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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宮鬥劇毀掉的中國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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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型化的宮鬥劇,降低了怎樣的人格底線

——書房書話

文/複旦大學教授 楊俊蕾

作為一名迷戀古裝類型和歷史敘事的專業觀看者,每每看到螢幕上反覆興起宮鬥劇,我的內心中都況味複雜。除了對於畫面上陳陳相因的舊套路複製產生應激性的厭棄,還有很多無奈感,來自娛樂資本對流行文化淺薄一面的有意選擇與刻意放大。

而在情感的基底深處,則有難以言說的憂懼。懼是懼怕自己會惑溺於華麗多變的宮鬥劇外觀表象,失陷在無腦的感官愉悅中而不自知,憂是憂慮如宮鬥劇這樣空洞矯飾的狹隘類型屢屢暴漲收視率或點擊率,一邊造成經濟學上“劣幣驅逐良幣”的邊際價值倒掛,一邊就如司馬光的擔心,“泥沙漲者其泉慁,莨莠茂者其谷蕪”。

“泉慁”或“谷蕪”都是喻指,不單是自然環境因為災害性惡化而失去青蔥澄澈的良性發展生態,更是人們頭腦中的感知審美與情感價值出現誤導、誤判,也是宮鬥劇誤人最深的地方:情節中充斥著男女情意糾纏,卻一點不涉及真愛本義;人像物象景象都竭力仿古擬古複古,整體敘事卻自閉在狹隘的宮體太空,不包含任何有反思的歷史正義。

越來越鋪張的服化道和越來越精致的妝容,不過是換著花樣抽空了女性的獨立主體價值。

愛情是人類文明社會的後天產物,經歷了漫長的時空層疊改變,並在不同的語境條件下生發出千差萬別的藝術講述方式。這個前提意味著我們不能故作天真地追問:為什麽宮鬥劇中沒有出現《會飲篇》中稱頌的阿爾克提絲,或者《荷馬史詩》裡敬挽的安德洛瑪克,這些記載在神話和悲劇中的愛情因為承擔責任和主動選擇自我犧牲而成為流傳後世的真愛原型?

同樣,疑問宮鬥劇為什麽沒有莎劇中朱麗葉式的浪漫殉情,或者《感官世界》中阿部定的極度儀式化瘋癲也是言不及義的,原因在於宮鬥類型的套路設定本身是反智的,服膺於男權中心論,窄化女性思維,物化女性價值,以爭寵作為兩性敘事的核心焦點,結果必然是以虛榮的恩寵替代真愛的本義。

圍繞宮鬥熱點繼續追問下去還會發現,為什麽無關真愛的宮鬥劇反而在網絡點播上熱得燙手?愛情中本是自然發生的吸引和最動人的傾慕互愛怎麽就直接化簡為一個“撩”字?後面還時常加上“妹”或“漢子”。宮鬥劇中的兩性描寫為了更加通俗化地製造情節反轉究竟讓渡了怎樣的人格底線?從宮鬥鼻祖《金枝欲孽》到後起之秀《甄嬛傳》,再到眼下最新爆款的《延禧攻略》,以及與它人物相交叉,時空相重合的《如懿傳》,那些越來越鋪張的服化道和越來越精致的妝容,如何愈加偏斜地進行著刻板性別敘事,並換著花樣抽空了女性的獨立主體價值?

從某種意義上說,宮鬥劇的類型設定帶有相似於戰爭敘事模式的天然矛盾。任何一場可以稱之為戰爭的敘事,都會有交錯在敵我立場中的多方線索得到挖掘,在戰局多樣變化和最終出奇製勝的終了環節製造出吸引觀看的懸念。宮鬥劇的情感敘事在根本不涉及真愛的前提下還要營造懸念,唯一能夠黏附觀眾興奮感的戰利品,就只能是惰性思維物化後的皇帝盛寵。

尤其是宮鬥編劇新秀流瀲紫和於正,除了二者久被控訴抄襲的共性之外,他們的新作《延禧攻略》和《如懿傳》也再次共同暴露出寫作者與資本操控的合謀,以劇作來誘導和服務於廣告消費。兩家故事不約而同地一再削減人物的常識和智性,尤其是將女性角色作為各種類型消費品的載體。對應到劇本中,主角也好,配角也罷,每個人物心心念念的都是從吃穿用度的物質衡量角度來論等級、爭高下。而在豪奢粉飾的物像炫耀感以外,僅有的智巧又都用於爭寵,固寵,專寵,如若恃寵而驕導致了失寵,再費盡心機複寵……有何開啟心靈的真愛可言?宮鬥劇中的爭寵套路沒有心靈平等,更談不上靈魂契合。各種陳年老梗一通亂燉,要麽依靠啼哭攪鬧來示弱,等待安撫垂憐,要麽反其道而行之,在宮闈大法下炮製出另類的小小叛逆,欲揚先抑,欲迎還拒,用更長的故事線和忍耐力苦苦等待著一鳴驚人被賞識。

佔據宮鬥劇情節高潮點的所謂聖眷恩寵,除了在現實世界的網購平台上能夠發揮超級帶貨功能以外,對於觀眾的愛情認知推進卻乏善可陳。計較在利益得失之間的寵愛,得也虛榮,失也虛無,與真愛本義相隔的差異又何止雲泥。

在遊戲化建構主人公行為和台詞中不停歇地刺激爽快觀感,吸引觀眾們的追劇熱情。

蘇格拉底在午後散步伊力蘇河畔時,曾對斐德若有一個修辭學上的告誡:一句話重複兩三遍,若不是辭不達意,就是對題目根本沒什麽興趣。這句批評用於炙手可熱的《延禧攻略》意外的合適。伶牙俐齒的魏瓔珞時時處處口若懸河,N遍重複“我要復仇”以及N+1遍“我要強大”。無論面前是敵是友,是熟識的相知還是第一次遇到的陌生人,只要感到對方有惡意釋放,魏瓔珞立刻戰神附體,一邊出語犀利、刻薄、滔滔不絕,一邊拳腳相向,隨手抓到什麽就當作武器揮舞過去。

這熟悉的一幕是不是像極了電競遊戲中的英雄打野?凡是擋在前路的來者都要像團滅野怪僵屍那樣無差別砍砍砍。《清史稿·後妃列傳》用簡省的文字約略記載著魏佳氏出身漢軍,諡贈皇后。區區數行史料在《延禧攻略》裡被孵化為開掛更新的超級英雄發育方式,從繡坊官女子開場,一路逆襲。那些宮廷裡記錄麗人升遷的繁瑣封號,如貴人、令嬪、貴妃、皇貴妃……則變身為逆襲途中記載戰鬥經驗值的技能、裝備和遊戲道具,像刺激遊戲玩家共鳴感那樣,一波波製造出圍觀打野的“逆襲驚喜”。而在語言對白方面,正如前文提到的重複修辭,魏瓔珞的言語始終維持著高頻次,強音頻的大密度輸出功率,且對話發生的多數場合,同步於情節動線上的矛盾激化和衝突更新。這種文字類型在網絡文學中有一個特定的命名——“爽文”,旨在推高讀者閱讀快感,贏取用戶回頭的累積點擊率。

遊戲設計中的“逆襲驚喜”和網絡文學“爽文”有一個來自生物神經學實驗假設的共同依據——生物感受到快樂與大腦垂體腺分泌多巴胺有關。將刺激腦反應區的連線和外部開關固定到小白鼠的腳下,只要它撳下按鈕就會受到生物電流刺激並產生不間斷的快樂感。實驗中的小白鼠未必知道為什麽快樂感來得如此容易而快樂的感受又如此之強,卻會不停地撳下按鈕接受弱電擊,享受快樂感,甚至於不吃不喝。

美劇《生活大爆炸》曾借此假設實驗來解釋人為何會尋歡逐樂,又為什麽不能像小白鼠那樣一味求樂,至死方休。宮鬥劇《延禧攻略》則在遊戲化建構魏瓔珞行為和台詞中牢牢撳緊按鈕,不停歇地刺激爽快觀感,吸引觀眾們的追劇熱情。

“爽文”+“逆襲驚喜”的雙重快感確實為宮鬥劇贏得了數量可觀的網絡點擊量,但是一味追求遊戲化節奏的快進劇情不再包含任何與歷史相關的正義。一個在歷史上經過複雜浮沉的王朝被狹小地封閉在宮牆內,縮微為主奴之間爭風吃醋的茶杯裡風波,而那些動輒就殺人害命的行為設計也只是為了製造情節起伏服務的輕易反轉,不包含任何思考的成分,也就沒有什麽正義成分值得辨析。

狹隘的宮鬥取材決定了視野有限的劇情內只能惰性重複著單一的矛盾類型,即封閉在宮牆內的群體之間天然存在的結構性矛盾。競相爭鬥的結果無非只是強勢一方與弱勢者之間的力量對比變化,沒有任何利他的超越價值在矛盾解決時得以實現。宮鬥劇在選擇了自閉太空以獲得敘事便利的同時,高調放棄了關於歷史正義性的思考。這也是為什麽“延禧”與“如懿”先後上線的大型撞車現場裡,宮鬥粉們竟然不甚在意歷史上同一原型的人物在不同劇情中的CP人設與黑化反轉是否足夠合理,反而圍繞細枝末節的美工設計爭論不休。

但是亞裡士多德在兩千多年前的《詩學》裡早已說過,“戲景雖然吸引人,卻最少藝術性。”

作者介紹:楊俊蕾,博士,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上海市曙光學者。內容來源自文匯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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