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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柰:棉農的月夜歷險記

棉農的月夜歷險記

李柰

小時候,我曾有一個天真的想法,就是去上海街頭流浪,不要呆在農村種地。那時候,也包括現在,在地裡種東西,本就很辛苦。到了賣東西時,還想賣上一個好價錢就更難了。

拾棉花

多年前一個農歷八月十五日的下午,我和母親、父親、弟弟,在村子北邊的棉花地裡拾棉花。

我家除了這一塊棉花地,還有村東和村南兩塊,每一塊地都有一畝多。河裡的地,是用來種玉米、小麥的。村東和村南的棉花地,昨天已經拾完了。

拾棉花用的兜子,是母親用化肥袋子改裝的。把化肥袋子的口扎上,把橫的一側剪開,邊緣折疊縫好,在袋子開口的兩頭,用棉布的長條縫上。為了扎在腰上方便,拾棉花時,要用手輕輕撩開擋住路的棉花枝及棉花桃子,不要把它們碰斷,走的太快不行,把棉花拾得不乾淨也不行。

棉花是是我們當地農村最主要的經濟作物,也是我最煩的植物。

棉花苗長大後,會有很多棉鈴蟲,家長要打藥,我們上學回來,也要到地裡找蟲子。蟲子專門吃棉花桃,棉花桃被咬了,就沒有棉花的豐收了。

有時,整個棉花地裡都是“一六零五”農藥的味道。棉花棵與棉花棵之間,要是有雜草,也要拔下來,不然,影響棉花對土地水分營養的吸收,直到現在,我也不會修剪棉花的叉子,有的棉花叉子,從棉花主乾的葉子上面長出來,要把它折掉,那是不長棉花桃子的枝,這是我分不清的,我也從心裡沒打算去分清。

氣象炎熱的時候,父母就會去地裡修剪棉花、打藥。日曬比風吹雨淋還難受,曬得人不敢抬頭。

在地裡拾棉花,時間長了腰疼、脖子疼,既要低頭下腰,也要左手撩棉花枝,右手抓棉花。有時,會讓乾的棉花桃尖扎上手,劃得一道白一道紅的血印。還要防止乾的棉花葉弄到棉花裡,走在棉花地裡,就像大熊貓一樣,左右擺動著雙腳,艱難地前行。

父親和母親一次拾兩趟棉花。我和弟弟兩個人才拾一趟,有時還拾不乾淨,不是看不到下面開著的棉花,就是看不到用葉子遮擋的棉花。母親會幫我和弟弟留意觀察,盛開的棉花,是要拾乾淨的。夜裡地裡的老鼠會把棉花拉到洞裡做被子,下雨天,棉花被淋濕了,顏色就會發紅,變了顏色的棉花,價格就會低好多。弟弟矮一些,根本系不住拾棉花的兜子。

今天是農歷八月十五,地裡乾活的人不多。有從大道上經過的村裡人,都會和父母打個招呼。我看著西邊的太陽,大大的,紅紅的,落得有點慢。我希望它快點落下來。太陽落山,父母就會回家,不用拾棉花了。

農村有乾不完的活,只要兩隻眼睛睜著,有口氣喘著,就得乾,直到乾不動為止。

太陽終於快落了,父母還在拾,我和弟弟都不想幹了。母親叫我們兩個坐在周圍玩,她說,等把棉花拾完了再回家。

等父母把剩下的棉花拾好後,把大包系好,綁在加重自行車上。父親推著車子走,母親、弟弟和我,跟在後面。

八月十五,是農村除了過年之外的重大節日,可對於我們全家,並沒有什麽節日氣氛。有節日氣氛的家庭,是那些快到結婚年齡的男孩,有媒婆帶著未婚對象來婆家過節的,不僅要擺上一桌子好菜好酒,還要叫上七大姑八大姨,熱鬧一番。未婚的姑娘叫上一句爸媽,當爸媽的是要掏錢的,給錢的數目,一家門戶一家天,每個家庭都不一樣。平時,可以勤儉節約,這時,不管有沒有,就是東借西湊,也要大方一次,畢竟未過門的媳婦一年隻來一次。過了這個八月十五,明年就要嫁過來了。這是承上啟下的關鍵時刻,要是處理不好,給的錢數姑娘不滿意,更確切地說,可能姑娘的父母不同意,說不定這門親事就黃了。

在農村,男孩多女孩少,找個對象不容易。媒人叫“抬轎”的,只要媒人一提親,對方就要來村裡打聽一番,這戶的經濟條件如何,孩子的為人如何,家庭在村子的名聲如何等等。提親家庭條件的富裕程度,直接影響到孩子婚姻的成功。

回家的路上,聞著飄在大路上的酒香和燒雞的味道,還有院子裡客客氣氣的稱呼,只有過年時才說的拜年的客套話,八月十五這個夜晚,已經派上用場了。到家後,父親把大包的棉花從自行車上卸下來,放到院子裡。母親和往常一樣,還是做一些平常吃的飯,並沒有因為過節而添加什麽好菜。弟弟在一旁直嘟囔,都過八月十五了,也不買月餅吃。我是不喜歡吃月餅的,除了太甜,還有月餅裡面有一條綠色的不知什麽材料的線,說甜不甜,說酸不酸。弟弟愛吃月餅,嘟囔著要母親去街上的小賣部去買。

母親把中午的鹹菜和饅頭蒸了蒸,就去買月餅了。不一會,母親就買了一包用棕色紙包著,用褐色紙繩捆好的月餅。母親把月餅的包裝揭開,放到桌子上,給弟弟掰開一塊。弟弟雙手拿著月餅,高興地吃起來。我沒有吃月餅,父母也沒有吃月餅,我們開始吃晚飯了。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說,本來尋思快過節,縣棉麻公司的人不會來查,昨晚,鄰居張大爺趕著牛車去河北賣棉花,當牛車走到河堤後,還沒過高商大橋,就被縣棉麻公司的吉普車給追上了,把四大包棉花沒收了。

我不懂母親說的什麽意思,就問,為什麽要到河北去賣棉花呢?父親說,我們縣棉麻公司搞壟斷收購,他們在每個鄉鎮都有棉花收購點,定的棉花價格是1元一斤。隔壁的河北定的價格是1.6元一斤,一斤棉花就差6角錢。我們縣種的棉花多,價格就壓的這麽低。縣棉麻公司為了不讓我們去河北賣棉花,就在山東與河北之間漳衛新河的高商大橋上設卡,橋南是高商大隊的幹部,他們只是做個樣子,他們也不是真檢查不讓過橋,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棉麻公司的人,是動真格的,他們坐著綠色帆布的吉普車,黑天白天的,在漳衛新河南北兩岸的河堤上循環轉,晚上轉的更勤。只要是發現河南邊的棉農拉著棉花過橋往北走,一律沒收,毫不留情。

當時,棉農為了賣上一個高價錢,不惜被棉麻公司被抓、棉花沒收的風險。棉花的種植和收棉花已經非常辛苦,沒想到,到了賣棉花,還要經歷這麽多艱辛。 我看父母一點也不高興,家裡更沒有八月十五過節的氣氛。吃完飯後,父親就去叔叔家,商量今晚去河北賣棉花的事。

母親則一會一到院子裡,看月亮還亮嗎?是不是被雲彩給遮住了。弟弟在一旁玩包月餅的一塊菱形紅紙,上面畫著嫦娥奔月,一個穿著古代時裝的美女懷抱玉兔,飄飄欲仙飛向皎潔的明月。

我要是會飛就好了,直接把大包的棉花飛到漳衛新河的北岸,讓縣棉麻公司的綠色帆布吉普車也追不上我。

過了一會兒,父親從外面回來了,他和母親商量了一下,叫我和弟弟睡覺,等過了24點,再把我們叫醒,說今晚要到河北去賣棉花。我有點好奇,大晚上的,去哪賣呢?

夜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和弟弟迷迷糊糊的,就被母親叫醒了,讓我們穿多一些衣服。院子裡有4大包棉花,自行車上只能帶兩大包,看來還要回來一趟。父親推著自行車,母親在一旁扶著,我和弟弟在後面跟著。剛出了院子,大叔和小叔也推著自行車出來了,還有嬸子也在後面。我們沒有打招呼,屏住呼吸,只是相互點了點頭。當我們走出村子時,也遇到村子裡的人,推著棉花往河北方向走。

河堤離村子很近,上河堤有一個很陡的坡,父親先去河堤上,看河堤的東西方向有沒有吉普車的燈光,在河堤下面是看不到的,河堤兩旁的樹又高又密。大家齊心協力,互相幫忙,把自行車載的棉花推上河堤,又用力拽著下了河堤,接著是走河灘莊稼地裡很窄的土路,大約要走1000多米,才到漳衛新河。

這條河,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看地圖冊時,才知道,它是山東與河北的分界線。漳衛新河很寬,要走高商大橋,需要走很長的路,極有可能讓縣棉麻公司的人抓住,自己種的棉花,自己還不能正大光明的去買,還要膽戰心驚,像防賊一樣,現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今晚的月光特別的明亮,照在漳衛新河的河面上。想想夏天,當氣象熱的時候,我還在河裡游泳嬉鬧,偶爾抓抓小魚小蝦,還有泥鰍和甲魚。河裡的水,能淹沒到大人的膝蓋,父親把自行車停下,把大包的棉花卸下來。自行車是沒法過河了,只有用人扛過去。父親挽起褲腿,母親和我也挽起了褲腿。父親扛著一大包棉花在前面走,母親背著弟弟,右手牽著我的左手。

在秋天,在深夜,在八月十五明亮清澈的月光下,我的雙腳踩在漳衛新河冰涼的河水中,它像瞬間閃過的雷擊,水的溫度,從腳掌一直涼遍全身。腳下是看不到顏色的泥,只要站立不穩,就會滑倒弄得全身濕透。

我只看腳下,父親扛著大包棉花,母親背著弟弟,我只是空身行走。後邊,還有大叔和其他鄰居、村民。沒有一個人說話的,有點“恐驚天上人”的感覺。

大家小心翼翼的,只聽到光腳踩水的嘩嘩聲。怕不小心滑到了,自己濕了還沒啥,要是棉花濕了,那就沒法賣了。

沒有趟不過去的河,我們終於到達了漳衛新河的北岸。

我們到達河北的河堤時,看到東邊隱約有汽車的燈光照過來。父親讓大家躲在河堤下面的樹林裡,最好不要走動,也不要發出任何聲響。過了幾分鐘,燈光越來越近,汽車的前燈只會照到河堤光滑的路面,河堤兩側的樹叢是照不到的。等綠色帆布的吉普車疾馳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才扛起棉花,順利翻過河堤。河堤下面,就是一個小村子。

深夜,整個村子都是靜悄悄的。父母把大包的棉花,和大家一起放在一戶瓦房屋的後面,這個地方是保險了,縣棉麻公司的人不會到河北跨省來抓我們了。到了這,就像跨過檢查站一樣,大家終於松了一口氣。

母親讓我和弟弟在這裡看著棉花,他們還要回去,再弄一趟棉花來。我和弟弟趴在棉花包上,雖然是深夜,靠近棉花的身體感覺好暖和。等了好長時間,父母和大家又扛過來一些棉花。這次,母親留下來陪著我和弟弟,父親和大叔他們回村,等天亮了,把驢車趕過來。我和母親在河北這個小村裡等著,頭上的月亮依舊明亮皎潔,只有房屋的後面是漆黑一片,我們就坐在一戶瓦房屋的黑暗處。

賣棉花

終於等到了天明,村子裡的人,有早起上地的,就和母親打招呼。大嫂子,要不到家裡坐坐,在這蹲了一晚上,不冷嗎?賣個棉花還要遭這麽大的罪。母親連忙說,不用了。

太陽出來,逐漸暖和些,天上的月亮雖然沒有了亮光,但依然掛在藍色的天邊。父親駕著驢車,大叔駕著牛車,還有鄉親駕著馬車趕了過來。大家把大包的棉花綁到自己的車上,用繩子捆好。

父親坐在驢車的前面,母親和弟弟都回家了。我說,我要和父親一起去賣棉花,父親同意了。我坐在驢車上,比坐在飛機上還高興。大約走了1個小時,才到了河北一個叫聖佛的小鎮,棉花收購站門前,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賣棉花的人。

棉花收購站的工作人員說,尤其是外省來的,要特殊照顧,憑號碼牌,去餐廳可以免費領油條、豆漿、熱水。

一會兒,父親和大叔,還有鄉親,用白色方便袋,裝著閃光發黃的油條和白色香氣的豆漿過來。要是有頭大蒜就更好了,一位同村的大叔半開玩笑地說。別不知足了,佔了便宜還賣乖,到哪找這好事去,這就是天上掉油條,一分錢不花,白吃白喝還不滿意,給您一元一斤棉花的價格,冷水都沒有一口,看您還有什麽脾氣。大夥嘻嘻哈哈。

我吃著免費的油條,覺得真是人間美味,看來,要是人餓了,吃啥都香。

等叫到我們的號碼牌時,父親趕緊把成包的棉花,放到大的衡器上稱,有專門的人員,記錄每包棉花的重量數字,把總數加好,用計算機算出錢數,寫上名字,蓋上章,說到財務室去領錢。父親把成包的棉花倒在傳輸帶上,成團的棉花被運到了更高處,整座棉花就像一座銀山、雪山,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發亮。

父親把倒完棉花的大包放在驢車上,去財務室把賣棉花的錢領了出來。那時,最大面額的是10元的大團結。父親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數錢的時刻。他左手拿著鈔票,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湊到嘴邊,在緊閉的雙唇間,用舌頭尖輕輕地噴了幾下小的唾沫星子,把左手的錢正著、反著數了兩邊,又用右手大拇指折了一下,放到胸前左側的綠色上衣口袋裡,用褐色的五星扣子用力扣好。

父親回到家,對我和弟弟說,你們現在都長大了,也能為家裡做點事了。這次,賣了棉花錢,可以給你們買新衣服,買月餅,交學費了。

後記:前幾天,我經過城裡的一間棉被加工作坊,我問老闆,新疆長絨棉千層雪多少錢一斤,老闆回答,每斤38元。現在,老家很少有人種這費事的棉花了,每次我看到漳衛新河,看到雪白的棉花,就會想起,那年八月十五的月光,那天晚上,我的心裡真是和老天作對,心裡一直默默念著:八月十五沒有月光。

李柰,城中村文學小組成員,本文獲得第一屆勞動者文學獎年度最佳非虛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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