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記者 尹嶽/文 李恩樹/編輯
廣東省汕頭市第二人民醫院（下稱“汕頭二院”）原院長肖壯偉向他的代理律師表達了自己的遺憾，如果他未失去自由，汕頭二院2013年11月奠基的新住院大樓應該在2017年完工並投入使用，也因此會成為汕頭規模最大的醫院。
但這一工程，隨著肖壯偉的落馬而擱置。
貪汙指控
汕頭二院的前身是創建於1863年的汕頭福音醫院。大門前一塊石碑上刻有“仁愛福音、再創輝煌”八個字，既是追訴“北有協和、南有福音”的歷史榮光，也表達肖壯偉任院長時期的追求。
2009年11月，肖壯偉由汕頭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設備科科長調任汕頭二院院長，之後開啟多項人事、機制改革，成立體檢中心是其中之一。
2011年7月，汕頭二院體檢中心（下稱“體檢中心”）正式運營。為發展業務，肖壯偉同意按照汕頭體檢行業規則，從總收入中提取5％作為市場業務拓展費，獎勵給開拓業務的人員。此舉果然奏效，據肖自述，汕頭二院體檢中心當年營業額即超過1000萬元、並逐年增加，5年累計直接利潤超過5000萬元。而且，因體檢中心的引流，帶來門診和住院利潤超過1億元。
但正是這項“業務拓展費”，成為肖壯偉日後涉罪的導火索。
2018年，肖壯偉涉嫌貪汙被公訴。汕頭市濠江區檢察院指控，肖壯偉在擔任汕頭二院院長期間，指使下屬以“業務拓展費”的名義套取公款157萬餘元；此外，用科研成果騙取獎金30萬元。根據起訴書，肖壯偉個人被指控的貪汙金額為144萬餘元。
檢方稱，2011年底，肖壯偉分別與汕頭二院財務科工作人員邱斯才等人商議採用提取體檢中心營業收入5％作為體檢中心“業務拓展費”的方式套取公款，為規避醫院財務制度，邱斯才提議以“超時補貼”的名義套取公款，肖壯偉對此表示同意。2012年1月至2015年1月期間，“為掩蓋非法套取公款的目的，邱斯才在肖壯偉的授意下製作了虛假的《零星領款報銷單》、《體檢中心崗位超時補貼表》等單據”，由體檢中心財務負責人劉敏希經手，先後22次從財務科套取公款共計154萬餘元作為體檢中心的“業務拓展費”。加上之前以“2010年度體檢工作人員補貼”套取的3萬餘元，共計157萬餘元。
起訴書稱，業務拓展費由“劉敏希為肖壯偉保管和發放”，並將余款存放於劉的個人銀行账戶。期間，肖壯偉以支付介紹費為名從劉敏希處領取77萬餘元，另有劉敏希個人账戶中的29萬餘元被認定為“代為肖壯偉保管”。
對上述指控情節，肖壯偉在被“雙規”期間和被刑事拘留初期都曾承認。他曾供述稱，其領取的77萬餘元業務拓展費，都用來請體檢部門的相關人員吃飯花費。但在解除“雙規”之後的肖壯偉自述材料中，其改口稱，為了推廣體檢中心的業務，他批準提取營業收入5％作為“業務拓展費”，但自己從未領取過。至於口供反覆的原因，他稱是因為審查人員說體檢中心80多萬元找不到發放對象的憑證，“要求我認起來，以免劉敏希受刑罰，而對我的處理則隻限於違紀違規處理”。
肖壯偉在自述材料中稱，他讓劉敏希把錢按照信封上標注的部門直接發放給介紹人，並吩咐以後都照此辦理。他雖然在不同場合向各部門的長官宣傳過汕頭二院體檢中心的業務，但因為不是具體介紹人，所以從未收取過業務拓展費。關於劉敏希個人账戶中的29萬餘元，肖壯偉稱不知情，否認是其代為保管的。
不過劉敏希供述稱，肖壯偉把介紹費收了起來，余款讓她買個保險櫃替他保管。
這筆77萬餘元的介紹費去向何處，陷入羅生門，目前不明。
檢察機構對肖壯偉的第二項指控，是騙取汕頭二院對華夏醫學科技獎的獎金30萬元。
《腦功能磁共振成像在海洛因成癮發病機理系列研究的應用》（下稱《研究應用》）是肖壯偉在汕頭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領銜完成的科研項目。2013年4月，汕頭大學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為第一完成部門、汕頭二院為第二完成部門申報“2013年度華夏醫學科技獎”。2014年5月，該科研成果獲得“華夏醫學科技獎”三等獎，獎金5000元。2014年7月31日，肖壯偉主持召開的汕頭二院院長辦公會決定按照《汕頭市第二人民醫院科教獎勵規定》（下稱《獎勵規定》），獎勵肖壯偉和課題組30萬元。據肖等人的供述，肖作為牽頭人分得15萬元。
“華夏醫學科技獎”是經科技部和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工作辦公室相關檔案批準，中國醫療保健國際交流促進會（下稱“中國醫促會”）設立的全國醫藥衛生保健領域科學技術獎。
而前述《獎勵規定》的獎勵細則為，獲國家自然科學獎、國家發明獎、國家科技進步獎，三等獎獎勵30萬元/項。
檢方認為，華夏醫學科技獎是由民間協會主辦、頒發的獎項，非國家級獎項。肖壯偉虛構“華夏醫學科技獎”相當於國家級獎項的事實，並隱瞞其獲得“華夏醫學科技獎”三等獎的獎金只有5000元的真相，誘導參會的汕頭二院副院長等人，致使會議作出參照《獎勵規定》以國家級三等獎的標準獎勵肖壯偉30萬元的錯誤決議。
一些醫學界人士有不同看法。一位廣東醫學界資深專家告訴《財經》記者，《研究應用》項目獲獎是廣東省醫學影像界第一次獲得該獎項，是廣東省、汕頭市醫療界的榮譽，不能因為主辦部門是民間協會就否認其“國家級獎項”，“何況肖壯偉得到獎勵是通過院長辦公會的，應屬合法收入”。
對於“業務拓展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副所長、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朱恆鵬認為，此類經營提成是許多公立醫院的“潛規則”，這在現有制度規定下是違規的，所以一些醫院院長會采取不同的操作手段來規避風險，比如通過醫藥代表發放提成的方式更為隱蔽。
挑頭改革
熟悉廣東醫療環境的上述專家稱，提取5％作為“業務拓展費”，是業內通行做法，不少醫院提取的“業務拓展費”比例甚至更高。汕頭二院的發展也證明，“業務拓展費”在市場拓展上確實有效。
2009年前的汕頭二院，病房、設施都很陳舊，就醫環境差，門診樓甚至沒有電梯。當時，受命接掌汕頭二院的肖壯偉摸底發現，與汕頭市其他三級綜合醫院人滿為患相比，汕頭二院當時總病床數426張，2009年全年平均每天在院住院的病人數僅200多人。他認為主要原因在於其歷史悠久，很多員工是數代人在此工作，形成板結的利益群體。
據肖壯偉2016年的工作總結顯示，1998年至2009年幾乎沒有進過醫生，調走或辭職了一批專業技術人員：當時全院在職員工600多人，離退休人員近500人，中層幹部達100多名。2009年的汕頭二院現金負債達1258.9萬餘元，工資發放困難。
據肖壯偉的師友介紹，肖壯偉出身農家，39歲當上博士生導師，創建當時全國醫學影像界唯一省部級以上的重點實驗室——廣東省醫學分子影像重點實驗室，成為醫學影像界的知名專家。
一位汕頭二院員工說，肖壯偉看不慣拿錢不做事的人，到院工作後即開始推行定崗定編、崗位考核、年薪製等制度，引進多位在粵東地區優秀的醫學專家，以及包括博士、碩士的專業技術人才近400人。
肖的自述材料稱，2015年，汕頭二院病床數從426張增加到600多張，使用率保持在120％至150％之間，出院病人數是2009年的近三倍。隨之改善的，是汕頭二院的效益。由於業務收入連續五年保持穩定增長，2015年業務收入達到2009年的3倍多，在銀行的淨存款金額達2億多元。醫務人員的平均收入也水漲船高，達到2009年的3倍以上。
廣東省衛計委2014年對全省130家二級以上公立醫院群眾滿意度第三方測評結果排名中，汕頭二院躋身全省大型綜合醫院群眾滿意度前十名榜單，排名粵東第一。
不過，在試圖收回醫院內租給職工的兩棟宿舍時，肖壯偉遇到巨大阻力。
據知情人稱，定崗定編中許多汕頭二院的子弟降級和換崗，已經造成“二院老員工”的普遍不滿，收回宿舍事件則使積累的矛盾集中爆發。約在2012年，大批醫院員工和宿舍租戶集體到市政府上訪，反對提高宿舍租金，要求停止宿舍回收行為。
汕頭市衛生和計劃生育局（下稱“汕頭衛計局”）一名官員稱，舉報肖壯偉的人建了一個群，最多的時候達到七八十人。
中層競聘風波
汕頭二院一部分專業科室和職能科室的中層管理幹部聘期至2009年12月31日止。肖壯偉上任後，著手啟動中層幹部的換屆。2012年，近一半的護士長被解聘，這一激進措施隨後被汕頭衛計局停止繼續推進，直到2014年10月下旬再次啟動。
知情人透露，在中層幹部換屆、解聘、競聘的幾年時間裡，肖壯偉令不少醫院內中高層人士不滿，有被解聘的員工親屬還在汕頭市政府部門任職。
汕頭二院競聘程式完成後，汕頭二院與汕頭衛計局開始近一年的檔案往來。
據相關檔案，汕頭衛計局表示擁有職能科室正職幹部的任免權。
據汕頭二院當時說法，競聘結果上報後，汕頭衛計局一直未就汕頭二院競聘結果中的三名幹部任免批複，此結果也因而未公布。直到2015年10月21日，在沒有得到汕頭衛計局指示的情況下，汕頭二院召開黨委會，按此前公開競聘的結果和參與競聘人員日常工作表現等情況，對職能科室管理崗位人員的調整進行研究討論並形成決議，宣布完成中層管理崗位聘任。
期間，有30多名中層管理幹部被解聘、調崗或降級，佔比三分之一。
2015年10月22日，汕頭二院黨委將職能科室管理崗位調整情況行文上報汕頭衛計局黨委。10月27日，汕頭衛計局分別派出兩個調查組對競聘結果進行調查。11月5日，汕頭衛計局向汕頭二院發送書面通知，稱其“存在超越幹部管理權限任免幹部以及違反幹部任免程式等問題”，撤銷汕頭二院對前述三名職能科室正職幹部的任免決定，宣布暫停該院職能科室副職幹部的任免。
肖壯偉表示對此不服，向汕頭市政府長官寫信反映：汕頭衛計局在長達一年的時間內不對競聘結果進行確認，已經嚴重影響汕頭二院的正常工作。汕頭二院黨委自行發布競聘結果，雖屬無奈，但不算違規。肖認為《中共汕頭市委關於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幹部選拔任用管理工作若乾事項的通知》已經明確將部分市直處級事業部門內部科級幹部管理權限調整為部門黨委（黨組）管理。根據檔案精神，汕頭市二院職能科室及專業科室的幹部管理，應由院黨委管理。
該信得到市政府一位長官的批示，“如何進一步推動醫療事業部門人事制度改革，請研究完善並指導”。
就上述競聘問題，《財經》記者聯繫了汕頭衛計局相關長官，但未獲回復。
之後，汕頭衛計局派檢查組再次到汕頭二院檢查，紀檢機構也到汕頭二院檢查。2016年5月3日，汕頭市紀委對肖壯偉執行“雙規”。同年10月21日，肖壯偉被開除黨籍和公職。2017年6月15日，肖壯偉涉嫌貪汙罪被刑事拘留。目前，肖案已被公訴，法院尚未開庭審理。
肖案暴露出公立醫院改革中的人事權、經營權等問題，朱恆鵬向《財經》記者介紹，三級醫院黨委擁有中層幹部的任免權是目前基本慣例，但很少有醫院院長能進行如此大規模的中層競聘調整，因為除需要勇氣和管理才能外，必然會觸及既得利益群體的利益，阻力會很大。
中國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賀濱認為，在現有體制框架下，公立醫院負責人難以有大的太空施展作為。建立現代醫院管理制度，強化醫院的管理自主權等，都和行政化現實存在衝突，需要首先改變“官辦醫院”的狀態，然後才可能建立現代醫院管理制度，醫院也才可能有管理自主權。
看守所羈押中的肖壯偉獲知，國務院2017年7月發布《建立現代醫院管理制度指導意見》，明確中層幹部聘任為醫院經營管理自主權的組成部分。這一檔案對於他而言，或許遲到了一些。
2017年3月29日，汕頭二院連發兩份聘任檔案，公布了約90名中層幹部的最新名單。在2014年10月的競聘中落選和之前被免的數十名中層幹部，大部分恢復原職。
（本文首刊於2018年4月2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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