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頭一次捨不得國劇大結局。
《小歡喜》。
開播伊始,Sir推薦:《八月國劇最高分》。
昨晚大結局,flag不但沒倒,評分更從8.1,上升至8.3。
這很難得。
電影電視劇,不論國內國外,評分大都先高後低,從9分跌到7分、6分的都有。
憑什麽《小歡喜》是個例。
Sir以為——
是它的路越走越寬。
一開始,我們被它的犀利台詞、起伏劇情、精彩表演吸引。
漸漸地,我們抵達並沉迷“腦中央”:性啟蒙、教育理念、中年危機……
原來。
這不只是一部講高考的劇。
這是獻給中國人不華麗但悲壯的“生之嚮往”。
A面
《小歡喜》刪了什麽
《小別離》《小歡喜》,都脫胎於魯引弓同名小說。
魯引弓,科教線記者出身,積累了大量新聞素材和採訪對象,通過觀察,寫就“中國教育四重奏”——
《小歡喜》《小別離》《小痛愛》《小捨得》。
這四部小說分別聚焦“低齡留學潮”“高考”“小升初”“幼升小”。
《小歡喜》的名字據說還是黃磊給起的。
劇版播出過半,曾有網友“爆料”,說原著小說特慘,結局是英子鬧自殺、劉靜生病、林磊兒錯過了清華大學……
因這些聲音,Sir好奇翻了小說。
實則標題黨了。
原著小說英子非但沒自殺、劉靜甚至沒得病,倒是有一點——
原著三個家庭最初的設計,與劇版大相徑庭。
用現在的說法是:原著更販賣焦慮。
我們簡明扼要地過一遍。
最主要的改動,方家“都有病”。
方家,在小說裡姓馮。
父母親對應的是馮凱旋和朱曼玉。
馮家條件最差。
主要財產是一套時值400多萬,82平方米的房子(非北京地區)。“自己住著,還是沒錢人的感覺。”
窮。
跟別人再一比,心更“窮”。
小說中,馮氏夫婦兩口子在兒子上高中住校後分居,沒離婚,就是等孩子高考結束。
這兩年,為了在孩子面前演戲,夫婦倆只在雙休日,節假日才住一起。
後來,演戲演全套,又租間兩居室學區房“同居”。
湖面平靜,底下全是暗流。
如果說劇版的童文潔,還多少延續小說朱曼玉的急躁、武斷。
兩版父親形象簡直天差地別。
較之黃磊的熱心、豁達,馮凱旋是個徹底的家庭教育“缺席者”。
他“一度不記得孩子的臉”。
馮一凡也不像劇版大大咧咧。
他早熟敏感。
覺察到父母婚姻破裂,但看破不說破。
為了理科轉文科,馮一凡跟朱曼玉玩冷暴力,害得媽媽以為兒子有抑鬱傾向,找醫生開百憂解。
測試副作用時,媽媽自己試了一顆,見沒什麽反應,又拉著馮爸試。忽悠他,吃的是“複方維生素”。
這寓意再狠辣不過了——
沒病的裝病;沒病的吃藥;沒病的被騙吃藥。
簡而言之,都有病。
林磊兒也慘。
林母因重度抑鬱症自殺,父親在山上種香菇,無暇照顧,為了有更好的前程,朱曼玉把外甥接到自己身邊。
一住就是3年。
磊兒平時最愛去的地方,是學校天台。
後來,因父親在一次山洪中發生意外,林磊兒放棄參加北大夏令營,改為參加江南大學農林類專業的提前批招生。
原因:想做爸爸做過的工作。
你信?
林磊兒其實更敏感。
——不僅不說破,還幫大人“圓謊”。
說白了,繼承父親工作,是一個大家都體面的台階。
他心裡很清楚:
自己是個孤兒了,小姨,負擔不起兩個小孩的生活,而農林類特招生,學費全免。
林磊兒喝醉酒放飛,這是劇版善意地給了他宣泄壓力的機會
其他兩家,小說倒是著墨不多。
宋家主要矛盾還是控制欲強的母親與愈發失控的女兒。
喬英子沒有跳海。
她最出格的動作,是跟馮一凡表白。
這一行動還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
在班主任、家長見證下,強硬的英子突然表白:
“馮一凡我喜歡你”。
這一聲“馮一凡我喜歡你”之後,幾組人馬松了一口氣,各自從不同方位迅速撤離運動場。
……
進門後,喬英子對媽媽說,好了,我說過了,解脫了。
這點到即止的“示愛”,更像是對她母親過分嚴厲看管的叛逆。
相愛相殺的母女世界沒爸爸什麽事。
原著裡,父親只在宋倩一句“跟人跑了的渣男”的回憶裡出現過。
再無戲份。
對了,宋倩還跟另一個男人在英子高考前結婚。
英子不僅給足祝福,還擔任婚禮花童。
她說:
你這個年紀,還帶著我,能找到合適的可不容易。一年有多長,一不留神,被別人搶走了怎麽辦?
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季家是二胎家庭。
季父原名季向陽,市領導,有官腔,暴政教育。
季揚揚(劇版為“楊”)一有不對,就打耳光。
男孩是季揚揚,他瞟了一眼老爸,別轉下巴,沒出聲。他不屑的表情,顯然激怒了季向陽。季向陽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說“你怎麽回事啊”,抬起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就你牛。
……
季揚揚用腳死死抵住花壇一角,手臂往回拽,不讓自己被拉走。他嘴裡說,那裡適合你,適合你的面子,適合你要我給你賺的面子。季向陽放開手,氣得揮手打了兒子一個耳光。
……
季揚揚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爸爸一把攥了過去,然後臉上挨了一耳光,“啪”。
母親趙靜(劇版改姓劉)是商務廳政法處處長。
精致而高傲。
季揚揚高二下學期就出國留學了。
而在孩子留學的空窗期,季父和季母又懷了一個。
以上,就是小說版三個家庭的大致情況。
總的來說,小說與劇版的體量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小說短,約21萬字,中篇的量。
劇版長,49集。
小說口碑一般,豆瓣5.8。
“人物單薄,衝突大剌剌”“基本上每個人都是一副苦瓜臉”“我的天呐,也太壓抑了”。
劇版評分卻穩步上揚,暫為8.3。
如果脫胎小說,口碑還能勝出,說明創作者對原著有關鍵作用的積極改編。
B面
《小歡喜》多了什麽
《小歡喜》將原著的血腥大打折扣了。
主線上,抹平了三家貧富懸殊的階層關係;細節上,放棄了那些過於刺激的戲劇佐料。
體現出來,就一個字。
“新”。
看小說時,Sir常有時光倒流的錯覺。
舊氣息撲面而來。
“舊”是念舊,也是老舊。
——像十幾年前打開《花季雨季》《十六歲的花季》《校園先鋒》。
並不是說這些作品不好,是他們往往因為時代限制,當描寫校園生活時,總離不開師生互懟,早戀打架。
那時的校園,更像是一塊被社會隔絕的象牙塔。
但今時今日,情況已完全不同。
舉個例子。
劇版的方氏家庭,是北上廣中產家庭的樣板間。
可這樣板的底座又何其脆弱。
一個不小心,40歲的方圓被辭職了。
雖說有一筆不菲的賠償金,但正值孩子高考之際,要不要說?
要擱過去的國產劇,十有八九不說。
說,就是亂了軍心。
但《小歡喜》說出來了,並且以平等尊重的方式。
因為方圓們開始相信:孩子不是傻子。
孩子們下課之後,社會大潮激起的漣漪,多多少少會波動到孩子心裡。
《小歡喜》的母女關係也有意思。
宋倩的扮演者陶虹在一次採訪提到,自己演戲時有意把母女關係當戀愛關係演。
戀人之間的控制與反控制,移情到母女,這很少見。
一般觀眾或許隻注意到宋倩的超強控制欲。
但你們有沒想過:
面對這麽強勢的母親,英子為什麽口口聲聲逃離,卻始終沒有徹底決裂。
一些伏筆就這樣被忽略。
有一場戲是,宋倩氣女兒“投敵”喬衛東和未婚妻,跟喬英子大吵一架,之後開始冷戰。
宋倩一冷。
被“放逐”的喬英子卻慌了。
是的。
媽媽離不開她。
但她又何嘗離得了媽媽。
《小歡喜》的“新”還體現在它擴寬了原著的精神世界。
看著看著,你會發現,這部劇很“賊”。
它以高考為餌,以孩子為線,把教育的議題,“暗度陳倉”般延伸到一個更深邃的世界。
我們稱之為:成年人的世界。
有一場戲在社交網絡刷屏了。
說的是——
中年失業的方圓面臨多方“圍剿”。
房租、房貸、孩子生活費,都需要錢。
一次,跟好友喬衛東“每周一歌”,聚餐吃飯時,聽到金庸去世的消息。
kao。
連這最後的“精神世界”也崩塌了。
方圓當晚就喝多了。
但喝多了的他,還是一貫的小心翼翼。怕吵到孩子,不進門,坐家門口,在老婆面前失控大哭。
“我得當個令狐衝,張無忌,再差也是郭靖……”
“誰想到,現在成了嶽不群。”
這一幕讓無數螢幕前的成年人心有戚戚。
方圓說的“嶽不群”,自然不全是小說裡完全黑化的形象。
嶽不群最大的特點是什麽?
自作聰明,以虛偽待人;
但信奉虛偽的人,必然失去所有真實;
這不就是如今大多數30、40歲中年人內心血淋淋的寫照?
對啊,我們沒作奸犯科,我們乾起活來也任勞任怨(最多偶爾上班摸摸魚),但怎麽有一天,我們照鏡子,發現,自己的眼睛突然不透明,不敞亮,不清澈了。
這不是文青酸腐式矯情。
這是在俗世裡摸爬滾打半輩子後,對初心的追問。
儘管,抱怨之後,我們還是被家庭責任、社會關係推著,糊裡糊塗,不清不楚地走下去。
但偶爾,酒後,總難免情不自禁地“醒一醒”。
毫無疑問,對方圓這個角色,黃磊投入了真感情。
他清楚。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堅持,就這麽不知不覺消散了。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逝去,也說沒就沒了。
“死亡”這種話題,從“一部分的自己死去”,到“身邊的人開始一個個離開”一步步進階。
已故台灣曲作者陳志遠,生前給黃磊創作過不少作品。
黃磊在《嚮往的生活》裡曾表達過對好友的懷念。
你知道為什麽我後來不再唱歌了嗎?
寫這首歌的人已經死了,六年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叫陳志遠,以前我所有唱片的作曲編曲都是他弄的。高山流水覓知音,他死了我就不唱了。
這種情意,其實也借屍還陽地寄托在劉靜身上。
劉靜比小說裡多的患癌情節,是黃磊鄰居兼好友王姐的真實經歷,不幸的是,王姐最終患癌去世。
黃磊親自送她走完生命最後一程,感慨尤深——
“那熟悉的身體還有冰冷的手,真的,就是會消散掉的。所有的,你看到這一切,其實都與你沒有特別大的關係。”
昨晚,劇版大結局,林磊兒如亡母所願考上清華,英子接受複婚父母的祝福考上了南京大學,方一凡去了南京藝術學院,季楊楊去了德國。
這是結束嗎?
不,社會在不遠處等著這些孩子。
方一凡會不會變成“嶽不群”?
季楊楊能不能用賽車手的真本事,讓體制裡父親刮目相看?
英子呢?
她的婚姻會幸福嗎?
爸媽離婚的“成長傷疤”,是讓她更懂得要給愛人空間,還是抓得更緊?
一切,又才剛剛開始。
結語
如何評價《小歡喜》?
評價《小歡喜》。
Sir以為,不能脫離一個具體情境。
即——
這是一部中國現代劇。
眾所周知,現實主義題材一直是中國影視作品的痛點。
痛在於它往往能以最低的成本,激起最廣泛的全民討論;痛也往往因為,現實主義受製於審查等客觀條件,往往一個不小心,就踩雷自爆。
挑《小歡喜》毛病很簡單。
最大的問題,就是它過於輕率地把現實的醜陋和陰暗,讓渡給喜感和團圓。
它基本放棄了對階層、對二胎,乃至對婚姻等殘酷話題的深挖。
哪怕是宋倩與喬衛東,鬧成這樣,也常常因孩子綁定在一起打情罵俏。
想必絕大多數觀眾不會覺得他們的狀態是離婚了。
果然,最後複婚了。
這不失為一種自我保護。
——當然,你也可以說“自我閹割”。
但,所幸的是,在“斷臂”的同時,《小歡喜》找到另一條與近幾年的國產現實劇不一樣的路。
它不是用焦慮點燃觀眾,讓你憤憤不平地追下去。
它是以平等的角度,把雙方的困境都呈現於你,通過對話,溝通,交流去觸動你。
簡而言之,價值觀的“新”,才是《小歡喜》真正閃光的地方。
過去的國產現實主義爆款,要不就是全屋子沒有一個好人,要不就是總有一個壞人讓人恨得牙癢癢。
《歡樂頌》裡自私到極致的父母兄嫂。
《都挺好》裡混蛋到不像人的蘇明成,作到驚天動地的蘇大強。
乃至《我的前半生》,樸素大方、善解人意的小三凌玲,也因為顛覆了我們傳統“狐狸精”形象而被罵到演員關閉微博評論。
但看《小歡喜》,你很難找到一個真正意義的“反派”。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真實有缺陷的人。
方圓懦弱但顧家。宋倩獨斷但盡心。季勝利陳腐,但也不失誠懇。
因為用寬厚的眼光看每個普通人,所以,《小歡喜》裡也就沒有國產現實主義套路性的,針尖對麥芒的仇恨。
以劉靜與英子的忘年交為例。
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角色,實際上也形成了“對應”關係。
一是病:一個乳腺癌,一個抑鬱症。
二是家庭:一個是在丈夫、兒子夾縫中努力維系平衡的主婦,一個是被母親瘋狂控制的女兒。
還有。
英子最想考的是南大天文系,而劉靜的職業就是天文館主任。
兩人告別的戲就發生在天文館。
這一幕——
不就像成年的自己,與那個青春少艾的自己在對話。
正是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視角,造就了《小歡喜》那種平淡但不乏味,平凡但不無聊的暖意。
沒有誰比誰更正確。
沒有誰比誰更完美。
終於,國產現實劇展現出來的不僅僅是淺薄的仇恨和輕鬆的勝仗。
終於。
國產現實劇不再擺出一副“看,我們生活多麽殘酷”後就撒手不管的姿態。
而是真心誠意地帶我們介入生活。
比起告訴我們生活是什麽,它更在意我們應該怎麽生活。
這,或許是許多人(包括Sir)會捨不得《小歡喜》的原因。
Sir相信——
《小歡喜》的堅持與妥協、狡黠與溫厚、無奈與任性。
統統都會成為國劇發展的寶貴經驗。
路阻且長。
但好在,前面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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