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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路人甲的2018年觀展筆記——行走的海風

行走的海風

我並不是館院熟客,真正開始看展也就是最近幾年的事情。判斷我是路人甲的標準很簡單:比如收集整理195件(組)禁止出境文物(簡稱禁出文物)資料的我,卻能在故宮趙孟頫特展中把“國詮書《善見律》卷”直接忽略掉,以至於後來整理照片時,發現連發朋友圈的九宮格都不夠。

時間轉眼就到了2019年,我們開始總結過去的一整年,我會問:時間都去哪兒了?或許時間都用來看展了。2018年我大概訪問了90家(次)博物館,共看了135場特展,不多,也不少。所以即便是路人甲,我也想通過整理我心目中的2018年Top10展(文章中編號到)來回顧過去的這一年,也希望下一年總結的時候,可以通過這篇文章看到自己的進步。

因為一件禁出文物“隋綠玻璃小瓶”的出現,我開始關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無問西東——從絲綢之路到文藝複興”特展,這場展覽最終被我列為2018年度展覽第一名。入選理由很簡單,就是我在這個展覽的引導下,開始思考什麽樣的展覽可以真正稱之為展覽,也第一次將觀展邏輯引入到了一場展覽中。

“無問西東”展線磅礴,文物眾多,且這些文物並不是孤立的、突兀的存在(除了前面提到的小綠瓶,中國國家博物館還拿出了館藏的黃公望《溪山雨意圖》等文物),而是完全融匯在了展覽的線索與設計中。中國和意大利這兩個代表了東西方文明的偉大古國,因絲綢之路彼此交流影響。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大量文物,以看似凌亂的節奏拿來直接對比,卻展現了文明衝撞的魅力,人類發展歷史進程之美悠然而出。

所以好的展覽定會帶來一種全新的思考。有可能我們的藝術和技術來自於不同地域間的引入,但也有可能就來自於我們人類自己。我喜歡這個展之前在湖南省博物館展出時的名字——“在最遙遠的地方尋找故鄉”,東方和西方這兩條看似平行的線,總會在這裡、那裡出現一些交匯,彼此打個招呼,然後繼續走向遠方。

2019年1月,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推出的“顔真卿——王羲之を超えた名筆”特展,已經被廣大觀眾公認為是2019年無可爭議的頭號大展。

同這種情形有點類似,在2018年年初,湖南省博物館時隔五年半重新開館後,隨即籌劃推出了一系列開館獻禮展,除了諸如“東方既白——春秋戰國文物大聯展”這樣的特展外,更是誠意滿滿地拿出館藏壓箱底文物,其中6件(組)禁出文物原件領銜的“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常設展,更是讓人歎為觀止。

一次重大的考古發現足以支撐起一座博物館。馬王堆撐起了湖南省博,滿城漢墓撐起了河北省博,海昏侯撐起了江西省博。你會發現,這些極具體系的考古發現大多出自漢朝,漢朝以其遼闊的疆域和文化的高度統一,構成了早期的中華帝國。

作為迷戀漢代美學的人來說,湖南省博馬王堆常設展更像一場能帶給人滿足的饕餮盛宴,絲織品、漆器、帛書、竹簡……馬王堆漢墓出土文物以豪華陣容完整再現了漢代的生活場景,其中諸如T型帛畫、一號墓棺槨這類重點文物,細細解讀就是一本融合世間萬物的百科全書。

無奈早期文物的保護和展示是一對極難解決的矛盾,因此珍貴的絲織品、紙製品和漆木器難以長期陳列展示,湖南省博的這場開年大展,就顯得尤為珍貴了。

這就帶出一個問題,什麽是好展?也帶出了一個答案,好展是什麽。

好展一定能夠通過這些展陳講述一個故事,傳遞一種精神,分享一段邏輯,獲取一份震撼。我們並不會說有展陳邏輯的才是好展,也並不會說有精品文物的就是好展。好展取決於觀展人通過這場展所得到的收獲,收獲越多,展覽越好。

2018年另一場著名的“常設展”,一定是遼寧省博物館的“中國古代繪畫展”“中國古代書法展”和“中國古代緙絲刺繡展”。關於這些大展的討論,各大公眾號已經給出了足夠多的文章,作為路人甲也沒有什麽資格參與討論。但從觀展感受來說,能夠親眼見到眾多曾出現在歷史課本上的書畫名作,只會發出“人間值得”的由衷感歎。

除了遼博的開館大展,故宮博物院在上半年推出的“予所收蓄、永存吾土——張伯駒誕辰120周年紀念展”和上海博物館在年末推出的“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都讓我們有機會得以近距離欣賞到眾多高古書畫作品。

看展的樂趣之一,還在於你可以發現實物與印刷品、複製品之間巨大的差距,即便是在畫冊中見過無數次的經典作品,站在真跡面前會突然發現自己進入了“失憶”狀態,那些曾經自以為耳熟能詳的部分,全都蕩然無存。

比如在張伯駒紀念展中欣賞到“蔡襄《自書詩》卷”,筆墨濃轉淡中,作者的情緒通過這些墨跡躍然紙上,我一直認為字僅僅是字的舊意識,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每一個字皆有讓原作者得以不朽的靈魂。

欣賞書畫作品永遠沒有統一的標準,常年研習書畫的人會看技法,從作品中找尋先人的用筆、布局方法;也有人喜歡研究書畫作品中的各種邏輯脈絡,在作品和題跋中找尋歷史的軌跡。千人千面,沒有誰可以回答說,他的看法是正統的。其實,欣賞書畫作品最直接、最本質的感受,便在於“美”。

高古作品之所以傳承有序,留至今日,其核心依然在“美”字上。當然,有心人還會在美之外,擁有其他的收獲:諸如學習和了解到歷代書畫的裝裱風格及鈐印的使用;認識到藝術家所處的時代和時代對藝術創作的影響等等。

轉過人滿為患的高古作品陳列區,上海博物館精心準備了董其昌從三十多歲藝術初成至八十多歲絕筆的大量作品,畫家從臨摹到自成一派,從不諳世事至心中無物的心路歷程,通過大展一覽無余。我從未在一場書畫展中看到過如此豐富的人生轉變,這似乎是觀展與學習之後給自己提出更多“為什麽”的結果

我們曾經以為不值一提的明清作品,也慢慢變得更加想要去了解:作者通過作品表達了什麽,傳遞了什麽。以至於後來我在中國美術館“金陵盛跡——十七世紀的金陵畫壇”展中,發現了自己和以往觀看書畫展時完全不同的觀展感受,更加想去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藝術表達在藝術史上的流傳途徑。

對書畫作品來說,歷代收藏者也是其價值的重要體現,甚至有些作品的傳續價值遠大於作品的真偽價值。去年故宮的“趙孟頫書畫特展”和今年上博的“董其昌書畫展”,均將展覽的第一單元設定為這兩位大師對歷代書畫的品鑒和繼承。

今年故宮“張伯駒紀念展”,則通過這些故宮和遼博收藏的核心書畫作品,為我們講述了張伯駒先生作為書畫流傳過程中的重要收藏家的愛國情懷:“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正因為先生當年以傾家之力,才讓我們今日有幸在國內欣賞到如此多書畫瑰寶,這是無法用某些人所謂有根有據的國家“發票”等額計算的。

中華文明博大精深,漢字是全球唯一從未間斷的文明記錄載體。從原始部落的簡單刻畫,到史前部落文明通過甲骨記錄祭祀祈禱,我們的文字如同一道光,照亮至今。這就是我很喜歡山東博物館“書於竹帛——中國簡帛文化展”的原因。

造紙術發明之前,古老的中國人便利用竹木記錄自己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簡帛記錄的一千年,就是中華帝國從形成到鼎盛的一千年,其內容豐富多元,無所不包。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最早的九九乘法表,最早的書信,最早的律法和最早的軍事舉措……

“秦簡《數》”“戰國郭店楚簡《老子》”在大展中悉數亮相,一幅幅生活場景得以鮮活再現。不僅如此,漢字最為靈魂的章法源頭,一定也是從這些簡牘中來,它們既是今人可直接讀取的最早文字版本,也是中華文字篆隸行草楷等藝術形式的源泉。

文字是文明傳遞過程中的載體,文物也是。我們今天所實現的文明,並非直線、單程傳播,而是不同地域的文明不斷融合而成。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文明的兼並融合從未間斷。

2018年有許多博物館提供了這種古文明主題特展,它們用文物表達了文明的消失和在另一種文明中的繼續存在。包括重慶三峽博物館“盛筵:見證《史記》中的大西南”、三星堆博物館“人與神——古代南方絲綢之路文物精華展”、成都博物館“秦蜀之路——青銅文明特展”等等,古蜀文化、巴文化、滇文化、夜郎文化和百越文化,這些罕被廣泛介紹的文化通過這些展覽得以向公眾普及。

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古蜀華章——四川古代文物菁華” 特展是我心目中2018年在古代文明介紹中的集大成者。

作為血液裡流淌著川人基因的漢子,我試圖通過這個展覽尋找骨子裡最接近祖先靈魂的部分。

古蜀文明以三星堆揭開神秘面紗,隨後在以金沙為代表的十二橋文化中得以繼承和發展。古蜀文明有自成一脈的體系,但它並不孤立,和中原文化也有廣泛的交流。無奈歷史的兼並融合不會停止,公元前316年“秦並巴蜀”之後,以都江堰水利工程為代表的一系列開發最終讓古蜀文化融入中原,這些神秘的圖騰、符號和文字也隨即消失於歷史長河。

儘管關於古蜀文化還有許多疑問並未真正明了,許多課題還處於研究範疇,但好展就是能提供別樣的思路,觀展過程不只是對文物本體的欣賞,而是能看到極其清晰的布展邏輯,知道這個展想要傳遞的資訊是什麽。也讓我通過展覽,真正感受到了內心深處與祖先的靈魂相依。

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參觀博物館與訪古旅行一定要相輔相成。這些年我有特別關注遼朝,在河北、山西、內蒙古、遼寧等省區訪問了大量遼塔和遼構,更加認為遼是一個被低估了的中華時期,大遼與大宋長期對峙而又不得不和平相處的數百年間,雙方在藝術和文化領域都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在建築和宗教領域,大遼一定是了不起的,大唐的磅礴和包容在遼塔和遼構身上繼續發揚光大,今天我們在中國能見到的頂級木構,無一例外都是大遼為我們留下的珍貴遺存。

所以在踏入首都博物館“大遼五京——內蒙古出土文物暨遼南京建城1080年展”時,那種共鳴所帶來的感動難以言狀。

首都博物館在敘事邏輯和展陳思路方面向來優秀,從燈光到陳設都精細至極。特展用五個部分將契丹人構建的北方王朝進行了透徹解析,通過一件件器物讓觀眾得以直觀感受到草原文明和中原文明的碰撞,以及欣賞到這個長期被忽視王朝的藝術魅力。

參考大展的副標題,“大遼五京”展是滿分的,但參考主標題,不得不說這個展略有遺憾。

展覽拿出耶律羽之墓、陳國公主墓和吐爾基山遼墓等重大發現的核心出土文物,以文物敘事。但在五京製的陳述方面,只在開篇一筆帶過,其兩院製的政治體制和除了北宋之外與周邊其他諸如渤海國、西夏等文化的吸收融合闡述較少。關於遼代建築的描述也極其有限,對出土文物所在環境並沒有給出太多的文字和圖片說明,這不得不說是個遺憾。

談到講述民族碰撞融合的展覽,不得不提由山西、內蒙古、甘肅和遼寧四家省級博物館聯合推出的“碰撞·融合——長城文化展”,特展試圖以長城為紐帶,描繪長城南北遊牧與農耕兩大文明之間的歷史發展關係。與此同時,南京博物院“琅琊王:從東晉到北魏特展”則以司馬家族為聯繫,講述了中國“中世紀”這一特定時期胡漢交融的全新民族融合進程。

兩個大展都以“司馬金龍墓出土漆屏”領銜,時間軸和地域軸在這件器物上形成交集,這也是2018年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最後回歸兩個以文物為主的展覽,姑且將他們放在我心目中2018年度Top10展的最後兩位。

一個是浙江省博物館的“越地寶藏——一百件文物講述浙江故事”,另一個是金沙遺址博物館的“金色記憶——中國14世紀前出土金器特展”。

這兩個展覽的策展人都有很大的野心,試圖用文物構建起枝繁葉茂的知識體系。同時,這兩個展都沒有以時間順序陳列展品,而是將各地鎮館之寶熱鬧紛呈的匯聚一堂,通過文物類別用講“故事”的方式闡述布展思路。

前者是浙江省的一次通史匯報,後者是早期貴族審美的拜金盛宴,單從欣賞展出文物的角度,都很過癮。只是很可惜,這兩個展都錯過了成為超級大展的可能。

展線越是龐大,對敘事邏輯的要求就越高,隨著文物的精彩程度提升,最終一場大展的布展思路反而越發弱化。

儘管我在“越地寶藏”展中欣賞到了許多經典文物(比如“良渚出土玉琮王”“新石器時代河姆渡文化雙鳥朝陽紋象牙雕刻器”“唐越窯青釉褐彩雲紋五足爐”等),但在我走出展廳,直到前往浙江省博武林展區參觀完浙江通史展之後,才能忽然明白“越地寶藏”想要傳遞的內容,這種後知後覺的觀展感受,實在不應該。

不管怎樣,2018年過去了。我感謝各地博物館為觀眾提供了精彩的各式展覽,就像幾天前和一些朋友聊起揚州博物館的“華美再現——漢代木器漆保護成果展”,在我眼裡的一場小規模展,卻是另一位朋友心目中的年度前十名。所以排名這個東西重要嗎,一點也不!

我記得我在極冷的氣象中前往遼寧省博物館“萬歲通天帖”特展,沒什麽觀眾,只有這一件展品,這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好展,但它一定值得前往。還有上海博物館“山西博物院藏古代壁畫藝術展”,首都博物館“天路文華——西藏歷史文化展”,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尋真”,中國國家博物館“真理的力量——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主題展覽”(以時間順序排序),都是我在2018年中難忘的觀展記憶。

我只是努力用這段文字記錄我的2018觀展感受,這是非常自我的內容,但也很想分享給大家,僅此而已。

2019年,觀展繼續!

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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