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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好生活——古希臘最偉大三位思想家的終極思考

一個社會,何謂美好生活?人們追求平等幸福的生活,但何謂平等,又何以幸福,卻是一個難題。據說在雅典的廣場上,蘇格拉底經常提出此類難題。人們一開始總是信心滿滿地給出答案,但在蘇格拉底的反駁與追問下,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知。但當人們反問蘇格拉底時,他卻總是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在蘇格拉底看來,這個看似無力的回答已經足夠了——因為自知自己的無知,正是一切知識的開端。

但柏拉圖的《理想國》卻並未停留於此,而是在這部長篇作品中建構起完整的理論。柏拉圖之所以創作本書,同樣與蘇格拉底有關。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公民法庭提起指控,罪名是褻瀆神靈和腐蝕青年。但這些罪名只是表面的,審判的真實背景是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失敗後的內亂。這場審判的結果也讓柏拉圖對雅典的民主製心灰意冷,重新開始思考人與城邦的根本問題——何為好生活?何為理想政體?

什麽是好生活?

在《理想國》的開篇,蘇格拉底前往雅典城外的比雷埃夫斯港參加一次向女神的獻祭。比雷埃夫斯港是當時最大的港口,也是雅典海軍的基地。由於海軍更多依靠第四等級的力量,因此這裡也被視作民主派的大本營。對於蘇格拉底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所以他看完獻祭就要趕回城,但卻被一位老朋友玻勒馬霍斯“強行”留下,並帶回家中。正是在玻勒馬霍斯的家中,蘇格拉底與眾人開啟了一場漫長的對話。

首先出場的是玻勒馬霍斯的父親克法洛斯。在對話的一開始,蘇格拉底就出言不遜。在看到克法洛斯已步入老年後,他立即追問克法洛斯,人老了是不是很痛苦?對此,克法洛斯表現的很平靜,回應說年老也有年老的好處,雖然感官已經衰退,不能再享受美食與美色,但也因此從欲望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過上了心平氣和的生活。但蘇格拉底卻不罷休,宣稱克法洛斯之所以內心平靜,只是因為有錢,並追問有錢的好處。克法洛斯也並不責怪,繼續回應說,有錢的好處就是不用說假話去騙人,也不用虧欠他人的債務而膽戰心驚。

這時,蘇格拉底抓住克法洛斯的這一回答,追問克法洛斯,如果有話實說和有債照還就是好生活,那麽這個定義是否完美呢?蘇格拉底舉出反例,比如,醫生有時隱瞞病情,卻可能對病人是好的;再比如,有人借了朋友的武器,但朋友卻瘋了,此時不歸還武器也可能更好。因此,有話實說和有債照還並完美的生活意義。通過這場論辯,柏拉圖試圖表明,克法洛斯並不理解美好生活的本質,而只是看到了表象。

在克法洛斯之後,玻勒馬霍斯繼續與蘇格拉底辯論。他繼承了克法洛斯的觀點,提出“恰如其分”的生活。玻勒馬霍斯舉例說,就是把善給予朋友,把惡給予敵人。但蘇格拉底依然不滿意,他反問玻勒馬霍斯,有沒有可能錯把壞人當朋友,而把好人當敵人?如果是這樣,那“恰如其分”豈不是幫助壞人、損害好人。通過這層論辯,柏拉圖意在強調,必須首先理解真正的“好”,掌握關於“好”的知識。在這裡,柏拉圖暗示應由有知識的人來區分敵友——顯然,哲學王的主題已隱藏其中。

“美好”是照顧弱者的利益

就在這時,沙拉敘馬霍斯突然粗暴地打斷了對話。此前他一直在旁聽,並對談話的內容大為不滿;此刻他終於按捺不住,要向蘇格拉底發起真正的挑戰。在他看來,符合生活邏輯的“好”就是強者的利益。因為人們一般把合法的視作正義,不合法的視作不義。沙拉敘馬霍斯的定義,顯然並不符合一般人的道德直覺,但卻包含了對世界的敏感洞察。尤其是在當時的希臘,城邦之間的相互攻伐與征服,無不遵循強權即公理的準則。

但蘇格拉底決意挑戰沙拉敘馬霍斯。他首先抓住強者利益的定義,質疑強者會不會誤判自己的利益,錯將有害的當成有利的,從而制定違背自己利益的法律。顯然,蘇格拉底意在再次提醒讀者,“好”的建構須以關於“好”的知識為前提。其次,更重要的反駁是,蘇格拉底宣稱,“美好”並非為了強者利益,而是為了照管弱者的利益。比如醫生的技藝是為了病人的健康,牧羊人的技藝也是將羊養的肥壯。以此類推,統治者的技藝也是為了照管百姓的利益,讓人民安居樂業。

但這種論證著實令人生疑。醫生治病真的都是為了病人麽?難道不是為了賺錢?或是為了個人的名聲?如果說有的醫生確實是為了病人好,但這世上真有牧羊人是真心為了羊好麽?把羊養的肥肥壯壯,不就是為了賺更多錢麽?要理解這個問題,必須注意,在與沙拉敘馬霍斯的論辯中,蘇格拉底反覆強調,他問的是“真正”的醫生和牧羊人。這裡的“真正”,意指最好的、最完美的。回到柏拉圖的理念論哲學中,蘇格拉底所追問的也並非現實中的醫生和牧羊人,而是醫生和牧羊人的完美“理念”。現實中的醫生和牧羊人總是有缺陷的,但蘇格拉底卻執意要追問人們心中公認的最完美的醫生和牧羊人。

這時我們才理解了蘇格拉底的邏輯:當我們說一個醫生是好醫生時,一定是指他的醫術高明,能治好病人的病,而非能賺錢。當我們稱讚一個好的牧羊人時,也是指他的養羊技術好,而非賺錢多。儘管賺錢可能是醫生和牧羊人的目的,但卻並非判斷醫生和牧羊人的技藝完美與否的標準。反之,如果醫生隻知賺錢,甚至坑害病人利益,那麽他在病人心中早已不是“真正”的醫生。一個隻知賺錢,而根本不在乎羊的人,也並非“真正”的牧羊人,至多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因此,真正的統治者,也就並非隻知自身利益的強者,而應是那個一心一意都為了百姓利益的人。如此一來,通過將論題引向對完美理念的討論。

基於德性的分配

在蘇格拉底的步步緊逼下,沙拉敘馬霍斯開始放棄自己的主張。於是,從第二卷開始,蘇格拉底開始討論城邦正義。轉向的原因,是因為在蘇格拉底看來,城邦同樣是一種有機體,與人的靈魂分享相似的結構。

城邦的建立,由三種人構成——統治者、護衛者和勞動者。在柏拉圖看來,最理想的政體是哲學王政體,即由擁有知識與智慧的人來擔任統治者。較之統治者,護衛者雖不擁有最高的智慧,但卻擁有勇敢的美德,敢於舍身為國、保衛城邦。除此之外,勞動者既缺少智慧,也不夠勇敢,但他們具有節製的美德,願意服從哲學王的統治。在蘇格拉底看來,這樣一種依據各自美德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的城邦,正是一個和諧的城邦,一個正義的城邦。

與城邦由三部分構成一樣,個人的靈魂亦由理性、激情與欲望三部分構成。理性是人運用計劃和推理來實現目標的能力,對應的是智慧的美德;與哲學家的位置一樣,理性在靈魂中居於統治者地位。激情是靈魂中愛好榮譽、渴求勝利的部分,對應的是勇敢的美德,同時也是靈魂中居於理性之下並輔助理性的部分。最後,欲望是靈魂中最低等的部分;較之統治者與護衛者,城邦中的勞動者更多是受到欲望的影響。因此,與勞動者的被統治者地位一樣,欲望也應在靈魂中處於被支配的地位。

用柏拉圖在《斐多篇》中的比喻來說,人的靈魂就是一駕馬車,理性是馬車夫,激情是一匹白馬,欲望是一匹黑馬。理性竭力把馬車往正道上趕,黑馬努力將馬車拉向邪路,而白馬則努力幫助馬車夫。如果理性能夠成功的支配激情與欲望,並使之處於和諧狀態。一個激情與欲望受到理性製約的人,在生活中也自然不會去做欺騙、違約或背叛朋友的壞事。

回到歷史中,在當時的希臘世界,每種政體都有各自的“應得”。比如,貴族製的“應得”是血緣,官職也依據血緣分配;在寡頭製中,“應得”是財富,根據財富多少來劃分公民的等級與權力;在民主製中,“應得”是自由民的身份,權力應由全體公民平等分享。但在《理想國》中,所有這些傳統的標準都被否定,唯一的標準就是人的德性與品質,職位的分配也同樣依據德性——有智慧的人居於統治者,勇敢的人擔任護衛者。

站在今天的視角,柏拉圖過於抬高理性與知識的地位,並輕視勞動者的美德與品質。但如果放在歷史的語境中看,較之過去以血緣、財富、自由身份來分配職位的種種做法,柏拉圖所倡導的依據人的內在德性來分配政治權力的美德正義觀,無疑是一種歷史的進步。

亞裡士多德的延伸

在繼承柏拉圖的基礎上,亞裡士多德提出“美好”是平等的分配,但這種平等卻並非單一的標準,而是數量平等與比例平等的混合。

亞裡士多德的例子是分配笛子。假設要組建一支演奏笛子的樂隊,但笛子的音色有好有壞,演奏者的水準也有高有低,那麽應當如何分配笛子呢?音色最好的笛子應分配給誰?對此,有人會認為最好的笛子應分配給水準最高的人,這樣有助於演奏出優美的音色;也有人建議分配給演奏水準低的人,這樣可彌補其水準的不足,增強樂隊的整體效果。對此,亞裡士多德的方案是,首先,無論演奏水準高低,每位演奏者都應得到一隻笛子;其次,最好的笛子應當給演奏水準最高的人,因為這樣最有助於實現好笛子的優美音色。

在這裡,亞裡士多德區分了兩種平等。一種是數量平等,就是對所有人的一律平等,比如所有樂隊成員都應當得到一隻笛子,不能因為演奏水準低就剝奪獲得笛子的權利。另一種是比例平等,即依據內在品質的分配,比如演奏水準高的人應當得到好笛子,而水準低的演奏者只能得到較差的笛子。當然,對於比例平等,問題的關鍵是依據何種標準。在這個問題上,亞裡士多德堅持目的論,即以事物的內在目的為標準。既然笛子的目的是被演奏,那麽演奏水準高的人顯然最有助於實現笛子的目的。

因此,真正的美好生活,即社會正義不可能只是基於德性的差序正義,而更接近於亞裡士多德的兩種平等的混合。但這並非對柏拉圖的否定。在這個意義上,正義的本質是複雜的,柏拉圖與亞裡士多德都堪稱最偉大的思想家,從各自的視角作出了開創性的貢獻。

《理想國》對這一問題的解釋和表達,是它成為經典之作的根由。

作者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副教授,本文根據“東方講壇·思想點亮未來”系列講座的演講速記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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