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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故事

華年流水
  在我的感覺裡,奶奶是一部極富傳奇的大書。這部傳奇不僅在於她的非凡經歷,而且在於她的生命歷程對我成長的影響。
  奶奶是在雪花飄飄的季節來到這個世上,又在雪花飄飄的靜謐裡安詳地長睡而去。奶奶一生對雪如癡如醉,常常讓我在觀她時亦如癡如醉。奶奶臨去前的那個冬天,下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雪是從頭天傍晚時開始落下的,望著鵝毛雪片,奶奶用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嬌柔的聲音輕輕地自語:明早可以睡個懶覺了。我相信這話不是對我們說的,而是說給那個已隨歲月遠去的人。第二天早上醒來層裡不見奶奶,開門後,見一行腳印孤零零地伸向雪野,在腳印的那一端,包著紅頭巾的奶奶,化作一個小紅點,無聲無息地佇立著。家裡人都沒去驚動她,甚至連她踏過的雪地也不去打擾,任軟茸茸的一串小小腳窩,幾分優美,幾分淒婉地擱在那裡。
  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在過去流亡生涯中全部遺失。但是,下雪的那個早上,我又一次讓自己肯定了奶奶少女時代那超凡脫俗的美麗。我曾不止一次想象著美麗的奶奶衝出閨閣的小樓,穿著白色裙裾,不顧曾祖父、曾祖母的反對,翩翩邁進女子師范學校時的風姿。我曾白去流水似的想象,奶奶與英俊瀟灑的軍官爺爺相遇相親相愛,並結為連理的浪漫情懷,我甚至大膽地假設,奶奶與爺爺一定是在雪地裡相識的,在我想到這一點時,我清楚地感覺到那兩道目光碰撞的那一瞬間的震顫。我難以想象的是,在爺爺早逝不久,奶奶堅強地滿懷悲愴生下遺腹子——我父親時的景況。
  失去了爺爺的奶奶,從此住在一幢大房子裡,靠她豐厚的嫁妝和國民黨軍官爺爺留下的遺產,潛心培育著父親,直到解放後,奶奶的房產被政府沒收,她搬進平民區,從此便過起儉樸的日子。
  光景不長,這種自食其力的平淡日子便被打破了,隨著一場又一場政治鬥爭及運動的頻頻席卷,奶奶和父親開始了流浪生涯。具有雙重壞出身的父親,這時理所當然地成了挨批挨鬥挨整的改造對象。
  父親遭批判,奶奶便每天跟著他走街串巷陪鬥。看兒子在台上被人鞭打侮罵,奶奶便用針刺著自己的大腿,仿佛這樣便可將父親身上的疼痛轉移到自己身上。父親在很長時間內不知道,當他得知這事以後,曾跪在奶奶的面前將他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幹了,直到奶奶死,他也沒有落過一顆淚。
父親像老鼠被貓玩夠了,那些人便將奶奶和父親下放到北方一個偏僻的鄉村,住在一間茅草棚裡相依為命。
  在這個叫高嶺的小村裡,於深閨書香中長大的奶奶開始學著做各種農活:養雞、種地、挖野菜,過著往往只有在米飯中夾著野菜、番薯、豆類等,才得一飽的日子。
  奇怪的是,在那群山起伏、雞犬相聞的寧靜中,奶奶比以前更加豐潤美麗起來,歲月的風霜一點也沒有摧去她那美麗的氣韻與高貴的風范。
  甚至奶奶養的雞也比別人養的雞下蛋勤,奶奶種的白菜蘿卜個頭也比別人家的大。
  奶奶的這份美麗,很快使得自己必須帶著父親第二次踏上流浪生涯。
  奶奶並不懼怕強人。村裡的支部書記曾數次將父親安排去看地瓜或修水利,然後便在一個深夜來到奶奶的茅草屋裡坐下來。一開始是以將奶奶安排到村裡的倉庫去住為利誘,隨著便是有權有勢的男人對付弱婦子慣用的強暴。奶奶用她那隻纖細的手抽了他一個耳光,再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滾!那種氣質的力量,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門。
  讓奶奶重新流浪的是另一個人。我曾想這人一定酷似爺爺。他是一個右派,他的茅棚離奶奶的茅棚只有半裡路,每當夜深人靜時,奶奶就能聽見他用俄語唱《伏爾加船夫曲》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村裡人說,他過去是從不唱歌的,是奶奶來了以後,他才開始唱的。
  也是一個雪夜,奶奶終於忍不住也唱了起來,接著就開門走到屋外。天亮以後,從兩處茅棚裡牽出來的腳印清晰地鋪在地上,兩道腳印在相距幾米就要相遇時突然終止了。第二天一整天,奶奶都用手緊攥著那隻紅頭巾。
夢裡瀟湘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周圍的老人幾乎都是不識字的,唯有奶奶是個例外。奶奶不僅識字而且還挺有學問。上小學時,有一陣我怎麽也分不清鮮和豔字,總是將它們搞混了,用鮮作豔,用豔作鮮。為這事奶奶揪著我的小耳朵說過幾次,可我仍然轉眼就忘了。
  那一回,當我又寫錯了以後,奶奶真的生氣了,罰我將每個字寫500遍。我哭哭啼啼的半夜才寫完。一直沒作聲的奶奶,這時將我拉到懷裡,一邊給我洗臉,一邊對我說:“餓了嗎,想吃什麽?”我說:“不想吃!”奶奶說:“那就喝點湯。”奶奶說著就端一碗湯,我嘗了一口,味道真是好極了。我問奶奶這是什麽湯,奶奶讓我猜。我猜了半天沒猜著。奶奶這才告訴我,說這是用魚肉和羊肉混合後做的湯。
  奶奶說,鮮嗎?我說,真鮮。奶奶說,你再想想它為什麽鮮,因為它是用魚和羊做的!奶奶這解釋真是妙極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寫錯鮮豔二字。
  用現在的話來說,奶奶具有大專學歷。奶奶小時候,上過小學,讀了幾年家裡就不讓她讀了。後來,奶奶偶爾碰上了將要成為我爺爺的那個人,他極力勸奶奶隨他到河北去讀保定女子師范。奶奶同家裡說時,遭到一致反對,太爺爺太奶奶說女孩子讀點書識點字就行,關鍵是要將針線活學好。奶奶不和他們吵,自己把自己關進房,拿了一塊布一門心思地繡起花來。
  奶奶繡的是黛玉葬花,她在房裡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睡覺,甚至也不流眼淚,見人來勸時她反而先笑,笑得勸的人反倒落起淚來。餓了三天的奶奶,越發楚楚動人,誰見了沒有不生憐的,最後太爺爺沒辦法只好發話任奶奶去,並說看她讀那麽多書日後有什麽用處。奶奶畢其一生,隻愛讀一本《紅樓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讀了幾百幾十遍,奶奶不愛賈母,也不愛王熙鳳,唯獨對林黛玉特別鍾愛。她常常對我和妹妹說,年輕時,她將林黛玉當做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生了父親以後,她慢慢又將林黛玉當作自己的女兒,現在她又將林黛玉當做自己孫姑娘。
  奶奶稱讚女孩子時,從來隻用一句話,說你長得真像林黛玉,由於奶奶特別的氣韻,她在女孩子心中顯得很了不起,她們也跟著奶奶說,你是個薛寶釵。外面的人不知道,這是一句貶人的話。
  讀《紅樓夢》時,每逢到了黛玉葬花那一章,奶奶總是哭成個淚人兒,而一旦到了黛玉魂斷瀟湘時,奶奶便哭得死去活來,常常兩天不思茶飯,只知道長籲短歎。所以,一家人裡誰都怕那個第九十八回,一旦奶奶拿起《紅樓夢》以後,不管是誰外出,一到家總要先打聽還差幾回到九十八回。
  從我記事時起,奶奶這樣的“死”,每年都有兩三回。只要奶奶一翻開九十八回,再晴的氣象,我們家也是一片憂鬱的愁去。
  父親很小時,周圍的人就問奶奶將來給他找個什麽樣的媳婦,奶奶說,不管怎麽樣,我決不當賈母。
  父親長到20歲時,便開始領女孩子上門來請奶奶認定。奶奶看過之後,總是說,這是個王熙鳳,或者說是薛寶釵。父親知道奶奶要的是林黛玉。他又找了一個女孩領回來。這之前,他請別人評價過,大家都說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林黛玉。誰知奶奶見了以後,卻說她不是林黛玉,而是秦可卿。
  直到有一天父親將母親領進家門,那時母親剛剛從大病中恢復過來,臉上的嫩紅還可以看出那痛苦的痕跡,母親穿著一身素色衣褲,纖纖弱弱的一副樣子一出現在屋裡,奶奶的眼睛便忽地一亮,禁不住地走上來,拉著母親的手,也不知是悲是喜,眼窩竟真的潮濕起來。
  不過,奶奶當時並沒有稱她什麽,只是說了一句:這一生只要我在,就決不會再讓你吃苦了。
  母親後來對我們說,當年奶奶講的那話,她一直認為實該是對林黛玉講的。
  天下的真女孩只有黛玉一人,這是奶奶畢其一生而得出的結論。
玉潔冰清
  一個人的一生倘若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清心處世,實在是不容易。然而,奶奶卻用其一生的品行實現了這一點。
  出身富貴卻歷經盛衰無常的奶奶,對人生得失領悟成定數。她曾說《紅樓夢》只有兩個人不是俗人,那就是寶玉、黛玉,其他的人多為銅臭所惑。
  奶奶的嫁妝裡被她視為最珍貴的是十幾幅清代字畫和一些古瓷器。爺爺死後,因房子被沒收,這些心愛之物也在輾轉遷徙之中一點一點地流失了,最後保存下來的只有四五幅字畫和兩個青瓷花瓶。然而,在那“橫掃一切”的年代裡,面對抄家的威脅,奶奶一氣之下將幾幅價值很高的字畫埋進屋外的荒地裡,並用石塊壘了一座無言的墓碑。那時,滿面淚水的奶奶面對父親驚疑的目光說,我寧肯自己親手毀掉這些珍寶,也不讓那些人玷汙了它。而這些事情,奶奶在後來的歲月裡隻字未提,哪怕是那些文物販子當著奶奶的面說某某的畫值多少萬元時,她仍是那樣似乎一切都不曾有過的沉默著。
  我們幾個小的,因調皮不懂事,也是奶奶收藏品的敗家子。記得二妹小妹在讀小學那會兒,意外地發現奶奶床底下有一筐銅錢。當時,正流行踢雞毛毽子。二妹小妹簡直如獲至寶,自己隔一兩天就去拿不說,還將銅錢大把大把裝進口袋裡,拿到街坊或學校與小朋友交換東西或送人做人情,等父親發現時,那筐銅錢已所剩無幾了。父親見了極為生氣,罰兩個妹妹跪著用皮鞭抽,說奶奶含辛茹苦留下的這點東西轉眼就全給敗了。奶奶聞訊立即趕了過來,抱起兩個孫女心痛得眼眶也紅了,她罵父親:幾個銅錢有什麽大不了的呢?用得著這樣打孩子嗎?她們喜歡就讓她們拿去玩好了!
  奶奶也並非對一切都不在乎,凡是她真正視為生命的東西如果被損壞了,則後果又不堪設想。8歲那年,我乘奶奶不在家時,翻開了她那隻平常不讓我們靠近的紅色小皮箱。皮箱裡有她出嫁時的首飾,有幾幅年輕時與爺爺合拍的照片。翻了一陣,我被一隻白色雕花煙鬥吸引住了。我想奶奶又不吸煙,留著這東西做什麽呢!我將它裝進口袋一溜煙地跑出去,在同伴中炫耀一陣後,又和同伴一起打開了水仗。當我回家後準備將煙鬥放還到皮箱裡時,才發現那煙鬥不見了,我不敢聲張,偷偷地問小夥伴們是否拾到,當我一無所獲以後,又想這沒用的東西丟了奶奶不會知道的。
  誰知奶奶第二天下午就發現了。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就連父親也是第一次見到。
  那天我放學一進門,見奶奶端坐在竹椅上,臉上的那種慘白讓人不敢看第二眼。一旁的父親衝著我大聲呵斥:“是不是你拿走了皮箱裡的煙鬥?”我猶豫了一會兒,眼見躲不過便只好說了實話。當奶奶知道事實以後,立即絕望地大聲喚了一聲爺爺的名字,然後就昏死過去。
  奶奶醒後說的第一句話是:煙鬥不是掉的,是他拿走的,他想我,要我過去陪他!
  這時我才明白那煙鬥是爺爺最後一次上戰場時留給奶奶的。為了找煙鬥爸爸媽媽動員了所有鄰居的孩子,光是送給他們的水果糖就有十來斤,然而,煙鬥再也沒有回到奶奶身邊。奶奶用那遊絲般哀怨的聲音說:人啦,我以為可讓留有你氣息的東西伴我入土,看來這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
  為了安慰奶奶,父親專門到省裡找了一家文物商店,請人做了隻與先前那隻相差無幾的煙鬥,然後對奶奶說煙鬥找到了。奶奶看著煙鬥,努力地對父親笑了笑。
  奶奶在很長時間裡憔悴不堪,在這一段時間裡她像著了魔一樣對《紅樓夢》加倍地入迷。而對黛玉的惦掛終使她在這場災難中挺了過來。
  奶奶86歲那年終於徹底衰老了,病危之際,爺爺的遠房親戚蜂擁而至,要求分享爺爺留下的遺物遺產。而這時,爺爺遺下的物什中有一幢房子。
  奶奶將房子都分給了他們,父親連一片土也沒有得到。奶奶對父親說,孩子,媽把房子都給了他們,把煩惱也給了他們,媽給你的唯有這一片寧靜、這一份溫馨。沒有人因為錢財來攪擾你,你可以平心靜氣地過日子,媽一生就求這個,所以媽把這當做最珍貴的留給你!奶奶的話讓媽媽和我們心中的不快一下子化為雲煙。
 奶奶最後拿出那隻假煙鬥,反覆看了一陣後說,我很愛這個煙鬥,就讓它伴我入土吧,我這一生有緣和你們組成一家,並得到大家的愛,我都心領了!
  這話讓父親立時哭起來,隨後我們也明白了,奶奶她早就知道了煙鬥的秘密
  奶奶在雪夜裡安詳地睡去,那場大雪是我從未見到過的,原野上潔白得見不到一處灰暗。我上書店裡買了10套油墨噴香的《紅樓夢》,將它們折成紙錢模樣,然後一張張地燒化在奶奶的靈前。我在心裡告訴奶奶,往後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送一套新書讓她細細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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