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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那些皇帝為何睡眠品質不高

2018年4期《當代》新刊封面

一個家族的血緣密碼

文丨祝 勇

失眠的人最是無助,一如此際的我,在床上輾轉五個小時,仍然一睡難求。我的夢,不在枕邊,而在天邊,令我鞭長莫及。假如偶爾失眠,倒也無妨,可怕的是夜夜如此,那種痛苦煎熬,我無法訴說,你無法體會。

我大腦混沌,身體如鉛。焦慮,煩躁,氣急敗壞,整個人都不好了。

索性起床,在後半夜的三點。想讀本書,但找一本書,都無法集中注意力。

所有悲觀的念頭席卷而來,我的世界行將毀滅。

長夜難明赤縣天。

馬爾克斯曾在《百年孤獨》裡描述過不眠症的可怕,我的朋友范穩則在《重慶之眼》裡寫到過一種可怕的戰爭後遺症,就是無法睡眠——那個名叫李莉莎的小姑娘,在七十多年前成了重慶大轟炸受害者,一塊米粒大的彈片飛進了她的腦袋,停留在她的左耳背後,切斷了她的睡眠神經,使她從九歲到七十九歲的七十年中,每天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她遭了一輩子的罪,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比她更想好好地睡一個覺。

我的腦袋裡沒有彈片,但我仍然睡不成覺。

不知是否長期寫作讓大腦興奮,每到夜深人靜,都不由自主地,把心裡的事,像數羊一樣一件件數過,數到天亮還沒數完。

《浮生六記》說:

鄴侯之隱於白雲鄉,劉(伶)、阮(籍)、陶(淵明)、李(白)之隱於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謂白雲鄉,則近於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

大意是:李泌(唐朝中期著名政治家)隱於衡山的白雲之鄉,劉伶、阮籍、陶淵明、李白隱於醉鄉,司馬相如隱於溫柔之鄉,陳摶隱於睡鄉,都是以此避世而已。在我看來,白雲鄉渺不可及,醉鄉、溫柔鄉對身體不好,唯有睡鄉,最是靠譜。

道家推崇的陳摶老祖,據說創造了睡覺的最長紀錄,即一百多天沉睡不醒。他活了118歲,長壽的秘訣,就是多睡覺。

《浮生六記》裡的後兩記是偽作,沈複原作中的後兩記早已遺失,但縱是偽作,六記中的《養生記道》,也比今人寫得好。

只是這睡鄉之隱,不是想辦就辦得到的。我想做陳摶老祖,但我睡不著。

閑覽畫冊,看見明代皇帝朱瞻基《武侯高臥圖》。此畫被認為是皇帝求賢的畫,畫上武侯,當然是諸葛亮,只是這諸葛亮,不是“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光輝形象,而是頭枕書匣,亮著大肚腩,仰面躺在竹叢之下,與竹林七賢,或者蘇東坡,卻有幾分相似。畫上落款:

宣德戊申禦筆戲寫,賜平江伯陳瑄

宣德戊申,是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平江伯陳瑄,是明朝著名的武將、水利專家,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五朝重臣。通常的說法是:“當時陳瑄已六十有余,宣宗賜畫給他的目的是激勵他效法前賢,為國鞠躬盡瘁。”

我來較個真吧:

一、靖難之役時,陳瑄曾率舟師歸附朱棣,使得燕軍順利渡過長江,攻入金陵被授為奉天翊衛宣力武臣、平江伯,朱棣即位後,任命他為漕運總兵官,督理漕運三十年,修治京杭運河,一生功業顯赫,已經是油盡燈枯、鞠躬盡瘁了,此等激勵,對他有點小兒科。

二、假設真為激勵他,那麽朱瞻基為什麽不畫赤壁之戰諸葛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瀟灑,或者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憂勞,而偏要畫他高臥長嘯的情態呢?莫非是讓陳瑄退休隱居嗎?

朱瞻基自稱,這畫是“禦筆戲寫”。既如

此,或許不必較真。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林黛玉。此時,在這深夜凌晨,最吸引我的話題,唯有睡眠。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宮殿,其實是一個不適合睡覺的地方。

有一次陪一位法國朋友逛三大殿,法國人指著太和殿問:“中國皇帝在這兒睡覺嗎?”

我一笑:“你願意在這兒睡嗎?”

他笑笑,搖搖頭。

這座宮殿,在今天也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皇宮了。在白天麗日下,這建築的集合體,足夠展現它的壯麗威嚴。但到了夜晚,巨大而空曠的太空,立刻變得肅殺荒涼,令人恐怖和不安。人需要安全感,在夜晚,人尤其缺乏安全感,仿佛所有的不測,都潛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中。於是,人的想象力得以激發,鬼故事,都誕生於夜晚。《聊齋》裡的女鬼,也一律有著固定的作息:夜出晝伏,蓋無例外。(如果有誰能夠製造出白晝的恐怖——心理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大師。)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的我,被問到的最多的問題,也是故宮夜裡,有沒有鬼。

皇帝的睡眠被安置在一個如此巨大的容器裡,恐懼,必將如一個漆黑的空洞,將他吞沒。當然,宮殿裡有侍衛、太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但這種恐懼是施諸心理,而不是施諸肉體的,因此也無法因為防範之嚴密而得以緩解。想起某年,我在南方探訪古建,地方政府準備安排我住一座著名的大院兒。這幾百年的大宅門,佔地數萬平米,院落重重,房屋數百,光天井就有幾十個,其中一部分,被裝修為接待場所,恢復了曾有的典雅奢華。這浩大的居所,在白天蔚為大觀,但在夜晚,人去樓空,顯出幾分荒蕪落寞。我自知沒有深夜在如此巨大太空裡獨處的勇氣,所以在那天婉拒了。據說有一長官,曾被安排在這裡下榻,至後半夜三點,突然給接待方打去電話,要求馬上搬家,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至於發生了什麽,無人得知。

夜晚真是一件奇特的事物,它讓我們的視覺退場,卻讓我們的想象獲得了動力。也可以反過來說,人的想象力之所以被激活,是因為喪失了探知世界的管道。恐懼的根本,其實是無知,我們不知道都有哪些事物在深夜裡潛伏,於是風吹草動,所有自然的現象,都會在我們的想象中被放大。而恐懼又猶如吸毒,一方面讓人排斥,另一方面又有著強大的吸引力(這就是為什麽恐懼可以變成娛樂產生出售的原因),讓人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皇帝當然不會睡在太和殿裡。皇帝的寢宮是乾清宮。但乾清宮的壯麗,也比太和殿遜色不了多少。我們常說的“宮殿”,是由“宮”和“殿”組成的複合詞。紫禁城的太空布局,繼承的是“前朝後寢”的制度。“前朝”,為帝王上朝治政、舉行大典之處,也就是皇帝的辦公區,建築大部分以“殿”命名;“後寢”,是帝王與後妃們生活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皇帝的生活區,建築大部分以“宮”命名。養心殿在乾清宮西側,在生活區,卻沒有以“宮”來命名,因為自乾隆到清末的二百年間,皇帝不僅在這裡讀書居住(不住在乾清宮),而且在這裡處理政務、召見臣工,一直到慈禧垂簾聽政,這裡幾乎成為帝國的統治中心。可見“宮”與“殿”的命名,不只取決於建築所在的位置,更取決於功能。

乾清宮面闊九間,進深五間,是古代建築的最高級別,儘管皇帝睡在開間較小的暖閣裡,但巨大的太空,仍然深不可測,對於尚處於兒童時代的小皇帝來說,尤其如此。朱瞻基的兒子朱祁鎮就是九歲即位,晚上在空落落的乾清宮裡睡覺,腦子裡想的都是犄角旮旯裡的女鬼,聽到風吹屋瓦或者野貓從院子裡跑過,就大呼小叫,傳喚太監王振“護駕”,鬧得王振都不耐煩,說:“你也別三番五次地傳喚了,老夫乾脆在龍床邊上搭個地鋪得了!”

到嘉靖時,乾清宮發生過一起未遂的凶殺案,殺人者,楊金英等十六名宮女,被殺者,正是嘉靖皇帝朱厚熜。之所以未遂,是因為當那十六名宮女趁皇帝熟睡,把一條黃花繩套在他的脖子上,又將二方黃綾抹布塞進他的嘴裡時,由於心裡緊張、協同不力,那繩子系成了一個死結,忙活半天,也沒能勒死嘉靖,結果出現了逆轉——一個名叫張金蓮的宮女,由於恐懼,悄悄逃脫,向方皇后告密,方皇后帶領宮廷侍衛火速趕到,將凶手全部抓了現行,後來連同告密者張金蓮一起,先凌遲,再肢解,最後割下頭顱。史料載:“行刑之時,大霧彌漫,晝夜

不解者凡三四日。”

這場凶殺案,史稱“壬寅宮變”。嘉靖雖然躲過一劫,卻從此患上恐懼症,再也不敢在乾清宮睡覺,從此移往紫禁城西部的永壽宮,“后宮妃嬪俱從行,乾清遂虛”。

宮殿的夜裡,又平添了十六個鬼魂。這十六個鬼魂,是否會放過他呢?

這樣的極端案例,發生在乾清宮隻此一次,但宮殿的空曠、幽深給睡眠者帶來的心理壓力,卻別無二致。宮殿是制度性建築,不顧及個人的情感,甚至會展現出與人性相違的一面——宮殿是權力的居所,卻很難成為一個人精神的居所,即使貴為皇帝,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倒是乾隆聰明,坐擁全世界最大豪宅,卻為自己打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三希堂。那是養心殿暖閣盡頭最小的一個房間,乾隆皇帝把自己最珍愛的三件晉人書法放在裡面,分別是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當然,除了這“三希(稀世之寶)”,這小小的房間,還藏著晉以後134位名家的書法作品,包括340件墨跡以及495種拓本。八平方米的小房間,一張炕佔了一半。從朝堂下來,不用正襟危坐,遠離鉤心鬥角,乾隆盤腿坐在炕上,在小案上賞玩那些寶物,看倦了,就靠著錦枕睡去。說不清它是書房還是臥室,總之它的尺度、環境、氣氛是宜於睡眠的。即使在北風呼嘯的夜晚,也絲毫不覺清寂和恐懼,因為這小房間,讓他覺得溫暖、富足、安定。

一卷《武侯高臥圖》,讓我關心起明宣宗朱瞻基的睡眠問題。自身難保的我,竟陡生為古人擔憂之心。但我想,宮院深深,睡眠絕對是一個問題。這不僅因為宮室的尺度太大,反而讓睡眠無處安放,更在於皇帝是人世間最高危的職業,是所有明槍暗箭的靶心,天下皇帝,沒有一個不擔心遭人暗害的,更何況,帝國政治的重量落在他一個點上,“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這壓強,一個人很難承受。

朱瞻基29歲登基,面對的,就是兩個強勁的政治對手——他的兩個叔叔——漢王朱高煦和趙王朱高燧。朱瞻基是朱棣的長孫、明仁宗朱高熾的長子。朱高煦和朱高燧,是朱高熾的兩個弟弟(朱高熾為朱棣長子)。當年朱高熾被朱棣立為太子,這兩個弟弟就不服,朱高煦遲遲不肯赴雲南封地就藩,埋怨說:“我何罪,斥萬裡?”還幹了不少不法的事,如果不是朱高熾求情,朱棣早把他廢了。朱高熾的善良,給自己兒子接班帶來無窮後患。朱高燧雖為朱棣喜愛,卻更心狠手辣,竟然讓宦官在朱棣的藥裡下毒,朱棣發現後大怒,又是朱高熾求情,才留他一命。

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登基僅一年的朱高熾突然死去,朱瞻基身在南京,要趕往北京即位。但他的即位之路,步步驚心。先是朱高煦竟在半途設伏劫殺,由於準備倉促,這場驚心動魄的劫殺大戲才無疾而終,他知道放走朱瞻基等於放虎歸山,只好破釜沉舟,在宣德元年的八月裡起兵造反。《明宣宗實錄》雲:“八月壬戌朔,漢王高煦反。”朱瞻基興師平叛。這一切,仿佛明惠帝朱允炆與自己叔父、燕王朱棣那場戰爭的翻版,朱瞻基的角色,就是當年的朱允炆,他的叔父朱高煦,就是當年的燕王朱棣,隻不過戰爭的結局完全相反——不出一個月,朱瞻基就兵臨樂安城下,活捉了朱高煦。三年後,朱瞻基突然想起了這位被羈押的叔父,到西華門內的逍遙城,去看望朱高煦,沒想到朱高煦一腳把他鉤倒,朱瞻基驚恐之餘,命人將朱高煦處死,只是那死法頗有“創意”——用一口三百斤的大銅缸把朱高煦罩在裡面,在周圍架起木炭,文火慢熬,最終把銅缸化為一堆液體,朱高煦的肉身想必也變成一攤油脂。

不可一世的漢王朱高煦就這樣“人間蒸發”了,趙王朱高燧這次倒是表現得乖巧,看清了形勢,主動交出了武裝,最終得到善終,但其他藩王的存在,諸藩的威脅,幾乎伴隨著朱瞻基執政的始終。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宋太祖這句話,一不留神成了帝王政治的鐵律。身為皇帝,不僅不能讓他人鼾睡,自己都甭想睡痛快

了。我相信,在朱瞻基帝王生涯的大部分時間,一定如電視劇裡常說的,“睡覺都要睜一隻眼”。那時,十六名宮女行刺皇帝的事件還沒有發生,朱瞻基的寢宮,就在乾清宮。但各種來路不明的力量,依舊潛伏在暗處,蓄勢待發。乾清宮內,隔有暖閣九間,有上下樓,共置床27張,皇帝每夜任選一張入寢,以防不測。無邊的權力,帶來的不是幸福和安穩,相反,是把睡覺變作九死一生。

有人問我,明代皇帝為什麽大多心理變態?他們要麽殺人花樣百出,殺人方法達到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精致(比如解縉,這位在朱棣破南京後主動歸依的有功之臣、大明帝國第一屆內閣成員,因為在接班人問題上,皇帝向右他向左,惹怒了皇帝,被關押六年之後,在一個大雪凝寒的夜晚,被埋在雪堆裡活活凍死了,什麽叫“路有凍死骨”,解縉親身嘗試了,這冰箱冷凍死法,與朱高煦的木炭燒烤死法,形成奇特的對應關係),要麽驕奢淫逸,沉溺豹房,要麽走火入魔,整日煉丹,數十年不上朝。總之,挑不出幾個正常人。我不知這是否與家族遺傳有關,但或多或少,與這宮殿的塑造難脫乾系。環境塑造人,宮殿是世界上最耀眼的地方,同時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是“黑夜中最黑的部分”,它的威嚴不僅會嚇倒別人,甚至可能嚇倒皇帝自己(前面已以朱祁鎮、朱厚熜為例進行過論述)。美國學者保羅·紐曼在談論地獄時說:

在《被詛咒且該死的約翰·浮士德博士的歷史》中,地獄被描繪為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從其中的峽谷深淵中釋放出雷、電、風、雪、塵、霧,傳出可怕的慟哭和哀號。一團團火焰和硫黃從深潭中竄出,淹沒了身處其間的所有受詛咒的靈魂。在深淵的中心架有一座天梯,似乎由此可以攀登至天堂。受詛咒的靈魂們奮力攀援,期望逃脫這萬惡之境,但從未成功過。就在他們即將到達幸福和光明的極樂世界的那一刻,又會被無情地擲回水深火熱之中。

這與宮殿的性質極其吻合。宮殿是你死我活的戰場,有人直接稱之為“天朝沙場”。它一頭連著天堂,一頭連著地獄,天堂與地獄,其實隻一牆之隔。朱棣三個兒子之間的帝位之爭(在朱瞻基這一代得以總爆發),康熙皇帝“九子奪嫡”的慘劇,皆是如此。漢王朱高煦之所以造了侄子朱瞻基的反,是因為他也曾無限接近過帝位,朱棣的心理天平,曾經向他傾斜,卻又發生了戲劇的反轉——經過反覆權衡,朱棣後來還是選中了他的嫡長子朱高熾。正如保羅·紐曼所說,在他即將到達幸福和光明的極樂世界的那一刻,又被無情地擲回水深火熱之中。

有意思的是,朱氏家族一方面殘暴獰厲,另一方面卻展現出超強的藝術氣質,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層出不窮,延續了十幾代,在中國歷代皇族中絕無僅有。即使一個純正的藝術家族,也很難做到這一點。這個家族的血緣密碼,實在複雜難解。在刀刃與血腥之上,藝術展現出非凡的魔力,也為這個家族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

朱元璋出身草莽,大字不識一筐,當皇帝後,朱元璋知道,文化程度低是自己的硬傷,所以他說:“我取天下,正要讀書人!”在這一思想指導下,劉基、宋濂、高啟這“明初詩文三大家”,都入了他的陣營,組成天下第一智庫。至於劉基(劉伯溫)被朱元璋借胡惟庸之手乾掉,宋濂死於胡惟庸案,高啟被腰斬,而且是被斬成八段,這些都是後話了。這三大家,劉基以行草著稱,宋濂草書如龍飛鳳舞,高啟則擅長楷書,飄逸之氣入眉睫。

在他們的熏陶下,朱元璋的文化水準迅速提高,他的行書、草書,既見帝王的霸象,又不失樸

拙率真之氣。在故宮博物院,收藏有朱元璋《明總兵帖》《明大軍帖》等書帖,但他的大宗手稿收藏在台北故宮,共74帖,總稱《明太祖禦筆》。

朱元璋極力在皇家血統中注入文化的基因,硬是把這個草莽出身的家族塑造成一個藝術之家,以至於在這個家族的後代中,藝術的才華擋也擋不住。在故宮博物院,我們至今可見明仁宗朱高熾(洪熙)、明宣宗朱瞻基(宣德)、明憲宗朱見深(成化)、明孝宗朱祐樘(弘治)、明武宗朱厚照(正德)、明世宗朱厚熜(嘉靖)、明神宗朱翊鈞(萬歷)、明思宗朱由檢(崇禎)等歷任皇帝的書法和繪畫作品,筆力都很不俗,尤其朱瞻基,更是所有藝術史教科書上的不可或缺的大畫家,在花鳥、山水、人物畫方面都成就不凡,他的《蓮浦松陰圖》卷、《三鼠圖》卷、《壽星圖》橫幅、《山水人物圖》扇、《武侯高臥圖》卷,如今都藏在故宮博物院。

明代宮廷社會,已然形成了一套壓抑身體的完整機制,身為皇室,也未必能夠擺脫這樣的身體命運,甚至會更加深重。在這種情境下,藝術,可能成為拯救其人性的唯一方式,使他們在權力角逐中緊繃的神經,在藝術中找到酣暢的釋放而複歸於平靜。

古來以睡眠為題的繪畫很多,如五代周文矩《重屏會棋圖》卷(故宮博物院藏,畫屏上繪有白居易《偶眠》詩意)、元代劉貫道《夢蝶圖》卷(美國王己千先生懷雲樓藏)、明代唐寅《桐陰清夢圖》軸(故宮博物院藏)等。其中,朱瞻基《武侯高臥圖》是最傑出的畫作之一。畫中諸葛亮,不是雄姿英發,衣履莊嚴,而是袒腹仰臥,基本半裸。在我看來,這不像是朱瞻基在呼喚賢良,倒有點消極厭世的犬儒主義,難怪網友評價,這是史上最醜諸葛亮形象。但那種灑脫任性的表達,卻入木三分。不能排除,這幅畫是朱瞻基對自身處境的一種幻想性滿足,即這是他借用一個古人的身體而完成的自我解脫。

正像在惶惶不安中走向窮途的崇禎皇帝,留在故宮博物院的書法代表作,所寫的不是勵精圖治的豪言壯語,而是這樣四個字:

松風水月

至少從睡眠的意義上說,皇帝是天底下最可憐的物種。連覺都睡不安穩,還談啥生命品質?在這一點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笑傲歷代帝王,縱然我們沒有乾清宮九間暖閣組成的豪華套房,但我們也無須在27張之間打遊擊,在每一個夜晚,變成一隻驚弓之鳥。所謂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這句被用爛的名言,原竟是我們的最大財富。皇帝的金銀珠玉、珍饈美味,其實都抵不過一場酣暢淋漓的睡眠。因為那睡眠不只是睡眠,也透射著一個人生命的純度。一個人內心是否篤定、坦然,透過睡眠,一眼便可望穿。

像當年蘇軾下獄,一夜,牢裡忽進一人,一言不發,在他身邊倒頭便睡,第二天清晨便離去。原是皇帝派來的探子,偵探蘇軾是否睡得安穩,見蘇軾酣睡如常,匯報給皇帝,皇帝於是知道,蘇軾問心無愧。

蘇軾的睡眠,想必比皇帝好。

內心率性曠達,隨遇而安,心似泰山,不搖不動,如明代思想家陳獻章所雲“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①,才能真正在睡眠中,得大自在。

我終於悟到,真正的逍遙遊,是在夢裡。

只有自由地睡覺,輕鬆地入眠,一個人才稱得上真正的逍遙。

讀王羲之《得適帖》(唐代摹搨墨跡,日本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藏),讀出“靜佳眠”三字,我想,這便是對睡眠的最好的形容,人靜、環境佳,才能有眠。

這“佳”,未必是奢華,相反要小、溫暖、親切,像三希堂,或倪瓚友人的容膝齋。“容膝”,極言其小,這個詞很可愛,被文人頻頻使用。《浮生六記》雲:“余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這便是“佳”的含義。

而《得適帖》,也確實記錄著一場睡眠。其全文是:

適得書。知足下問。吾欲中泠。甚憒憒。向宅上靜佳眠。都不知足下來門。甚無意。恨不暫面。王羲之。

朋友來問候,王羲之在宅中小睡,竟渾然不知,以至於錯過了一場見面,讓他耿耿於懷,並一再向朋友道歉。但那場睡,一如永和九年的那場醉,那麽普通,又那麽值得被銘記。

在我臥室的床頭,我要掛上三個字:“靜佳眠”——打死也不掛“松風水月”。

再抄蘇軾的兩句詩,豎在兩邊:

畏蛇不下榻,

睡足吾無求。

我會放下所有的心理負擔,因為沒有什麽事物,值得去妨礙一場睡眠。

安頓好睡眠,才能安頓好自我。

幸好,我們不是皇帝。

我們是簡單而快樂的普通人。

作者簡介

祝勇,現供職故宮博物院。出版文學作品五百萬字,有《故宮的風花雪月》等。東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十二卷。中央電視台大型紀錄片《天山腳下》總導演。

原刊責編——石一楓

本期微信責編——孟小書

插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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