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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說王維:禪悟入詩

王維,字摩詰,人稱摩詰居士,太原祁人。中國古人除去有姓名外,往往還有字和號。比如王維,他的名與字合起來是維摩詰,這是梵文的音譯,本來是指一個印度人的名字,這個人是佛在世時的居士。所謂居士者,就是相信佛法,但沒有出家剃度而在家修行的人。出家就要離開家庭,離開人世間的一切關係和掛礙;而且出家的人就不能再要自己本來的姓氏而以釋迦牟尼佛的姓為姓,比如釋法雲、釋皎然等等。釋迦牟尼本來是淨飯王的太子,他看到人間的生老病死,有這麽多痛苦,於是離家去修行,結果成佛了。在他還活在世間的時候,有一個叫維摩詰的居士。我為什麽要講王維的名字,而且特別介紹他的名與字之間的關係呢?因為我要提醒大家,王維是一個信佛的人,而王維之信佛有他家庭的因素。

中國古代很講究門第,唐以前的魏晉時代還沒有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用所謂的“九品中正製”。就是把人分成上、中、下三品,然後每品再繼續劃分出上、中、下三等,所以共有九個品級。當時流傳著這麽一句話:“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也就是說,凡是分到上品的人,沒有一個貧苦人家的子弟;出身於名門貴族的人,也不會被分到下品中去。我們知道,王維是太原人,而太原王氏是很有名望的家族。他母親又是博陵崔氏,都屬於世家望族,而且他母親篤信佛教,這是一種潛存的因素,對王維以後做人、作詩都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王維的母親信佛,所以王維受母親的影響也信佛,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理想志意,所以他早年還是去積極求仕了。唐朝雖然有了科舉考試,但一個人能否考中仍然受到有名或者沒名的影響。如果你有名,就容易考中,否則很可能屢試不第,於是考生在考試之前,總是先要打出個知名度來。當時流行著“行卷”的風氣。什麽叫“行卷”呢?因為唐代的文字都是寫在絲帛上然後卷起來的,所以有些考生事先把自己的詩文寫下來,然後一卷一卷地送給當時的名公巨卿,這叫作“行卷”。

當然,打出知名度的手段很多,像我們以前講過的陳子昂,他的做法更妙。我們知道,王維出身於名門望族,要想出名相對容易些;而陳子昂是四川人,你讀李白的《蜀道難》就知道蜀地向來是與外界交通十分不便的地方。而且,陳子昂是四川射洪一個土財主家的子弟,十八九歲才用功讀書,你從四川經過千山萬水來到長安,誰認識你陳子昂呢?可是,陳子昂這個人非常聰明。來到長安後,他在大街上閑逛,看見有人賣一張古琴,價值千金,大家都在那裡觀望,卻沒有人買得起。他家裡不是有錢嗎?所以他當場把琴買了,並且對大家說,我特別懂得音樂,知道這是一張好琴,明天某個時間我會到這裡來表演。於是這件事很快傳開了,第二天果然去了一大群聽琴的人。陳子昂拿著琴對眾人說,這不過是小小的才藝,有什麽了不起?我本來有更大的理想,更高的才智。接著他拿出自己的文章分送給大家。就這樣,一日之間,他在長安城便聲名顯赫了。

那麽王維是怎麽樣打出知名度的?你看他有這麽多本錢:工書、善畫、能詩、能文,又懂得音樂,而且在進京考進士之前,就已經在鄉試中考取了第一名的解元了。所以他來到長安以後,就與王子公主們交往,人家都很欣賞他。據說有一次,岐王叫王維扮成一個音樂家的樣子,把他帶到公主府中,演奏了一支叫作《鬱輪袍》的曲子。他演奏得很動聽,演奏完畢,他又拿出自己的詩文來。公主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博學多才,就極力推薦他,於是王維高中進士。那是開元九年,他當時不過只有二十歲。

王維因為有音樂的天才,所以做了太樂丞,太樂丞是掌管皇家音樂的官職,本來他可以一帆風順地做高官做下去的,可中間經過了一段挫折,因為他排演了一個黃獅舞的表演。中國的舞獅由來已久,但黃獅舞是不可以隨便舞給任何人看的。在古代社會,等級劃分得很嚴格,不但是舞獅子,就是人,你穿什麽樣的衣服,上邊有什麽樣的花紋,也是不可以隨便亂穿的。所以,黃獅只能舞給皇帝看,而王維私自舞了黃獅,因此就獲罪被貶到濟州,這是他第一次受到挫折。

可是,年輕人總是想再追求的。恰好那時的宰相是張九齡,而張九齡是玄宗朝一個非常有作為的宰相,於是王維給他寫了很多書信,希望得到援引。張九齡當然也很欣賞王維,不久,在張九齡的幫助下,王維回朝做了右拾遺。後來,張九齡在與李林甫的政治鬥爭中失敗,被貶到荊州,這對王維來說也是一個打擊。在給張九齡的詩中,王維對他表示了同情,但王維並沒有隨他一起隱退。王維對於自己不喜歡的,甚至是厭惡的東西不能夠采取一種決裂的態度,他始終不能放下他的官位。他是張九齡所推薦的,當張九齡被貶以後,他一樣給李林甫寫詩,與他應酬周旋。本來,玄宗早期的政治是很好的,可是自從張九齡被罷免,李林甫專權以後,國勢日漸衰落。即使在李林甫做宰相的時候,王維仍然保持著自己的官爵,而且越升越高,以至做到了監察禦史。

等安祿山攻佔長安以後,這些沒隨玄宗離開的人淪陷賊中,安祿山逼迫這些人給他做官。一方面,王維當然不甘心依附安祿山侍奉偽朝,但他沒有勇氣去犧牲,只能做到消極抵抗,當時他吃了一種藥,服藥後“佯喑”,就裝作不能講話了。但另一方面,他還是接受了安祿山所授予他的給事中的官職。儘管事實上他以生病為理由不去執事,但名義上畢竟是接受了偽署。長安收復以後,按照律法,凡在淪陷區曾接受過偽署的人都要被三等定罪。王維雖做過偽朝的給事中,卻沒有被定罪:一是玄宗認為他對朝廷還是有一份忠愛之情的;二是因為王維的弟弟王縉沒有淪陷在賊中,後來他參加了收復失地的戰爭,是個功臣,他替哥哥求情,所以王維就這樣被赦免了。不但如此,朝廷還授予他太子中允的官職,乾元年間任尚書右丞。

另一方面,王維雖然做著官,卻一直有隱退之志。他曾經兩度去山中隱居:一次是在終南山,還有一次在藍田的輞川。所以,他既有做官的俸祿,又有隱居的閑適,那當然是仕隱兩得了。終南山,是距離首都長安不遠處的一座山;輞川在陝西藍田附近,離長安也不太遠,這裡本來有宋之問的別墅。宋之問用逢迎討好的辦法贏得張易之、張昌宗兄弟的信任,所以在當時很有財勢,於是在輞川置了一處田莊。後來王維就把這處田莊買下來,建造了他的輞川別墅,並在其中設置了很多景點。他常常請他的一位朋友裴迪到這裡來遊山玩水。兩個人以那些景點的名字為題目,吟詠酬唱,各寫了二十首五言絕句的小詩,編成一本集子,叫作《輞川集》。這是王維最有特色的一組詩,而且是前無古人的。

這一組寫山水的小詩確實是別人沒有而為他所特有的一種成就。我們現在既然說他的這一類詩超過了古人,就先要對古人有一個大概的認識,看一看古人寫了怎樣的山水詩。

一開始我就說過,中國詩歌是以抒情言志為傳統的。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那麽,什麽使人“情動於中”呢?一個是自然界的物象,一個是人事界的事象。如果再進一步分析,鳥獸草木是自然界的一種物象,山水也是自然界的一種物象,可是這兩種物象又有所不同。因為鳥獸屬於動物,草木屬於植物,不論植物還是動物,只要是有生命的,你就可以看到它有一個從生到死的過程,你就容易與它產生一種生命的共感。所以,當你看到草木零落,就會想到美人遲暮,想到人的衰老與死亡。可是山水呢?它是無生命的,沒有生命的過程,不給人生命的共感,因此在中國早期的詩歌裡邊,寫山水的非常少。你看《詩經》,像什麽“關關雎鳩”“桃之夭夭”“碩鼠碩鼠”等等,這都是從自然界的現象引起人的感動的,但他所寫的都是草木鳥獸,而這些草木鳥獸的物象,也只是作為人表達內心感動的一種媒介。比如《關雎》,他真正要寫的不是雎鳩鳥,而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中國最早的詩歌沒有單純寫山水花鳥的,儘管有些詩中寫了草木鳥獸,它也是作為“比興”的媒介出現的。

那麽什麽時候開始有了以寫景為重點的詩呢?是在魏晉以後。劉勰在《文心雕龍》的《明詩》篇中把中國詩歌發展的歷史做了一個簡單的介紹,其中有一句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他說當老莊思想從詩歌中減少了,山水詩的內容就逐漸增加了。他為什麽這樣說呢?我們知道,東漢末年,群雄蜂起,魏、蜀、吳三足鼎立,然後是曹魏滅蜀篡漢,司馬氏又篡魏平吳,建立晉朝。後來晉朝發生了內亂,中國北方就此淪陷在外族人手中;而東晉偏安南方,後來被宋滅掉,接下來的宋、齊、梁、陳都是非常短暫的朝代,所以這是中國歷史上變亂頻繁的一個時代。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人們開始對人生有了一種反省和思索,自然滋生了一種消極的思想。這時計程車大夫們也不再以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人生的重點,而是熱衷於清談玄理,於是老莊哲學盛行起來。不僅如此,那些士大夫們一天到晚覺得這個世界太俗了,為了表示超然的態度,他們還要服食一種叫作“五石散”的藥。這種藥是用很多種礦石提煉出來的,據說吃了以後可以長生。可是,吃這種藥還會引起身體上的反應,感到全身從裡到外都發熱。這時,皮膚就變得特別敏感,如果穿的衣服裡邊有一點不平的地方,都會使人覺得痛苦。所以你看魏晉人物的服裝常常是寬袍大袖,看起來好像挺逍遙自在的,實際上都是他們身體的需要,非這麽寬鬆不可。

現在我們就要講了,那些魏晉名士們講究養生,想要隱居、求仙,而在中國,凡提到隱士,總讓人聯想到神仙,因為他們隱居、修煉、求長生,就是希望能夠成為神仙一樣的人物。本來,老莊思想還只是單純的哲學,並不是迷信,可是自從道家思想和古代方士們的修煉方法結合後,就產生了道教。道教認為你可以服食、可以長生、可以羽化而登仙。東晉文學家郭璞曾寫過一組“遊仙詩”。

一般說來,“遊仙詩”主要寫山居的生活,寫山水自然、道家哲學等等。因為他們吃了五石散以後不能久坐,而要去散步,這叫作“行散”。“行散”就要在山水之間徜徉,他們看到的都是大自然的山水景物,所以他們在詩歌裡不再隻寫有生命的草木鳥獸,也開始寫無生命的山水了。於是中國詩歌裡描寫山水景物的成分越來越多,山水詩慢慢發展起來了,這就是劉勰為什麽說“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緣故。當然,早期的山水詩並不是單純隻寫山水,而是常常與神仙宗教的信仰、與老莊的哲理結合在一起的。

出生於世家的謝靈運,性情任縱,喜歡奢華,不願過那種謙卑委屈的生活。他在劉宋朝廷中放言高論,批評新朝,被貶為永嘉太守。因為仕宦不得意,他滿腔悲憤,曾經一度學佛,也曾清談老莊的玄理,但這一切都沒有使他得到寧靜。他想通過遊山玩水來排遣心中的憤怨,結果還是徒勞。

謝靈運寫山水只是刻畫形貌,他寫得非常仔細、繁富而且美麗,對仗也很工整,這種作風與王維是不同的。王維與謝靈運的山水詩的不同風格,就好像繪畫中的兩種不同的風格流派。你看王維的詩,所描寫的景物都是平淡幽靜的,而王維的畫所描繪的,也都是平淡悠遠的水墨山水,筆致非常空靈。那麽謝靈運呢?他的風格是密麗工整,一切都展示在眼前,讓你看得很清楚,而且色彩鮮明。唐朝有兩種繪畫的流派:一個是王維這一派,我們稱之為南宗山水;另一派是李思訓的北宗山水。你看李思訓的畫,都是塗了顏色的金碧山水,亭台樓閣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所以王維的詩接近於南宗平靜淡遠的水墨山水,而謝靈運的詩更接近於北派密麗工整的金碧山水,這是他們最主要的不同之處。

一般說起來,在王維的詩作中,五言詩比七言詩寫得好,絕句比長篇寫得好。什麽緣故呢?因為王維是以感覺取勝的詩人,而感覺都是刹那間的直覺,你不能把它擴展。因此,王維的詩在思想感情方面就缺少了一種深度和廣度。

下面我們介紹《輞川集》中的作品。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複下。

“瀨”是水石相擊之所,如果只是平靜的水流或只有岩石而沒有流水,都不能叫“瀨”。至於它叫“欒家瀨”,可能是有什麽姓欒的人曾在這裡住過。總之,這裡是以水石相擊為景物特色的。

“颯颯秋雨中”,“颯颯”是風雨之聲,當秋雨颯颯而至的時候,雨水從山石間嘩啦嘩啦地流下來。“淺淺石溜瀉”,“淺淺”是說這不是一條很深的河,只是淺淺的流水。一般說來,越是淺水,從石上流下來,水石相擊的聲音就越大。“颯颯秋雨中”,是耳之所聞;“淺淺石溜瀉”,是目之所見。還不止如此,“跳波自相濺”,當水從上邊的石頭流到下邊的石頭時,水波就跳起來,所謂“自相濺”,是說這邊的水珠濺到那裡,那邊的水珠濺到這裡,兩邊的水珠就這麽跳來跳去。這時,一隻白色的鷺鷥鳥被濺動的水珠驚起,在天上飛了一圈又落下來了。

這首小詩真的是妙!它寫的是靜態之中的一種動態,是大自然生命本身的一種活動。這裡邊有沒有人的感發?有,但是別人一寫,就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這首詩裡也有喜怒哀樂嗎?沒有,它是喜怒哀樂之未發。你說既然沒有喜怒哀樂,那麽他的心是動的還是靜的,是活的還是死的?有人說,喜怒哀樂都沒有,那他跟石頭一樣沒有感情,他的心是死的。可是這首詩,妙就妙在他寫出了大自然的生命動態之中人心裡的動,雖沒有形成喜怒哀樂的感情,但我們確實能感到他的心是動的,而這種心動,我實在要說,在日本的俳句中也有類似的表現。

像松尾芭蕉曾寫過這樣的俳句:“青蛙躍入古池中,撲通一聲!”“青蛙躍入古池”與你何乾?你聽到“撲通一聲”後心中有沒有喜怒哀樂?沒有啊,就是大自然的生命活動引起人內心的一動,它沒有喜怒哀樂,這是很微妙的一種境界。而王維的這一類小詩最能夠表現出這樣的境界,這是別人沒有寫過而為王維所特有的成就。

我們看一個詩人,一定要對中國詩歌的演進有一個整體的認識,然後把他放在整個歷史背景中,看他究竟佔怎樣的地位。我們已經介紹了在王維以前中國山水詩發展的概況:魏晉六朝人寫山水詩並不是純粹寫山水,而是從山水自然過渡到哲理;唐朝人寫山水往往從山水自然過渡到感情。那麽王維呢?王維寫山水既不需要過渡到哲理,也不需要過渡到感情,他的特色就是把本來沒有生命的山水自然寫出生命來。在這一點上,他既不同於謝靈運的刻畫形貌,也不同於孟浩然的情景相生。像《輞川集》這樣的小詩,可以說是王維藝術家的手眼與禪理的妙悟相結合了。

下面我們再看輞川絕句中的另外幾首詩,先看《鹿柴》: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鹿柴”也是輞川別墅中的一個景點,“柴”字讀zhài,與“砦”意思相同,就是我們普通說的籬笆,“鹿柴”可能是一個養鹿的地方。這首詩也是押的上聲韻,韻字是“響”和“上”,“上”在這裡讀shǎng。上聲是國語的第三聲,我們說不同的聲調有不同的聲音效果:平聲比較平,是拖長的;入聲有一個收尾,不拖長;去聲是降下來的;而上聲好像是沉下去再高起來,中間有一個轉折,這一轉折就有了一種悠遠的感覺。詩歌之所以能喚起人的感發,除了形象以外,就是它的聲音,聲音跟形象結合得好,才能算是好詩。這首《鹿柴》正是聲音與形象結合得很好的一首小詩。

“空山不見人”,“空山”就是寂靜無人的山。“但聞人語響”,我認為王維這句詩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種是現實的,山中有很多峰巒澗谷,有很多轉折之處,有時候你看不見人影,卻聽得到人說話的聲音,而且山裡的回聲很大,有時你能聽到很清晰的回聲,卻找不到說話的人,這是現實的;還有一種是非現實的,就是說在空山之中,你雖然看不見人,可是你仿佛聽到有人講話的聲音,這只是感受、想象的真實,而不是現實的真實。

接著,“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返景”是落日的余暉,也就是太陽快要沉下去時反射回來的日光。他說,反射回來的日光照到深林之中;山石上長滿青苔,所以那日光又照在青苔之上。這兩句寫的是寂靜之中的一點動態,暮色之中的一點亮光,就是我剛才說的,突然間使你的內心有一種感動和警醒。這個很難說,也很難表達,但王維卻把它很微妙地傳達出來了。

王維詩的好處,就在於他既有畫家對色彩、光影的細微的觀察,又有音樂家對於聲音的敏銳的感受,所以能夠把大自然本身的生命掌握住。不只是掌握大自然的活動,他也能把自己內心喜怒哀樂之未發時的活動寫出來,這才是他的詩最大的特色。

下面我們再看一首《辛夷塢》: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木末”就是樹杪、樹梢的意思。他說,在很高的樹的枝頭開著花,好像是芙蓉。一般中國人所說的芙蓉有兩種:一種是木芙蓉,一種是水芙蓉。水芙蓉就是荷花;木芙蓉是種在陸地上的。這一句中的“芙蓉花”既非木芙蓉也非水芙蓉,而是辛夷花,因為這一處景點種的主要是辛夷花,所以才叫辛夷塢;因為辛夷花的顏色與芙蓉相近,所以他才說“木末芙蓉花”。“木末”極言其高,而“芙蓉”花朵較大,色澤鮮明,在那麽高的地方,開著那麽鮮豔的花朵,它的目標很明顯,不是嗎?同樣寫高處的花,杜甫怎麽說的?“花近高樓傷客心”,杜甫與王維絕對不一樣,你看他接下來就是人的感情了:“萬方多難此登臨。”整個國家都在災難之中,多少百姓饑寒交迫、流離失所,而現在春天這麽美麗,高處的花朵又開了。杜甫不是為自己傷心,是為“萬方多難”而傷心。“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這麽美,大自然這麽美,更顯出人間的悲慘!這就是杜甫,他一張口,感情就投入了。而王維呢?“木末芙蓉花”就是“木末芙蓉花”,是傷心?是快樂?他都沒有說,可是不管怎麽樣,有一點是共同的,杜甫說“花近高樓”,所以才“傷客心”,就是說高處的花朵,它的形象和位置明顯,特別引人注目。

接著王維又說了:“山中發紅萼。”這首詩跟前面兩首有一點不同:《欒家瀨》和《鹿柴》寫大自然就是大自然,你無須聯想到人間任何的感情,它本身就有一種自足的詩意和美感。這首《辛夷塢》是另外一種,它第一層的意思雖然沒有喜怒哀樂,但是它可以引起你喜怒哀樂的聯想。哪裡可以引起你的聯想?“山中發紅萼。”剛才我說了,辛夷的花瓣鮮明而濃豔,是非常美麗的,可是它開在山中。山中怎麽樣?山中是寂寞的。所以這一句透露了一種寂寞的感情。何以見得?第三句就點明了他的寂寞:“澗戶寂無人”,“澗”是山澗;“戶”是兩山中間凹下去的山口。他說,這片花開在山中的澗戶之間,雖然這麽美麗,可是沒有人欣賞,就“紛紛開且落”了。“紛紛”是多的樣子,辛夷花開了,過了一段時間花季過去,它們又紛紛零落了。有人看見嗎?沒有,它是自開自落的。

這首詩與前面的兩首詩不一樣,因為它透露了一點點感情:不僅有生命的寂寞之感,而且是一種生命從生長到凋零的整個過程——一個美好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王國維有一首詠楊花的《水龍吟》,開頭兩句說:“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你看到哪棵樹上開了很多楊花?沒有看見過,因為楊花、柳絮只要一開,就被風吹走了,你看不到它在樹上開放。它開的時候沒有給一個人看見,為什麽這麽短的時間就濛濛墜落了?王國維把沒有感情的楊花當作有感情的對象來寫,他很清楚地寫出了一種生命沒有得到知賞的寂寞與悲哀,我們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但王維的這首《辛夷塢》,它的第一層意思沒有表現出喜怒哀樂的感情,它只是一種平靜的敘述,而這種敘述可以引起讀者的某種聯想,這一類小詩也是王維很有特色的作品。

節選自《唐詩應該這樣讀》,中華書局出版

文章來源 | 公眾號:中華書局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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