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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旅館裡,那些不認命的年輕人

一場西西弗斯式的戰鬥。

從10月2號開始,北京大四學生李森每天都會在微博轉發楊超越,已經發了80條,每條開頭都是“九九八十一難第X天”。

倒計時指向的12月22日,是考研初試的日子。李森說,大學四年從沒像這三個月一樣拚命學習過。

不拚真的不行。

據教育部統計,2019年考研報考人數史無前例地達到285萬人,淘汰率飆升至75%,有媒體形容為“史上最難考研季”。

注:2019年考研意味著19年入學,需要在2018年通過初試聯考,然後在2019年參加報名院系的複試面試。

也許考研就是一種這樣的誘惑 —— 只要功夫下得深,就能換城市、換人脈、換履歷,完成對渺茫人生的一場小型自救。

所以無論處於哪個人生階段,都有人孤注一擲,試圖用一場考試為眼前的困境找一個出口。

教學樓熄燈後,學生朝校門走去。

“考研旅館”裡的年輕人

12月6日,北京迎來大降溫,某頂尖高校的操場上幾乎空無一人,只有考研生劉洋照例穿著單薄的衣服奔跑著。

當晚的數學真題做得不順,劉洋很泄氣,任由寒風吹進衣縫,穿透他的五髒六腑。他甚至萌生了被凍出大病的念頭 —— 這樣22號就可以不用考試了。

哆嗦著跑了半個操場,劉洋為剛剛自我逃避的想法感到羞愧,奔回出租屋添衣服。他決定最後這幾天不再跑步,防止生病。

夜裡十點半,劉洋在寒風中跑步。

出租屋走廊裡,衣服晾不下,只能掛在逃學生樓梯下。

出租屋位於學校南門對面的擁擠社區之中。這裡緊靠大學,蹭教室方便,考試消息靈通,幾乎每家每戶都常年駐扎著考研生,因此也有人叫它“考研旅館”。

“考研旅館”的價位依據空間與環境不同,從月租幾百的破舊床位到四五千元的整租“豪宅”應有盡有。

社區裡常年擺著租房廣告。

夏天,劉洋花一千塊租了群租房的一個床位。房間跟大學宿舍差不多,十幾平米的屋子擠了兩張上下鋪,中間過道隻容得下一個人通過。這是考研生最常見的住宿標準。

剛搬進來的時候,屋裡的水管漏水,宿舍每天都在上演“水上漂”。到了冬天,水管是修好了,可他發成屋間裡的暖氣基本不熱,洗澡水也隔三差五變成冷水。

可是面對“暫時脫離工作考研”的重壓,95後的劉洋只是苦笑著感慨:

“沒辦法,都到了禿頂的年齡,不能給家裡太多壓力。”

這是社區裡唯一一家真正的青年旅館,環境較好但價格比群租高,4平米的單間要月租2000元。早上六點天還沒亮,一名早起的考研生已經在公共廚房為自己準備水果盒。

青旅人員流動大,一有呼嚕聲大的住進來,晚上“交響樂”響徹樓道。

今年已經是劉洋的“二戰”。

由於大學讀的電腦並不是喜歡的專業,他決定跨專業考研。這意味著專業課備考難度的指數提升。大四考研失敗後,劉洋在家人的支持下,決定放棄工作再試一次。

在“考研旅館”,“二戰”其實已經是稀松平常,社區裡不乏“四進宮”、“六朝元老”、“八年抗戰”的血淚事跡。

然而無論是“一戰”還是“八戰”,考研生們最常提及的共同感受,都是孤獨。

比起高考的群體作戰,考研是一場漫長的單打獨鬥。人們熱衷於投入在短時間內能得到回報的事情,但考研卻是漫長、枯燥、而結果可能又不盡人意的過程。

考研生的桌面上,散落著各色生活用品。

劉洋坦言,在數學題上的受挫,總讓他想起“一戰”失敗時的場景:身邊的同學都在為畢業歡呼雀躍,只有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跟那時的孤獨感相比,其實現在考研的孤獨都不算什麽。”

他給自己定了個期限,要是今年再考不上,他就認命,安心找份工作,不再啃老。

劉洋、文昭宿捨的架子上放著老乾媽。

苦中作樂的時候也有。

一天晚上,我去他們宿舍,撞見劉洋的上鋪文釗把洗腳水打翻了,他在樓道雜物堆裡翻了許久,終於找出一條僵硬發臭的拖把,徑直拿回宿舍“劃”地。

“劃”完地,文釗又重新配了洗腳水,若無其事地開始吃夜宵 —— 老乾媽就饅頭。

“我的考研生活就是老乾媽的味道。紅油滲饅頭裡,香。”

校門外的夜宵攤,吸引了南門社區的考研生和校內部分學生排隊購買。

自習區的異鄉人

考研江湖上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高考考智力,考研考毅力”。這從劉洋的作息就能略窺一二。

他每天早上6點多起床,7點準時到達教學樓,上午複習專業課,下午晚上學數學政治和英語,吃飯就點外賣,一天都不用動窩。晚上教學樓熄燈後,在操場慢跑半個小時,就是他一天中最長的放鬆時間。

出租屋、自習室、操場三點一線,如此日複一日。

這是一種在各大高校通行的“考研作息” —— 起得比普通學生早,學習結束得比自習室關門晚,甚至連洗頭都嫌浪費時間。

因此不乏有女孩提問:“男朋友考研每天複習像消失了一樣,應不應該和他分手?”

上午七點到八點,會有許多考研生從南門社區前往北大教學樓自習。

不知是何時開始的“傳統”,包括劉洋在內的考研生大多選擇到教學樓的三樓自習,儼然組成了一個“大班級”。

在這個群體裡,勤奮永遠是最寶貴的品質。大家最常相互打聽的就是學習時長,而學習時間超長的人會被“封神”。

考研生聚集區域。

王珩是被推舉出的一位考研大神,每天待機17小時,其中至少16小時都在學習,相當於兩個法定工作日時長。

她是在媒體行業工作一年後,決定辭職考研的:

“生活中有無處不在的歧視,唯有讓自己站在歧視鏈更高的位置才行。”

決定背水一戰後,這位身材瘦小的湖南女孩買了一本小日歷,把未來的每月、每周、每天,甚至每小時,都納入了計劃,並強迫自己按計劃執行。

複習時間表上,起床時間從4:30改成了6:00,看書的備注是:“不吃飯的話多出1h可用來看書”。

不過王珩並不認為,她的生活中只有學習。

證據是在她的計劃本上,至少“見縫插針”地出現過兩場電影,分別是《碟中諜6》和《我不是藥神》。

前者是因為她是阿湯哥的追星女孩,後者則是因為,她聽說片子社會意義很深刻,尋思著也許是考研熱點。

王珩宛如在教學樓“扎營”,座位上放著她的黃瓜、牛奶、面霜、唇膏、零食等等。

運動拉筋也在背單詞的過程中一並解決。

可即便已經如此用功,王珩依然“眼紅”著比她更勤奮的人 ——

“看那位大姐,三十多歲還這麽努力考研,每天早上她都比我早到,晚上熄燈她還在。”

清晨六點多,“大姐”在教學樓裡洗漱。

在激烈的考研之路上,競爭關係也是不可避免的。

網上流傳著尋找“研友”的幾種法則,其中最大的禁忌,就是找考同校同專業的同學。因為熱門專業的錄取名額少則只有十幾個,同專業報考者陷入的幾乎都是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

考研生離開教學樓前,把書本和私人物品放到公共儲物櫃中。

但即便是不同專業,也不意味著完全安全。

有一天,王珩放在公共儲物櫃的教材不翼而飛了。

那是一本補習班上的內部教材。為了得到這本教材和其他資源,她曾狠下心交了兩萬多的報名費。

從那以後,王珩每天臨走存書時,都會在書上面放一個筆電擋住封面,以防再次“被盯上”。

儲物櫃中堆滿的書籍和“生活痕跡”。

教材可以遮擋,不過長期駐扎的痕跡卻難以隱藏。

當一些本校學生發現,教學樓三樓自習區幾乎被“考研大軍”佔領,他們本能地感到了外來者入侵的威脅。

為了消除“佔座”,學校曾在每個桌子上都貼了通知,規定“半個小時內不使用就當做無主物品進行清理”。

因此有本校學生在BBS“下戰書”,建議成立“反佔座志願者聯盟”,專門清理教學樓三樓(也就是考研者聚集區)超過半小時沒人用的桌面。

這些細微的領地意識仿佛一紙無聲的判決 —— 不管在教學樓駐扎多少日夜,只要沒得到那張“神聖”的錄取通知書,他們將永遠是這裡的異鄉人。

北大教學樓裡,一名考研生在獨自背單詞。

一張自習室的桌子被寫上了”北京大學“。

劉洋的上鋪文釗不喜歡趟這樣的“渾水”。比起盤踞在自習室比拚勤奮的大部隊,崇尚“省時高效”學習的他仿佛成為了一個異類。

每天劉洋出門時,文釗都留在群租房。一推開門,就能看見身材微胖的他,像一尊佛一樣,穩坐在屋裡唯一的小桌子前入定。

對於考研的理由,文釗也回答得很輕鬆:“嗨,我就是還沒做好進入社會的準備。”

一名學生在教學樓午休。

冬天是令人崩潰的季節

隨著考試臨近,生活變成在鬥志昂揚與心態崩潰中交錯前行。

不過生活也準備了意想不到的溫情插曲。

對於大四男孩佳寧來說,這個插曲是夏日陽光的味道。由於大一大二沉迷遊戲,成績不夠保研資格,於是佳寧從河南搬到了“考研社區”,專心準備考研。

在七月的自習室,他注意到了對面扎著丸子頭、有兩個酒窩的姑娘。從此,暗湧的情愫成了他堅持自習的動力。

清晨的教學樓裡,陽光打在一個考研女孩身上。

他打算,如果考研通過就要跟她表白。

不過這樣的情愫也逃不開考研無孔不入的壓力,因為備考時戀愛可是大忌,“這時候還是要讓自己的情感保持波瀾不驚。”

教學樓對面是繁忙的食堂,不過那些熱鬧與考研生無關。

辭職考研的張蕾也竭力維持著心態穩定。

她記得有個“研友”曾說,“決定風雨兼程的人,必是蓬頭垢面的。”

沒想到一語成讖。半年來,面容姣好的她顧不上打扮,體重從75斤飆到了90斤。這讓她自嘲:“我大學一室友,孩子都生了,我TM還沒談過戀愛。”

嘴上這麽說,不過早上出門前,張蕾還是會擠出十分鐘時間,抹上面霜,再簡單畫上眼影,讓自己保持好心情。

張蕾所住青旅的公共學習區視野開闊。

可是離考研還有一個月時,每天跟張蕾一起學習的研友突然宣布退出,還是讓她負能量爆棚。

備考時,研友曾經為了集中精力,先是把QQ和微信都解除安裝了,後來索性連手機都不充電了。

再後來,朋友說她心裡承受不住,回老家找工作了。

學生們在自習區複習,外面是重度霧霾。

張蕾仍然清晰地記得,聽到消息的時候,她正複習到第235頁。

當晚,那頁書被她的淚水泡皺了。

“想到接下來的路要一個人走完,我真覺得自己也熬不下去了。”

孫雨婷是自習區“最拉仇恨”的考研生。辭職“三戰”的她和男友一起租了個單間,男友每天下班都準時出現陪她,這讓她倍感溫暖。

每每複習不下去的時候,許多人還會選擇上考研論壇。那是考研生抱團取暖的地方,隨便打開一頁就會看見考研的種種“併發症”:

除此之外,論壇裡還屢屢出現“考前被分手”的慘劇,唯一的安慰就是大夥化悲憤為動力的話語:“只要考上好學校,就能成為更好的自己,遇到更好的人!”

部分學生來到校門外的24小時便利店繼續“戰鬥”。

不過任何他人的經驗,似乎都不能回答一個薛定諤的問題:考研是否真的能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當昔日的同學們紛紛升職加薪、結婚生子,而自己仍租住在不到10平米的群租房,為了浴血重生日複一日地枯坐在台燈下,再堅定的夢想,也會產生自我懷疑。

年複一年,有的青年熬成了中年,仍在堅持屢敗屢戰,篤信“一旦認命才是真的輸了”,不過也有人趁早上岸,輾轉返回了原來的生命軌跡,隻留下幾行零落的字句:

辭職兩年,專科生,好痛苦,心態崩,兩手空空,心也空空,最後一次,哪也不去了,生根處,了殘生,孝敬父母,娶妻生子,現實生活。

教學樓熄燈後,佳寧獨自從學校返回出租屋。

今夜,考研論壇19考研版又迎來了久違的活躍。

不同於往日的“症狀”大賞,現在的版面是一片錦鯉的狂歡。在走上考場的前一天,那些孤獨的考研者,在這裡說著吉利話,互道了晚安。

對很多人來說,這也許是刻骨銘心的一晚。

不過在去年已經被錄取的張浩眼裡,之前的考研生涯,已經變得有些樣貌模糊,唯一確定的一點是:

“我希望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一段經歷了。”

“考研旅館”的夜晚。

圖文四有|補充採訪文露敏| 編輯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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