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蜀王朝的後花園,丹景山天彭牡丹的蜀性

在黃河文化區域,牡丹毫無疑問是花王。不但在於它碩大繁複的花態,以及君臨天下的咄咄逼人之勢,還在於它的文化隱喻,華麗、富貴幾乎成為了牡丹在民間落地生根的最大原因。

富貴文化就像飛蓬一般席卷而下,蜀地自然無法幸免。其實在今川西地區原本有牡丹,到唐末便漸次絕跡。王建建立前蜀,又從北方引種牡丹到蜀宮禦苑。宋《茅亭客話》一書記載牡丹花:“西蜀,至李唐之後未有此花……至偽蜀王氏,自京、洛及梁、洋間移植。”京即唐朝京城長安(今西安),洛即洛陽,梁指梁洲(治今陝西漢中),洋指洋州(治今陝南洋縣)。成都民間,堅信花蕊夫人最愛牡丹和紅桅子,孟昶命官民廣種牡丹,並說:洛陽牡丹甲天下,今後必使成都牡丹甲洛陽,還派人前往各地選購優良品種,在宮中開辟“牡丹苑”。牡丹繁盛之下,孟昶除與花蕊夫人盤桓花下之外,人與花相互彰顯,構成了蜀國一段綺麗史。孟昶更召集群臣,開筵大賞牡丹。

天彭丹景山具有獨特的季候,一直就是蜀王朝的後花園。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686)三月,杜甫應彭州刺史高適之邀遊丹景山寫下了《花底》,是歷史上詠天彭牡丹的開山之作,也是中國最早的牡丹詩之一!加上陸遊的《天彭牡丹花品序》,天彭牡丹由此成為與洛陽牡丹相頡頏的靈姝。

天彭牡丹裡,有原產的單瓣野生牡丹,俗稱“川花”,足以證明彭州是蜀地牡丹的故鄉,加上北方以及“藩地”品種雜交而形成的天彭牡丹,花大、瓣多(最多達 880 余瓣)、瓣基部多有紫斑的特色。而更為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丹景山牡丹最初由僧人看護管理,花在與時光的對望裡獲得了最大的慵懶,她們旁逸斜出,漸漸在岩石縫隙裡頑強繁衍,一些花被遮蔭後花色變異,形成了岩石、麗花、藤蘿、野草醞釀而起的一種蜀地韻致,宛如一幅皴法淋漓的水墨,這與洛陽庭院中的牡丹大異其趣。

與淮橘為枳反向而行,牡丹在西蜀上山下鄉,其形而上的屬性必須接受再教育,她降尊紆貴,開始在蜀地方言中裙裾搖曳,辨聲獵色。物性在變異中重塑,變一切不可能為可能,宛如花朵的延宕與內翻,翻出血肉之豔與骨髓之玉。在我看來,天彭牡丹的根性,並非天鵝之舞,而是一種峭拔於巉岩的凌波微步。

以牡丹自喻,歷來是女才子的特權,比如“賣殘牡丹”的魚玄機,比如《牡丹亭》裡的杜麗娘;而處於蟄伏、獨處時期的男性,梅花、廋竹、荷花、青松、菊花,往往成為了他們的精神鏡像。但在丹景山,至少有兩位天縱奇才者,卻偏偏對這岩石縫隙裡的牡丹,寄托了無限滄桑與心事。

第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碩儒王闓運。

查《湘綺樓日記》,光緒七年三月十五至二十一日,王闓運遊歷了彭縣丹景山看牡丹和遊灌縣都江堰。這是王闓運應丁寶楨之請入主尊經書院一年多後,第一次正式出遊,他平時之多去武侯祠、杜甫草堂散散心。他去彭縣,從城西出城到洞子口,一路過從義橋,龍橋“川水甚壯,水桐花盛開。”路過新繁還去看了看東湖:“東湖亭廊甚卑,結構勝於杜祠。”在新繁歇了一晚後,第二天從新繁出發,過清白江。王闓運在丹景山待了3天,十九號才下山,從桂花場,豐樂場進入灌縣。路上所見“唯彭縣種罌粟者多,余多種麥豆者。”

金華寺位於成都彭州市丹景山之巔,建於唐玄宗時期,其開山祖師為金頭陀。這位頭陀就是大名鼎鼎的新羅國(今韓國)三王子、神僧無相禪師,而且他同時又是大慈寺、淨眾寺、寧國寺的開山祖師。金華寺堪稱巴蜀最為巨集大的牡丹道場,牡丹奇異,從石穴岩縫中搖曳而出,因此有“仙牡丹”之說。王闓運記錄了光璽和尚對他說的話:此地牡丹“有二本是唐時舊窠,從石縫出。”“此寺花為金頭陀所植,未詳唐何代也。”他在唐風韻致感染下,欣然為金華寺撰寫了著名楹聯:“山中晝永看花久,樹外天空任鳥飛。” 後來還寫了一批詩文記錄這次壯遊,其中《天彭牡丹》一詩,表達自己不貪戀富貴的清高心態,詩乃以花喻人,詠物而持志,這是持才傲物者的最佳自我描述。

比王闓運走得更遠的是國畫大師陳子莊。

陳子莊弟子、著名美術家陳滯冬曾我說,需要糾正一個以訛傳訛的誤會:陳子莊先生1950年直到1976年逝世,就沒有再到丹景山。他數次前來觀花,均在民國時期。他繪製了上百幅天彭牡丹:紅牡丹、白牡丹、墨牡丹、狀元紅、綠牡丹……畫幅或大或小,大多繪製於陰晴突變、人生困厄的時期。落款時間、地點故意錯寫,他不願意讓人從中發現自己的牡丹蹤跡。

確鑿的事實是,他在金華寺前流連忘返,對唐時牡丹“狀元紅”反覆摹寫。人與花的無盡對望:人窮志長,花紅纏綿,那是怎樣一種心跡?

他至少在十幾幅牡丹圖上有詳細題款。比如,他的四尺中畫《紅牡丹》題款:“多寶寺在彭州丹景山之巔,懸岩斷壁皆生牡丹,蒼乾古藤,天矯尋丈,倒葉垂花,絢爛山谷,有豐碑書‘唐時舊窠’四字,則知其事久矣。予曾到其地,故為圖以記之。”

如今有人對此質疑,認為牡丹怎麽可能“天矯尋丈”?莫非陳子莊將薔薇認作了牡丹?將藤本當成了木本?進而認為陳子莊從來就沒有去過天彭。

對天彭牡丹十分熟悉的陸遊,寫有《賞小園牡丹有感》:“洛陽牡丹面徑尺,鄜畤牡丹高丈余。世間尤物有如此,恨我總角東吳居。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睹輒謂無。周漢故都亦豈遠,安得尺箠驅群胡!”鄜畤一地為秦文公祭祀白帝處,在今陝西富平縣,漢屬左馮翊,為長安“三輔”所轄,詩中借指長安一帶。此詩告訴我們,唐宋時代,就有“高丈余”的牡丹。

那麽,丹景山有無這樣的品種?晚清官員王培荀指出:“放翁《花譜》載,彭縣牡丹之盛,與洛下等。丹景山奇峰積翠,幽壑清泉,多牡丹,有高丈余者……”(《聽雨樓隨筆》266,巴蜀書社1987年10月1版,140頁)這就可以佐證,陳子莊所言天彭牡丹“天矯尋丈”,絕非虛言。

他的四尺中堂《白牡丹》題款:“吾蜀丹景山產牡丹,不在洛京下。余三十年前與‘盲禪師’到此。今寫白玉盤,能得其天趣。”他提到的“盲禪師”並不盲,乃是民國蜀中一位江湖異人,有武功,“盲禪師”為其名號。

仔細觀摩陳子莊的天彭牡丹畫,他是一反古人布局的(尤其是北方畫家的布局)。他多將花朵分成兩部分處理:花蕊間的花瓣較小,反而用色重,筆觸較短,多次點染;上面周圍大花瓣反向下垂,花瓣較大,筆痕也較淡而松。

歷來繪製牡丹的好手多為禦用藝人,衣食無憂,閑庭信步。窮得連好紙佳墨也買不起的陳子莊,大畫牡丹,自有超凡的寄托。

他用方言自況:“我畫牡丹,有時先將葉子一陣網起,然後畫朵花就完了,不一定硬要畫根杆杆來鬥起。”他喜歡純粹的顏色,畫牡丹不用白粉,這樣就使花色更抽象;有時,他用純墨畫花朵,濃墨點化,似乎要讓花喊叫出聲,把來自地底的苦澀盡情吐出;一般畫家淡色處理的花莖,子莊先生反而使用色彩畫枝杆。這就像梵高燃燒的向日葵,天彭牡丹在陳子莊筆下第一次得到了奇異的賦形和紙上命名,詭異而瑰麗,頗為驚心。那其實是他的夢與野地裡的牡丹,撞了一個滿懷……

花到極致必成妖,牡丹也被稱為花妖。據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載:“初,有木芍藥,植於沉香亭前。其花一日忽開,一枝兩頭,朝則深紅,午則深碧,暮則深黃,夜則粉白。晝夜之內,香豔各異。帝謂左右曰:‘此花木之妖,不足訝也’。” 我想,面對被孔雀的金風吹拂的牡丹,陳子莊只能跨上一頭斑斕的金錢豹,用豹須之筆繪出那一種刻骨的相遇。

他的眼睛其實早就看穿了歷史中牡丹的陰面與陽面,他在《談藝錄》裡說:“古人書讀得多,但論到畫畫,到底還是觀察少了,以致眼高手低。此外,所觀察與描寫的對象都限於庭園之梅,山林野梅的氣氛沒有體會過。古人畫的牡丹,也僅從庭園中看到的牡丹而來。我不喜歡畫庭園中的花卉,以其遭人工扼殺,違背自然規律,生命力薄弱。”

基於這樣的視覺,與其說天彭牡丹給予了陳子莊一種罕見而淋漓的野趣,不如說陳子莊賦予了天彭牡丹與世無爭、傲岸沉雄的氣質,那種渴望與天地一起老去的願望,天彭牡丹,承受了它們未必能夠承受的生命之重,那未嘗不是陳子莊關於自己藝術永在的一個生命設喻——

生在丹山北,

垂垂野意濃。

移入庭園裡,

胭脂血淚紅。 

近年來,丹景山和彭州市內各公園作為牡丹園地,向民間搜集遺存舊種並引進洛陽品種已達200 余品,約近百萬株。其中尤以丹景山範圍最大,已形成紅霞飛雲、粲然隴蜀的人文景。

《蜀王本紀》中還有如下記載:“李冰以秦時為蜀守,謂汶山為天彭闕,號曰天彭門,雲亡者悉過其中,鬼神精靈數見。”歷史學家任乃強先生指出:“瞿上,今彭縣北,海窩子‘關口’是也。……相對望,如闕,《元和志》謂之天彭門(一稱天彭闕),自闕下瞰成都平原,有如鷹隼翔視。故古稱海窩子為‘瞿上’。”由此可見,距離丹景山牡丹生息地甚近的天彭闕,乃是蜀之神山——岷山的大門,牡丹或幻或化,總是蜀地的精魂。

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穿過陸遊祠和高敞的楨楠林,來到金華寺之前,悵望著那些與岩石、青苔、野草喃喃對話的野地牡丹,我發現在連綿的溝壑裡,見到的更多的還是野草和岩石。但牡丹還是牡丹,花朵並不碩大,但靜靜開放;一些凋謝的花朵漸漸倒伏在石頭上,似乎睡過去了……這就像水,回到了水中那樣,天彭牡丹,勁骨剛心,這讓我感到了一種宿命:我必向天彭闕如甘露,我必如野地牡丹那樣開放。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