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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瓦尼:伊斯蘭哲學,可以富有成效地對話東西方

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

編saying

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WCP)將於今天下午四點在北京國家會議中心舉行閉幕式(8月13日到20日),值此前、中、後,文匯報文匯講堂工作室聯手複旦大學哲學學院、華東師大哲學系共同向公眾呈現豐富多彩的“聆聽世界哲人、親近當代哲學——慶賀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錄”。同時歡迎參與同步推出的“我愛WCP”有獎傳播活動。(見文末鏈接)

昨天,楊國榮提出了“我做故我在”(非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從“事上磨練”分析了中國哲學對世界哲學可作的貢獻,展示了一個生動而深刻的范例。讀者從中可感受他為何成為IIP院士。今天,一起聊聊還陌生的伊斯蘭哲學。

“聆聽世界哲人,親近當代哲學——慶賀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錄”?

訪談伊斯蘭哲學專家、國際伊斯蘭哲學學會前主席,伊朗哲學研究所G.阿瓦尼教授

伊斯蘭哲學,可以富有成效地對話東西方

文/石永澤(文匯-複旦-華東師大聯合採訪組)

被訪談人:古拉姆瑞扎·阿瓦尼(Gholamreza Aavani)伊朗哲學研究所前所長、國際伊斯蘭哲學學會前主席,以下簡稱“阿瓦尼”

訪談人: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石永澤,下簡稱“文匯”

訪談時間:2018年3-7月

或於美國與在哈佛的兒子小住、和導師侯賽因·納斯爾探討學術;或是去上海演講於“世界中國學”論壇、去北京授課於北大高研院、去鄭州論辯於嵩山論壇“文明對話”;或是飛德國購買書籍;或是赴瑞士出席論壇;或是回伊朗以古今哲思教授三代弟子……75歲的伊朗哲學研究所榮休教授古拉姆瑞扎·阿瓦尼憑著他嫻熟的多國語言,生活、遊學於東西方各國間,其學術專長——伊斯蘭哲學、西方哲學、比較哲學等思想也得到了豐富與傳播。

75歲的阿瓦尼憑著嫻熟的多國語言,生活、遊學於東西方各國間,堅信“追求智慧,東西方各有所長”

在這場因為現代科技(郵箱斷路)導致的推後三個月的訪談中,阿瓦尼給了我們諸多認知上的更新:比如伊斯蘭哲學並非是古希臘哲學的翻版,更非西方話語所斷言的“伊斯蘭哲學隨著阿威羅伊去世即告終結”;事實上,伊斯蘭哲學在阿威羅伊之後並未中斷,而是以更具自身特色的形態繼續發展。伊朗就是一直保持伊斯蘭哲學持續繁榮的國家,照明學派、阿拉比學派、薩德拉學派以及以城市命名的各學派種類繁多、豐富多彩。阿瓦尼教授在糾偏的同時,也流露了伊斯蘭哲學擔負中西方哲學健康對話的自覺與自信。這位1960年代初到70年代中期在黎巴嫩的美國大學接受本科哲學教育、德黑蘭大學在職完成碩博學位的學者視野開闊,對東西方哲學均諳熟於心。如何應對現代性、如何恢復本國文化身份與公共認同,也成了他與東西方哲學家對話的主題。

阿瓦尼教授曾任伊朗哲學研究所所長、國際伊斯蘭哲學學會主席(2003-2011),獲得伊朗傑出教授獎、Farabi人文獎(2009)、哈薩克共和國科學院榮譽院士(2011),個人的斐然成就使其愈加胸襟開闊,而伊朗目前各高校中伊斯蘭哲學系的數量比肩西方哲學系的現狀,讓阿瓦尼更加相信:追求智慧,東西方各有所長。

8月15日下午,在世界哲學大會上,阿瓦尼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談到伊斯蘭哲學對恐怖主義的態度

哲學之緣與軌跡

文匯:親愛的阿瓦尼教授,您是當今伊斯蘭哲學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同時也具有世界眼光和人文情懷,非常感謝您能接受我們的採訪。

伊朗是個偉大的國家,歷史悠久,有著很深的哲思傳統,但沒有人天生就是哲學家。您能否分享下您的哲學之緣,您是如何開始走上哲學研究之路的,在求學和研究的過程中有沒有一些印象深刻的“關鍵時刻”或者有趣的事情?

參加貝魯特的美國大學選拔考,以為無望,父親的朋友告知是名列榜首

阿瓦尼:我在不同的大學裡教哲學已經45年有余了,培養了大約三代學者,其中有些已是各類大學的哲學教授。我除了使用不同的圖書館之外,自己也擁有一個大約一萬冊不同學科書籍的圖書館,哲學領域書籍涵蓋了西方、伊斯蘭、印度和中國等,在文學和藝術方面也頗為豐富。

當時在貝魯特的美國大學有獎學金,有數百名合格的高中學生參加選拔。我從家鄉被選拔參加英語考試,考試後我自覺沒有勝出希望。大約一個月後,我父親的一位朋友路過發榜處,看到一大群人爭先恐後地看一張名單。由於好奇,他就衝過去看,在榜首看到了我的名字。想到我可能是他朋友的親戚,便打電話給我父親詢問是否認識這個人,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通過這次考試。

後來還有兩次考試和一次面試,我是十名被選為獲得獎學金的學生之一,也是十名當中申報人文學科的兩名學生之一。我一直問自己,如果我父親的朋友沒有看到那張榜單會發生什麽。

美國大學(貝魯特)不僅有傑出的哲學教授,而且有非常好的不同語言的圖書館,令我受益匪淺。

美國大學(貝魯特)

中學修習阿語,在雜貨店買二手雜誌加強英語,本科、碩、博間學習法、德、希臘、拉丁語,甚至漢語

文匯:據知,您精通多門外語尤其在古希臘語和拉丁語方面造詣頗深,能否談談哲學研究與學習外語的情形?

阿瓦尼:現代性(儘管它有許多缺點)的一個珍貴禮物就是文明的相遇與傑出學者對其他文化的深入研究,如果不掌握幾種語言,是無法做到這些的。我年輕時有難得的學習語言的機會,我的阿拉伯語很好,阿語是中學必修課,在中學的早晚課間,我常去阿拉伯語的傳統大師那裡,與他們一起閱讀十四本經典阿語概要。我的英語也挺好,除了規定的教材之外,我幾乎仔細閱讀了圖書館裡所有可以得到的資料。我還經常從一個糖果店購買二手英語雜誌,店裡購買雜誌是為了包裹糖塊,我常常借助字典從頭到尾來研習它們。在美國大學(貝魯特)裡我選修了幾門法文課程,並能閱讀法語原文。

德黑蘭大學中心圖書館

我在德黑蘭大學攻讀哲學碩士和哲學博士,教授們大多畢業於德國、法國、美國和英國,因而促進了多語種課程的學習。當我是一名哲學教師的時候,對德語很有興趣,就參加了為期兩年的語言強化課程,並獲得了在德國學習德語的獎學金。我現在還時常去德國買書。

我曾師從非常著名的日本哲學家、語言學家井筒俊彥(Toshihiko Izutsu)先生學習古希臘語。另外,我還參加了其他一些課程班,如《道德經》《易經》、中國哲學中的自然概念以及有關伊本·阿拉比的《智慧珍寶》(Fusūs al-Hikam)的五年課程等。

井筒俊彥及其代表作《蘇菲主義與道家》(

Sufism and Taoism)

我還和一些來朗哲學研究所從事伊斯蘭哲學研究的著名學者一起學習拉丁語。我對學習漢語也很感興趣呢。

有一次,我去拉魯斯圖書館德黑蘭分館(the Tehran Branch of the Libraire Larousse),突然,一本非常漂亮的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文入門書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如此精致,對於每一個書迷來說都是一個理想的選擇,以至於它的外表似乎都會促進語言的學習。我毫不猶豫,不再找別的,把這本書拿到收銀台去付錢,但讓我吃驚的是我沒有足夠的錢去支付,無奈把書還回去。當我攢夠錢第二周再去時,書已售罄。我心裡很痛,以至於現在總是提醒自己:“去書店的時候,一定要帶夠錢!”

伊朗哲學研究所

最喜歡的著作之一《魯米:一項哲學研究》,從事東西方、伊斯蘭哲學比較研究

文匯:您的哲學著作頗豐,能否給我們介紹下您的代表作?您覺著您最大的成就和研究特色是什麽,能否分享下您的研究計劃和正在進行的課題?

阿瓦尼:我對包括西方、東方和伊斯蘭等不同文化的哲學都比較了解,所以對哲學的比較研究,尤其是本體論、倫理學、認識論、形而上學和藝術論等問題非常有興趣。我已經主編並出版了一些阿拉伯語和波斯語的經典文本,並把一些翻譯成英語和波斯語。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是《魯米:一項哲學研究》,由我在北京大學高級人文研究院所作的若乾講座構成,由ABC國際集團公司和卡齊出版社出版。

阿瓦尼著作《魯米:一項哲學研究》(

Rumi A Philosophical Study)

我在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講授過一門名為《伊本·阿拉比》的課程,並即將結集成書。我還教過一門《伊斯蘭哲學史》的研究生課程,在比較的基礎上處理許多問題,希望這本書也能盡快面世。此外,我正在修訂五十餘篇論文,這些論文已在不同的國際會議上提交過,希望能以五到六冊的篇幅出版。

哲學特色與貢獻

文匯:相比於阿拉伯哲學、穆斯林哲學,您似乎更願意使用伊斯蘭哲學這一名稱,三者如何區分?

哲學史上為何要稱“伊斯蘭哲學”,而非阿拉伯哲學或穆斯林哲學?

阿瓦尼:在前現代時期,伊斯蘭土地上的哲學家被簡單地稱為“al-faylasuf”(希臘語philosophos的阿拉伯語翻譯,或是al-hakim,聖哲)。即使他們是穆斯林,他們也不認為自己的職業是“伊斯蘭哲學”,因為他們的哲學和其他所有科學分支一樣,在本質上是普遍的。哲學是對終極真理的追求,被認為獨立於個體、文化和國家。

現代西方哲學史家稱之為“穆罕默德的”、“阿拉伯人的”、“阿拉伯的”,很少把它作為穆斯林或伊斯蘭的哲學。“阿拉伯”或“阿拉伯人”的哲學稱謂顯然是錯誤的,因為除了少數例外,大多數所謂的穆斯林哲學家是波斯人而不是阿拉伯人。正如把如來佛祖的宗教稱為佛教,基督的宗教稱為基督教一樣,他們把伊斯蘭教稱為“穆罕默德的”宗教,也把伊斯蘭哲學稱為“穆罕默德”的哲學。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因為根據《古蘭經》,伊斯蘭教不僅是歷史的宗教,更是原初的宗教,由所有先前偉大的先知所教誨,並被最後的封印先知穆罕默德聖人所複興。

賽義德·侯賽因·納斯爾(Seyyed Hossein Nasr)代表作《伊斯蘭哲學:從原始到現代》(

Islamic Philosophy:from its Origin to the Present)與《伊斯蘭哲學史》(History of Islamic Philosophy)

“穆斯林哲學”一詞即便不錯,但稱不上精準,因為“穆斯林”是個體信仰者的屬性,就像我們說約翰是穆斯林,而不是指哲學學派。所以,如果我們必須用一個專門的名稱來指定它,我認為“伊斯蘭哲學”更貼切。

有些人可能提出反對意見,說“如果它是伊斯蘭的,那麽它就不可能是哲學,如果它是哲學的,它就不可能是伊斯蘭。”我們可以這樣回應這個問題:說“伊斯蘭的”、“希臘的”、“希臘化的”或“猶太的”,從不會影響哲學之為哲學的準確意義,正如中國和西班牙的食物都是真正的食物,即使成分不同、發展歷史不同,兩者都可以滋養和維護身體。人們應該把下面一點牢記心間:在伊斯蘭文明中,教義學(Kalam)與哲學有著明顯的區別,這是因為前者把所有的前提都從啟示(諸如《古蘭經》或《聖經》等等)中拿走,而後者是以理性、知識、理智以及嚴格的論證為基礎的。

伊斯蘭哲學關注終極問題,兼具西方哲學的邏輯、推理與東方哲學的直觀、綜合

文匯:這個區分很重要!那您認為伊斯蘭哲學主要研究什麽內容,與西方哲學有何不同,其主要特徵是什麽呢?

阿瓦尼:伊斯蘭哲學的主要特徵之一是“哲學是一門嚴格的科學”,它從邏輯出發,並持續與自然哲學、物理學、數學、實踐哲學(倫理學、政治學和家政哲學)、人性科學以及人類終極命運(哲學人類學)、哲學宇宙論、本體論、形而上學和理性神學等相結合。與其他諸學科涉及事物的現象方面不同,哲學還處理事物的第一原理和諸是者的原因。此外,每一種科學所處理的問題都有其主題界限,哲學所關注的是終極問題,而終極問題在形形色色的科學中找不到答案,諸如是之為是的性質、自由與決定論、同一和差異、統一性和多樣性以及許多其他類似的問題。

另一方面,伊斯蘭哲學在東西方之間的地理、文化和智識等的區間上蓬勃發展,從而可以作為東西方哲學之間的橋梁。人們可以說,伊斯蘭哲學與西方哲學一樣具有嚴格的邏輯性、推理性和論證性,而且與東方哲學一樣具有沉思性、綜合性、直觀性和智慧性。因此,可以與東、西方之間進行健康的、建設性的和富有成效的對話。

伊斯蘭教神聖經典《古蘭經》

而且,伊斯蘭教作為一種普遍的宗教,鼓勵培育哲學。根據伊斯蘭教的神聖經典《古蘭經》,所有的神聖使者,不論《古蘭經》提到與否,都是最高導師和智慧化身,並且“稟賦智慧,必獲多福”(古蘭經,2:269)。

此外,信仰經文和使者是所有穆斯林義不容辭的責任,他們應該努力尋找知識和智慧。

為探尋其他文明,發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翻譯運動,穆斯林學者掌握了眾多希臘經典

文匯:伊斯蘭哲學深受古希臘尤其是亞裡士多德思想的影響,因此有學者認為,伊斯蘭哲學是古希臘哲學在伊斯蘭世界的再現,您同意這種觀點嗎?現代伊斯蘭哲學和古典伊斯蘭哲學有何不同,或者說伊斯蘭哲學在現代世界的研究的主題和方法有何發展或推進?

阿瓦尼:《古蘭經》指示,無論何時何地信徒都應尋求ilm(知識)和hikmah(智慧),所以,穆斯林開始探詢當時他們所知的其他文明,例如希臘、羅馬、拜佔庭、波斯和印度等等,並啟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翻譯運動。

在《古蘭經》“無論何時何地信徒都應尋求知識和智慧”的指示下,穆斯林啟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翻譯運動

在被稱為智慧宮(Bayt al-Hikmah)的偉大機構中,幾乎所有科學分支和哲學中的所有偉大著作連同其所有的主要評注,在阿巴斯的哈裡發的保護之下,以及在波斯的維齊爾如巴爾馬科斯(Barmakids)和納瓦巴蒂斯(Nawbakhtis)的支持下都被博學的譯者(他們大都說敘利亞語或是景教徒)翻譯了過來。譯者想辦法得到最好的抄本,校對、製作成一個很好的校勘本,然後選出最好的譯者進行翻譯,並由專人進行編輯。穆斯林學者掌握了大量古希臘著作的譯本,其中一些現存於阿拉伯語中,而希臘文原本已不知所蹤。類似的作品從巴拉維語(中世紀的波斯語)、梵語、拉丁語和其他一些語言翻譯而來。

值得注意的是,穆斯林擁有非常之多希臘經典的時候,用拉丁語的西方除了亞裡士多德的兩部邏輯學,隻翻譯了柏拉圖《蒂邁歐篇》的一部分和波菲利的《緒論》(Eisagogue),而說希臘語的東方教會則還沉浸在教條神學的論辯之中。這場發生於八世紀的偉大的翻譯運動引發了一場巨大而廣泛的哲學活動,穆斯林得以超越其他同時代的文明。

柏拉圖著作《蒂邁歐篇》(

Timaeus)

肯迪:著書200有余,涉獵多種學科,《論理智》闡釋亞氏思想,被翻成拉丁文

西方的一些哲學史家聲稱伊斯蘭哲學是古希臘哲學的再現,這種主張屬於對伊斯蘭哲學的認識不足。穆斯林哲人重新思考了包括希臘在內的其他文明饋贈給他們的幾乎所有哲學和科學的問題。

第一位穆斯林哲學家據說是肯迪(al-Kindi)。根據可靠的古代資料,例如伊本·納迪姆(Ibn al-Nadim)的《百科全書目錄》(al-Fihrist),肯迪著有二百餘部作品,其中大部分作品遺失,留下的散落於不同的圖書館,還有一些則存於拉丁語和希伯來語的譯本當中。伊本·納迪姆是著名的古代目錄學家,幾乎記述了肯迪之後的一個世紀,他寫道:“肯迪是他那個時代最博學的學者,在所有的古代科學中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編撰了多種科學著作,如邏輯學、哲學、幾何、算數、音樂、天文和其他科學。我們在自然哲學家中提到了他的名字,因為他更加關注自然哲學。”

肯迪在其哲學論集(右)中收錄《論理智》(

Risalah fi’l-‘aql)

正如我們前面所提到的,肯迪的一些作品被翻譯成拉丁語,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論文《論理智》(Risalah fi’l-‘aql),翻譯成拉丁語就是De Intellectu,該論文闡述了亞裡士多德著作中理智的不同含義。

法拉比:18部邏輯書,多種語言,精通音樂,詳細分析了各種不以德性為基礎的社會

伊斯蘭哲學中的下一個偉大人物是阿布·納斯爾·穆罕默德·伊本·奧茲拉格,通常稱為阿爾-法拉比,在古代他被稱為第二導師(magister secundus,亞裡士多德被認為是第一導師),因為他在所有哲學分支上都寫過作品,並用他出色的理智和敏銳的批判性創立和勾畫了每一個分支的原則和輪廓。

法拉比無疑是一位偉大的邏輯學家,大概寫了十八部有關邏輯學的著作。他能成為語言哲學的奠基者,歸於法拉比的基督徒教師瑪塔伊本·尤努斯(Matta ibn Yunus)和著名阿拉伯語語法學家賽拉斐(Sayrafi)的長期激烈的辯論,賽拉斐斷言,由於阿拉伯語語法的完善,人們可以不使用希臘語和亞裡士多德的邏輯學。

法拉比是伊斯蘭中最偉大的政治哲學家,他在這一領域寫了多部重要著作,如《德性城邦居民的意見》《論公民管理》《關於獲得幸福的一些評論》《論公民政府》《論德性共同體》《柏拉圖法律篇摘要》等。

法拉比代表作《德性城邦居民的意見》(又譯《論完美城邦:卓越城邦居民意見諸原則之書》)(左)與《亞裡士多德的哲學》

他還分析了不同種類的社會。既然只有在一個德性社會中才能獲得幸福,他就精心分析了各式各樣不以德性為基礎的社會。法拉比列舉了德性城邦領袖的十二個特徵,這一點使他成為一個偉大的聖-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位神聖的使者(Divine Messenger)。

此外,法拉比無論在理論和還是實踐上都是一位偉大的音樂家。他的《關於音樂的偉大之書》(al-Musiqa al-Kabir)毫無疑問是關於音樂理論的最好的書。而且,他被認為精通七十種語言,即便此說有些誇張,但至少說明他是一個通曉多種語言的人。

法拉比的數部著作被翻譯成拉丁語並被廣泛地用作教科書,包括他的《論理智》(De Intellectu)和其眾所周知的、成為經院哲學家同類作品典範的《學科分類》(De Scientiis)。

法拉比及其代表作《學科分類》(

De Scientiis)

阿維納森:名動東西方,邏輯學上超越亞氏,把命題邏輯和條件邏輯結合到更高水準

伊本·西納(拉丁名,阿維森納,980-1037)無疑是伊斯蘭教中最偉大的哲學家,他在東西方都有著極大的影響。他的貢獻太多了,這裡沒辦法說。在其自傳中,他提到一生中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白天除了全力獲得知識外,也不做任何其他事情。他為閱讀中碰到的每一個問題準備一份文檔,並解釋說:“我思考了它的前提條件,直到問題被我證實了。”這就是他與早期或晚期的逍遙學派不同的原因,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寫有關亞裡士多德作品或長評或短評的注釋者,而是一個獨立思考的哲人。

阿維森納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邏輯學家之一,具有非常敏銳的分析和批判精神,在許多重要問題上超越了亞裡士多德。邏輯史家指出,亞裡士多德的邏輯重點是命題,因此稱為命題邏輯,而斯多葛的邏輯則強調條件。阿維森納把命題邏輯和條件邏輯結合到一個非常高級的水準上。

阿維森納及其代表作《治療論》(

al-Shifa)

在《治療論》(al-Shifa)邏輯學的第六章的第六篇文章中,他說:“我們盡力在這裡提出關於條件的命題及其條件的三段論的討論。在我們的家鄉(fi bilādinā),有關這個主題我們已認識很多並寫了一本內容詳盡的書。旅途中,我們不得不丟棄所有貨物和動產的時候,遺失了這本書。這本書有可能仍存於我們曾居住的國家。在我們從事邏輯學的這部分工作十八年之後,落在我們手裡一本關於條件式的書,這本書被錯誤地歸功於近來學者中最博學的人。這本書含糊不清,不靠譜,空洞無物,作者沒有實現他的目標……”

而且,阿維森納拓展了謂詞邏輯,特別是在時間和模態邏輯上遠遠超出了亞裡士多德的所取得的成就,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現代的時態和模態邏輯。

阿維納森:能公理化最難的形而上學,傳世之作《治療論》《東方哲學》《醫典》

此外,阿維森納是創立絕對的科學方法論原則的第一位哲學家,從而通過邏輯科學的公理成功地把所有的科學進行公理化。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問題之一便是,是否有可能像歐幾裡得在幾何學做的那樣把算術也公理化。經過三十年的艱苦努力,他們隻以幾個零碎的和局部的法則而結束。但是使幾何公理化的不是幾何本身,這是一門邏輯學,你從另一個命題中推論出一個命題,並通過公理化,把所有的科學公理化。通過使用這種方法,阿維森納能夠公理化所有科學中最難的,即形而上學。如果一個人比較了解亞裡士多德的形而上學,那麽他可以很容易地認識到阿維森納的成就,它由十四本書(α、β、γ……)和《治療論》的“形而上學”組成,“形而上學”只有兩個部分:形而上學一般,“一般的形而上學”,處理的是“是之為是”及其屬性,後來被克里斯提安·沃爾夫以“本體論”命名;形而上學特殊,“特殊的形而上學”,處理的是上帝及其屬性、神正論的問題、實踐哲學和宗教的形而上學原則。

阿維森納代表作《治療論》(第六卷)

阿維森納在其巨著《治療論》(al-Shifa)的導論中指出,根據逍遙學派哲學同好的哲學教義,他為普通哲人寫了這部作品,並對之進行了極大地提高和系統化,彌補差距、改進缺點和不足。但阿維森納馬上補充說,對於那些渴望了解他自己哲學的人,他還寫了另一部作品即《東方哲學》(al-Hikmah al-Mashriqiyya),論述了他自己的哲學觀。在這本書的引言中,阿維森納指責亞裡士多德之後的逍遙學派臆測亞裡士多德得出了哲學定論,並將這些觀點與教義學(Kalam)中最狂熱的派別進行了比較,然而亞裡士多德本人則無先入之見,只是描述了哲學的一些要點以待他人完善。阿維森納聲稱,他受益於哲學中的“許多非希臘來源”。

不幸的是,他的東方著作幾無留存,因為到了他生命將盡的時候,死敵伽色尼王朝的馬蘇德洗劫了伊斯法罕城,他的房子也被士兵劫掠一空,最新作品都被毀滅殆盡,包括他的《仲裁之書》(Kitab al-Insaf)二十卷,是對東西方哲學家關於數千個問題的裁決。

現在,他的東方作品留下來很少,如《論愛》(Risalah fi’l-Ishq),是一個本體論、宇宙論和人類學以及有些神秘和象徵性的浪漫故事;如《論鳥》(Risalat al-Tayr)和《哈義·伊本·葉格讚》(Hayy ibn Yaqzan)以及《勸導》(al-Isharat)的形而上學的最後幾章,則是比照其哲學對手之一的拉齊(Razi),專心於穆斯林蘇菲的精神境界,是對思辨蘇菲派的最好的形而上闡釋。

阿維森納醫學巨著《醫典》(

al-Qanūn)

伊本·西納是一位非常偉大的醫生,他的醫學巨著《醫典》(al-Qanūn)影響了東方(包括中國和印度)和西方的醫學理論和實踐。在歐洲,它的拉丁譯本被用作主要的醫學教科書,是西方由戈滕堡(Gutenberg)發明現代印刷術之後出版的第二本書(《聖經》是第一本)。

阿威羅伊:詮釋家,評釋亞裡士多德所有作品,影響了中世紀和文藝複興

還應該提到伊本·路世德(拉丁名,阿威羅伊),他在西方被稱為“注釋家”,因為他寫了有關亞裡士多德幾乎所有的作品的短、中、長的評釋,這些作品翻譯成拉丁語對西方中世紀和文藝複興時期哲學複興影響甚巨。

阿威羅伊對亞裡士多德《形而上學》作長注

伊斯蘭科學和哲學著作在落入基督徒手中之後,在托蘭多(Toledo)然後在西西裡島和意大利中心被翻譯成拉丁語,在歐洲所謂的黑暗時代之後,引發了學術的複興。加之西方教育史上奠基性的大學(第一當是巴黎聖母院、牛津和劍橋)迅速遍及歐洲各地,因此古典的希臘學問得以復甦。

傳播到西方世界的伊斯蘭科學和哲學,在西方的科學和哲學史上的某些書中得到部分承認。但不幸的是,他們極力主張完全錯誤的理念,認為伊斯蘭哲學隨著伊本·路世德的去世而告結束。與所說相反,和伊本·路世德同時及其之後,伊斯蘭教哲學的繁榮和勃興在波斯人的土地上就已開始啟動。

西方教育史上奠基性大學巴黎聖母院

蘇赫拉瓦底:照明學派奠基人,改變西方哲學概念,在場知識理論具有劃時代價值

照明學派(the school of Illumination)的奠基人蘇赫拉瓦底(Suhrawardi),就與伊本·路世德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他批評逍遙派哲學改變了邏輯學、自然哲學、認識論、本體論和神學等領域的許多問題。按照接近實在(reality)和獲得真理的方法論對哲學家進行分類,居於最低層的是像亞裡士多德這樣的逍遙派哲學家。蘇赫拉瓦底對哲學的概念進行了根本性改變。與西方哲學天然講希臘語的觀點相反,蘇赫拉瓦底反駁說,智慧的光芒在每一顆心上或多或少不同程度地閃耀,此外,真主恩賜智慧,慷慨大方,不會剝奪其他民族的智慧而唯獨鍾情於希臘人。

蘇赫拉瓦迪的哲學是以光的理論為基礎的,它被定義為光本身並照亮其他事物。物理之光是偶然的,因為不是所有的物體都是發光的,此外光也存於肉身之中。實在的光是人的靈魂,它對自身來說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使一切事物變得顯明。人類的靈魂於自身中在場,並直接認識自身,而非通過概念。蘇赫拉瓦底的在場知識理論,如果得到正確理解,就是劃時代的,而且可以解決許多神秘的認識論問題。但是偶然的和實在的光都是由於神之光(the Divine Light)而存在的,神之光蘊於自身,以自身為目的並以自身為原因。此外,對於蘇赫拉瓦底來說,東方象徵著光明之源,而西方則是黑暗之源。

蘇赫拉瓦迪及其代表作《照明哲學》

哲學受到了教義學家(mutakallimun)諸如艾什爾裡派,即艾什爾裡的追隨者的嚴厲攻擊,最著名的解釋者是安薩裡(Ghazali)。當時,塞爾柱王朝在整個伊斯蘭東部建立了不同的大學,在那裡禁止所有的科學和哲學教學,安薩裡在各種書籍和論文中逐出哲學家,禁止數學和自然科學的教學。

這一情形被伊本·西納的追隨者們所拯救,如巴哈馬尼亞(Bahmanyar)、勞卡瑞(Lawkarī)、著名詩人哲學家莪默·伽亞謨(Omar Khayyam,一位偉大的聖人、數學家和天文學家,今年伊朗人慶祝了他的千年誕辰)、蘇赫拉瓦底和後來的納西爾·丁·圖西(Nasir al-Din Tusi)。

伊朗國內哲學派別眾多,近年來大學裡的伊斯蘭哲學系比肩西方哲學系,同步開拓視野

伊本·阿拉比(左)與穆拉·薩德拉

長話短說,在伊朗的土地上出現了許多其他哲學流派,其中可以提到伊本·阿拉比(Ibn Arabi)學派,其偉大的代表人物大多是波斯人,而穆拉·薩德拉學派,今天仍有許多追隨者。簡而言之,只要一個帝國成立,它的首都不久就會成為理性和科學傳播的偉大中心。因此,我們可以談論呼羅珊、伊斯法罕、馬拉蓋(Maraghah)、大不裡士、設拉子、Sabziwar、庫姆和德黑蘭的學派。當德黑蘭成為伊朗的首都時,聖哲們聚集在那座城市,成為理智科學尤其是哲學的一個重要中心。德黑蘭最近被稱為“千聖之城”(shahr-i hizār ?akīm)。

伊朗是伊斯蘭世界唯一的哲學一直持續繁榮的國家,並且伊斯蘭哲學在宗教界、最近以來在大學裡被教授。伊朗現在擁有和西方哲學系一樣多伊斯蘭哲學系。一面是西方哲學,另一面是伊斯蘭哲學,二者巧遇,讓許多青年學者和哲學家開拓了哲學新視野。

2009年7月2日至3日,阿瓦尼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主辦的“統一性中的多樣性:全球化時代的和諧國際研討會”上發表演講

我看世界哲學大會與中國哲學

文匯:不知您是如何理解哲學與世界的關係的?西方文明中衍生出來的現代性的力量,近現代以來非常強勢,但是近些年來也遇到很多問題。例如,伊斯蘭的基要主義與現代性就有著某種共謀關係。伊斯蘭世界如何處理全球化、世俗化和現代性的挑戰,您認為伊斯蘭哲學在當今時代應擔當什麽角色,伊斯蘭世界可否走一條獨特的繁榮之路?

哲學不應背離智慧追求、將真理的碎片寫在主觀性的白板上、不願傾聽他者

阿瓦尼:正如你所說的,現代主義遇到了許多困難。現代主義衝擊東方文明,給它們帶來了許多危機和困境,這可以從如下事實得到說明:他們偏離和背叛了偉大聖賢和神聖宗教為所有人制定的普遍原則。哲學(即愛智慧)失去了與智慧的聯繫。

現代科學也是如此,它純粹是機械的、工具性的、剝奪性的,遠離了支配整個宇宙的永恆智慧和天命。主觀主義在現代哲學中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每一位哲人都在摧毀整全的真理,並把真理的碎片寫在主觀性的白板上。甚至一些宗教哲學家是不可知論者、懷疑論者,甚或是無神論者,這讓事情變得更糟。甚至哲學,與其本質相反,也變成了教條,一個學派的支持者從不願意傾聽另一個學派的支持者。

2009年7月,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主辦的“統一性中的多樣性:全球化時代的和諧國際研討會”上,阿瓦尼(左)、麥克林(中)和石永澤

學以成人:既是智慧之學的主要目標,也是所有宗教主要目標

文匯:您如何看待這次大會主題“學以成人”?

阿瓦尼:在我看來,“學以成人”是最為恰當的主題,因為學以成人是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哲學的核心和精髓。“學以成人”是智慧之學的主要目標,也是所有宗教的主要目標。“學以成人”就是認識自我的現實,並通過培養以實現完美。為了了解這一主題的意義,我們也應該求助於其他宗教的或公認的傳統。伊斯蘭的先知說:“認識自己,才能真正認識真主”,這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自我認識與初始原則是分不開的。

蘇格拉底把希臘哲學的研究重心從宇宙轉向人自身,把德爾菲神廟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作為哲學的座右銘。哲學的技藝是“知識助產術”,這意味著哲學就是對自我之精神的精心培養,從而避免出現精神的死胎。

2014年5月28日,阿瓦尼在北大開設“宗教寬容”講座

穆斯林聖人以及偉大的蘇菲聖徒,非常注重自我的修煉。基於精神之路,最終與所愛合一。例如,偉大的蘇菲詩人魯米,斥責同時代的學者注意力過於關注於外在的科學,犧牲了通過對美德的培養以實現對自我的認知。他說:“……如果你不認識自己的價值,那就是愚蠢。”

蘇格拉底自詡他根本不關心宇宙論,但大多東方傳統,甚至在柏拉圖那裡,自我學(自我的知識)也不能與宇宙學相孤立。希臘哲學家一般認為人小世界大。但是,穆斯林聖人則相反,因為人是創造的最終目的;人是所有神聖名字的擁有者,是在上帝的形象中被創造的。根據《古蘭經》,真主已把他的精神吹入人的身體。這就是為什麽蘇菲主義大師伊本·阿拉比宣稱,沒有完人的世界就像沒有靈魂的身體,而完人是世界的精神。

無須多說,歷史上沒有比今天這個時代更非人化了。這讓我想起了偉大的中國聖人老子的說法,在時代的盡頭,高貴會變得卑賤,且與所有表象相反。“學以成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適用於當今人類的困境。最後,我再次強調,選擇“學以成人”這一主題,可謂切中當今時代的脈搏。如非求助於我們豐富的文化寶藏,欲從目前困境中拯救人類則難能湊效。

8月15日,阿瓦尼教授和採訪者石永澤在世界哲學大會現場合影

中國哲學應通過各種對話,發現和恢復自我文化身份與公共認同,非模仿西方

文匯:近年來,您多次來中國參加學術研討會並在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長期講學,想必您一定對中國哲學有所認識和洞察,當前中國的傳統哲學研究同樣面臨創造性轉換問題,您對中國哲學發展的形勢有何看法?對中國哲學或中國文明有何理解或期待?

阿瓦尼:中國、印度和伊朗等東方國家有著根深蒂固的悠久傳統,受到聖賢智慧的支撐,我認為走出困境的唯一可能的出路是發現我們的文化身份,不是通過模仿,而是通過真正的覺醒與復活。中國哲學內容極為豐富,通過與伊斯蘭、印度等其他賢明傳統的接觸和對話,可以重新煥發活力。他們可以真正地恢復莊嚴而神聖的個人與公共認同,並克服從現代西方繼承的所有危機。

正如我之前所說的,45年前,我從中國先哲那裡學習《易經》《道德經》以及自然哲學,從而熟悉了中國古典哲學。井筒(Izutsu)教授在伊朗哲學所研究出版了一本關於禪宗的書。閱讀這些著作以及在學院圖書館可以獲得的其他許多資料極大地幫助了我理解中國哲學。薩義德·侯賽因·納斯爾(Seyyed Hossein Nasr)教授主政伊朗哲學研究所時,為了井筒教授和其他學者方便閱讀,提供了大約一千本的中國典籍。我自己也有超過一百本精選的關於中國歷史和各種哲學學派的英文譯本。我很高興地看到,中國人深愛著他們蘊含非常珍貴寶藏的過去。

8月15日下午,在世界哲學大會上,阿瓦尼教授主持“紀念麥克林先生”的專題會後與與會學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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