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青年作家張怡微:寄生民間 | 專欄

寄生民間

上個月去半層書店聽 “寄生之廟”的講座,很有趣。半層書店所在的哈爾濱路,不到一千米長,乾乾淨淨。細雨裡的遼寧路,還有一點標準景區老街的意思。新蓋了一簇冰淇淋色的建築,是SNH48的駐地,外牆有巨大的粉紅色星星,內設有表演劇場,也有星夢咖啡館。咖啡館裡面零零星星幾個男孩子坐著,看牆上大銀幕上跳舞的少女。因為當天並沒有活動,從外面看起來就顯得蕭條,下著雨,牆體也顯出頹唐的嬌豔,令SNH48自帶的光環褪色得厲害,像軋場後卸了妝的明星。門口幾個裝修工人貼海報、抽煙,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們像靈媒一樣牽連起城市裡兩種精神世界,因為隨著他們手中的灰煙看去,就能看到星夢劇場的正對面是一家揚州扡腳店,生意正興隆。扡腳店旁邊,還有一家傳統煙紙店,少有少見。這令冰淇淋色的劇場顯出了“寄生”的特質,宿主則是……裁縫店、醬油店、米店、棒冰、搪瓷碗那個系統裡禮讓出來的太空,有一種長輩的包容感,特為給年輕人跳跳舞、做做夢,還要在大人眼皮底下的。

賴伯威的介紹勾起我很多回憶。還在台灣地區讀書時,我住在秀明路,樓下就是元太道堂,拜太乙真人。我對太乙真人全部的了解,來自 《封神演義》《哪吒傳奇》。但它與我生活的場域太近了,我每天吃完晚飯路過,都看到有人在他面前擲筊。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婦女,我去吃飯的時候她就在那裡擲,我吃完飯去後山繞了一圈回來她還在那邊擲,不知道神明有沒有被她的問題問煩了。太乙真人的生日和聖誕節很近。往往在平安夜的前幾天,樓下就開始辦桌。“辦桌”在閩南和台灣地區文化中是“辦一桌菜宴客”的意思。所以那幾天,可以看到每張桌子上都有很大隻的龍蝦,很多水果。吃生日飯,就只是吃飯,並不祈福什麽風調雨順,前程似錦,也不紓解人間的憂愁。

台灣地區有兩座廟我最喜歡。一座是士林天德宮的升降廟。因為位於河堤位置的最下層,有被淹的危險。然後它這樣自我描述:“有獨一無二的升降裝置,在面對大雨洪患時,能舉起自己。”落難神明在面對人世間的壓力時,用的居然也是物理性的死扛大法。教會我們做人的道理。

還有一座是士林百靈寺的打帶跑廟。因不同落難神明被居民共同供奉而生。廟體長了四個輪子。像夜市攤販一樣,遇到臨檢可隨時推著走。因為具有移動能力,它是“終極”寄生之廟。宿主?宿主就是到哪兒都可以吧。賴伯威補充說,可是它在那裡,並沒有機會移動過。同伴問我,不懂為什麽廟要有輪子。其實我也不懂。我說可能他們的世界也要清除亂搭建吧。好多事就是這樣平常,像地毯鋪到了盡頭,樓梯在一個狹窄的走道處結束,每一個人都有一定要走完的緣分。但有輪子的打帶跑廟,卻一直沒有移動過。落難的神明舉起了自己,他們可能就是天意。是不是呢?

說起來,上海的違建也歷史悠久,寄生之中,時而帶有生活的艱辛,時而又顯現出一種邪惡的美學特徵。只能說,居大不易。實際上最有上海特色的所謂 “石庫門”,早期也經歷過違建風波,甚至與違章有著難以剝離清晰的血緣。據《上海文化與現代派文學》一書中記載:“十九世紀中後期,上海爆發了小刀會起義和太平軍第三次進攻上海的戰鬥。頻繁的戰亂,使得蘇浙一帶的殷實之家和老城廂居民紛紛攜眷湧入上海租界。他們爭搶租賃一些臨時搭建的茅棚和木屋作為安身之所。租界當局對這些違章建築采取了嚴厲措施,但遭到了界內外國地產商的強烈反對。最後雙方妥協的結果是,根據‘佔地經濟、設計合理、結構堅固、外觀整然有序’的原則統一設計和建築了石庫門住宅……”

圍繞著房屋,有的時期人們為了多算幾個平方要想方設法縮小自己的居住太空,有的時候為了多算幾個平方就要臨時擴大改造太空。在這樣的時候,心靈的人吃虧,手巧的人佔便宜。手巧的人令不合理的違章搭建閃耀出智慧的光芒,時代的光芒,時至如今,依然令人不禁敬佩人類對於“空中”這一太空的野心和駕馭能力。

上海的違章建築有多少?這中間簇擁著那麽多人的三餐一宿、甚至一生一世,令人浮想聯翩。一棵草頂一顆露,出生為人,就得一份生計。生計裡不多是心滿意足、一帆風順。生計裡的勞作,可能終生也換不回來柳暗花明、苦盡甘來。沒有違建的居民呢,被包裹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想象力氛圍中,日子也並不很好過,家裡放不下的東西,只能放到沒有屋頂的戶外,影響到別人。

我寫過一篇小說,叫《你心裡有花開》,就來源於公共太空的侵佔。有一天,我母親發現隔壁鄰居把家裡的五鬥櫥放到樓道裡,剛好遮住了我們家的陽光。而我母親絕望到幾乎噴淚,原因是,他們居然在樓道的五鬥櫥上放了一盆蘭花。我母親說,這意味著,他們並不是暫時放一放的了,是要永遠放在這裡。永遠,我第一次看到女性那麽討厭這個浪漫的詞。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