“跟緊我在半空中飛行。你如果飛得太低，羽翼會碰到海水，沾濕了會變得沉重，你就會被拽在大海裡;要是飛得太高，翅膀上的羽毛又會因靠近太陽而著火。”

他們的飛翔是快樂的。這是人類初嘗飛翔的快樂，快樂無比。理智的父親領航，擔心時時在他的心上敲打。無畏的兒子為高處的眺望而新鮮不已，更為飛翔的本身而激動不已，仿佛身下的大海與身上的天空，都納入在自己翅膀的飛翔領域之中。父親的代達羅斯要瞻前顧後，而兒子的伊卡洛斯則飛翔在忘我之中，他不顧父親的叮囑，越過父親的高度，一點點飛升而去。等到父親轉首不見了兒子的時候，兒子翅膀上的封臘卻被熱烈的太陽烤化。封臘化翅膀散，大海成了伊卡洛斯的葬身之地，而後驚懼悲痛的父親只在大海上發現了一片漂浮的羽毛。

木心說這個翅膀是藝術的翅膀，“藝術家，天才，就是要飛”，他將尼采、托爾斯泰、拜倫，都列為伊卡洛斯，並說“寧可飛高，寧可摔死”(《文學回憶錄》上卷第32頁)。

在希臘神話裡，這個悲劇是神對於代達洛斯的報復，因為他曾因為嫉妒殺死過跟著自己學習的外甥：外甥叫塔洛斯，具大天賦，還在兒童時代，就已經發明了陶工旋盤、鋸子、圓規等，有著超過舅舅的前途。

我卻覺得，伊卡洛斯的翅膀是人類向上的、一點點爭取自由的翅膀。父親的代達洛斯，當然是先驅者，但他又是一個循規蹈矩者。如果他的兒子及其兒子的兒子們，都遵循他的高度與航線，穩當固然穩當，可這種穩當必然地要轉化為另一種束縛。這樣的時候，又必然會有人挑戰這種“循規蹈矩”，要向新的高度與廣度突破，哪怕要冒犧牲性命的危險。

想想我們人類，不正是在一次次地突破之中前行的嗎?而一個個的“伊卡洛斯”，正是導引人類向前向上的先鋒或曰先覺者。如果沒有這樣前仆後繼的前軀者(某種意義上又是犧牲者)，也許人類還在茹毛飲血的洞穴中，或者仍在被奴役的枷鎖裡。木心先生在另一處還說，“生在西方，就做伊卡洛斯”，而他自己，則是一隻“脫線的風箏”。

作者簡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高級編輯。1952年生於山東濟寧農村，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詩集《翠谷》、傳記《布衣孔子》、散文集《喬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陽光》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微山湖上靜悄悄》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獲中國散文協會冰心散文獎，作品入選全國各種選刊、選本、大中小學讀本及初、高中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