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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會無期》到《飛馳人生》:韓寒電影的進步與局限

韓寒是一個優缺點明顯的導演。他目前拍的三部電影都沒有對人性有很深的暴露,也沒有反映超越青春仿徨的時代矛盾,對故事的敘述也過於依賴巧合和段子。韓寒執著於書寫小鎮青年的感傷,在虛構的小鎮或夢幻中開啟追尋之旅,如果我們細究《後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的故事,馬浩漢、江河、阿浪、張馳感受到的鄉愁、物是人非、青春消逝、對理想的執念等,實是人的基本情緒,無法從中提煉出更深刻的人生矛盾。韓寒電影裡的感覺,主要依靠的是電影色調、音樂、詩歌、段子、人物自述所共同達成的情緒渲染,對自我過去的浪漫化想象,這種處理,顯現出韓寒在敘事上的不足。

從上到下《後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三部電影中相似的構圖

不過,從《後會無期》到《飛馳人生》,韓寒的進步非常明顯。《後會無期》是韓寒的處女作,也是韓寒“公路三部曲”的開始,但嚴格來說它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幾個關係並不緊密的情節的拚貼,童年玩伴周沫、誤入歧途的蘇米、浩漢的筆友劉鶯鶯以及摩托車手阿呂,他們巧合地在路上出現,根據導演的指示和主人公回憶過去,缺乏動機,缺乏結構,顯得隨意和松散。在這一部處女作裡,韓寒個人的烙印比較明顯,他把在小說裡顯露的黑色幽默和對節奏感的掌握運用在電影裡,在輕鬆幽默的氛圍中細細點出他們那代青年人的感傷,這樣的感傷如同湖面上的漣漪,能讓人有所觸動,但並不能持續太久。

在《乘風破浪》片場的韓寒

到第二部《乘風破浪》中,韓寒繼續關注人的自我成長。這部電影和《飛馳人生》都以賽車作為線索,《乘風破浪》主要講述的是賽車手徐太浪因為賽車夢與父親不合,他不滿於父親的棍棒教育和陳舊思想,誓要證明自己可以成功,結果在一次車禍中,徐太浪開啟了自己的穿越之旅,他回到父親的少年時代,漸漸體會到父親的不易。相比起《後會無期》,《乘風破浪》的敘事更清晰,結構也更完整,電影的故事雖然發生在虛構的城鎮,卻能讓觀眾窺見八零一代和父輩的關係,韓寒電影有趣的地方在於,它們若隱若現地與韓寒自身的經歷勾連在一起,作為八零後的一代青年偶像,作家、賽車手、導演、博主,韓寒一路走過來,正是和父輩、和既有秩序和解的過程,他的電影仿佛一部又一部他的精神回溯和自白。

從上到下《後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劇照,不只是汽車,韓寒也喜歡在電影裡使用機車作為道具

自傳的氣息在《飛馳人生》裡同樣存在。這部電影的故事並不複雜,男主角張馳曾是輝煌一時的賽車手,卻因意外被禁賽五年,淪為大排檔打工仔。禁賽結束後,張馳渴望重返巴音布魯克賽道,證明自己,於是他和好友尹正一起,開啟波折重重的復出之路。這段故事融入了韓寒自身的賽車經驗,他曾奪取2007年中國場地汽車錦標賽年度車手總冠軍,轉戰拉力賽後,又奪取了兩次拉力賽年度車手總冠軍,是非常優秀的賽車手。韓寒熟悉賽車的組裝和規則,這讓他能很自信地在電影中呈現賽車知識,比如改裝一輛賽車需要多少零組件,專業領航員常用的術語等,這些專業知識賦予了電影真實感,也搭配流暢的鏡頭語言完成了全片的高潮。

《飛馳人生》劇照,該片同樣是一部講述賽車手的電影

《飛馳人生》比《後會無期》《乘風破浪》好的一點在於,它在主動做減法,韓寒這次沒有表達太多東西,而是專注於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不炫技,不過分抒情,乾脆利落,點到為止,賦予了《飛馳人生》清爽的質感。在韓寒這三部電影中,《飛馳人生》的完成度最高,節奏也最穩。這不是因為韓寒講了一個多麽有新意的故事,而是因為他營造了這個陳舊故事專業感和童話感。《飛馳人生》本身就是一個童話,五年不碰賽車的車手,剛復出就能和國內第一在巴音布魯克賽道上勢均力敵,這在現實中是個奇跡,即便是F1的車王舒馬赫,他在F1復出的時候也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回昔日的感覺,所以《飛馳人生》的故事本身就是童話,是一場大人講給小孩子的夢,韓寒的電影習慣於提供“一種願望的滿足”。

某種程度上,《飛馳人生》就像很多男性小時候有過的幻想,開快車,闖天涯,兄弟情義,絕境重生,韓寒用看似“熱血”“中二”的語調和慣常的黑色幽默,還有很多八零後、九零後青年人熟悉的童年有趣,營造了天真無邪的氛圍。在這個披掛著成人外衣的童年幻夢裡,人間的世故被大幅抹去,所謂對手成為幫手,那些成人世界裡混沌的複雜的東西被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仗劍走天涯式的快感。

韓寒在《飛馳人生》片場

可是,《飛馳人生》的問題也十分明顯,而這些問題在《後會無期》《乘風破浪》裡同樣存在,韓寒在敘事上的提升無法掩蓋《飛馳人生》邏輯的問題和鏡頭切換的凌亂。一些觀眾在觀看本片是會覺得電影有刻意感、零碎感,正是由於這部電影在推動故事時還是運用了許多套路感很重的台詞、情節的巧合,比如:五年前活在主角陰影之下的賽車手,剛好就成為五年後要決定主角是否有資格解禁的裁判長;男主角改裝賽車卻沒有錢,於是想到去綜藝節目拉讚助,又很巧合的,他的對手林臻東就是嘉賓;還有對綠色恐龍的誤會、賽車損傷後的奇跡修複等,都是在借助巧合。這些巧合的累加暴露出作者在創作上的偷懶,因為想不出更好的敘事策略,又急於表現出“笑果”,所以如此。而一個成熟的藝術創作者,他會自覺突破自己的舒適區,去嘗試更加經得起推敲的表達,只有這樣,電影的文本才能更貼近真實的溫度,富有回味的空間。

其實,有時看韓寒的電影,會讓筆者想起大導演維姆·文德斯的公路片。追尋同樣是文德斯電影裡重要的主題。他的第一部長片《城市的夏天》(1970),講述了一名因為追憶過去,而決定從監獄中逃跑的男人的故事;“旅行三部曲”——《愛麗絲在城市》(1974)、《錯誤的運動》(1975)、《時間的進程》(1976),故事各不相同,但主人公都在尋找的路線上,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漂泊感;《德克薩斯的巴黎》(1984),妻子在四年前離家出走,男主人公特拉維斯從不停歇對妻子的尋找;《暴力啟示錄》(1997),主人公馬克斯是好萊塢的電影監製,曾經風光,卻由於對妻子的漠視,導致了離婚。妻子離婚後要尋找生活的新意義,而馬克斯最終也反思過去,反思暴力,決定逃離好萊塢,尋找新的生活。文德斯強調在路上的感覺,他的電影也關乎記憶、孤獨、意義的缺失和人的成長,而這些電影之所以能歷久彌新,實際上是在於文德斯不會讓矛盾輕易化解,而是通過電影執著地探索這些矛盾,暴露出生活的難堪之處和人們的抉擇。

比起韓寒的“公路三部曲”,文德斯在他的公路片中關照了德國戰後一代人的精神困境。《公路之王》裡對權力崇拜的控訴;《柏林蒼穹下》對納粹和德國文化的反思;而在《歧路》中,兩代人由於“納粹”留下的隔膜不會輕易被化解,威廉對老人雷斯特控訴道:“我夢到你死了,在你等死之前數小時,你會自己摸索到大路底下的墳墓,直到死神帶走你,有個孩子會陪伴你。這個孩子會站在你身旁,墳墓被大石封死。整個夢中,四周一片漆黑,在你身旁的孩子必須站在那裡,直到你死。我就是那孩子!”

可惜,受製於個人、時代和市場的原因,韓寒的“公路三部曲”無法做出更深邃的表達,在輕易的感動中流於淺薄。夢想成真的童話固然喜人,父子和解的橋段也足夠催淚,但是,如果作者對他的電影有更高要求,希望真正的呼應他和他所在的時代,或許,他可以有勇氣地走出自己的舒適區,去呈現(哪怕付出更高的失敗可能)那些無法和解的原因、那些不能過早愈合的傷痛,也許當某一天,如果韓寒的電影不再輕易繞開矛盾,他能俯瞰更開闊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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