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帝王中,愛書善書者不少。但乾隆爺的任性題跋與宋徽宗的獨創瘦金,一遇到唐太宗,可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先不論寫字這點兒文人眼中的雕蟲小技,看看殺人的本事就知道了。
唐太宗李世民可是久經戰陣的武士,他雙刀殺人無數,他的箭法也是威力無窮。據說鼓動他爹造隋朝的反,也是他的主意。只是當老子的不講究,說好事成之後,就封他個太子當,結果李淵一登上皇位,就讓老大李建成當了太子,老二李世民隻封了個秦王。老大心虛,便偷偷地和老四齊王李元吉勾結,欲除掉眼中釘李世民。結果被李世民先下手為強,血濺玄武門,殺了老大和老四,甚至連他們的兒子也沒放過。
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唐太宗手刃同胞兄弟都不眨一下眼,用手足的生命換來一件血染的龍袍,這和坐井觀天的趙佶和沒事兒就遊江南的花花公子乾隆,怎麽可能是一個重量級呢。
好了,不談殺人了,呸呸!血腥氣太重,有失文雅。
還是說寫字,談書法吧。
唐太宗不僅打仗殺敵有兩下子,舞文弄墨也是高手呢。
王羲之能成為千古書聖,和這位皇帝大力推捧不無關係。唐太宗下令不惜重金收購王羲之真跡,幾乎令民間片紙皆無,全入內府。他曾命虞世南將選購的王羲 之墨跡三千六百幅,牆報一樣張於寢殿的四壁,朝夕坐臥觀賞。如此癡迷,簡直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這還不算,他還以皇帝之尊親自為《晉書·王羲之傳》作讚辭,盛讚其書“詳察古今,精研篆隸,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
唐太宗《溫泉銘》之一
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唐太宗曾為驪山溫泉撰寫一塊行書碑文《溫泉銘》。可惜後來石碑不見了,再後來連原拓也找不到了。
要知道,此前尚無行書立碑的先例。唐太宗大筆一揮,就這麽整!哪個大臣敢說不字?感謝大唐老李這次任性,從此行書刻碑開始風靡後世。
時間轉眼到了清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道士王圓籙在莫高窟藏經洞,發現了殘存五十行的唐太宗行書《溫泉銘》拓本,後被伯希和劫往法國,今藏巴黎國立圖書館。
《溫泉銘》重見天日,儘管是殘拓本,但依然彌足珍貴。
唐太宗《溫泉銘》之二
《溫泉銘》書風激越跌宕,字勢奇絕。清人俞複曾在帖後跋雲:“伯施(虞世南),信本(歐陽詢)、登善(褚遂良)諸人,各出其奇,各詣其極,但以視此本,則於書法上,固當北面稱臣耳。”
有沒有搞錯?把書法史上的三大頂級高手全比下去了,這對唐太宗書法的評價也忒高了點吧!
話說清朝人也犯不著拍唐朝皇帝的馬屁,唐太宗這件行書寫得確實精彩,但是不是高到這種程度,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我只是奇怪,為什麽唐太宗口口聲聲把王羲之當聖人,而他筆下的書法卻與我想象的王羲之風格差別這麽大呢?
王羲之不激不厲風規自遠,而此件《溫泉銘》欹側奔放,似乎像王獻之更多一點兒呢。
唐太宗《溫泉銘》之三
可是在唐太宗眼裡,王獻之早就一無是處了。
在《王羲之傳論》裡,唐太宗說:“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
王獻之的書法在唐太宗看來,不過是弱不經風的奴才相,他怎麽會一邊罵他一邊學他呢?
唐太宗《溫泉銘》之四
唐太宗在學習王羲之書法這件事上,是下了大功夫的。如果他想寫一手王羲之風格的書法,應該不是問題。
第一,他恐怕是歷史上見過王羲之真跡最多的人之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初天下的王羲之真跡,幾乎被他搜羅一空。
第二,他有歷史上最牛的書法老師。虞世南死後,又有褚遂良補位,並把王羲之真跡重新鑒定一過,去偽存真。臥龍鳳雛,得一而安天下。在大宗師虞世南、褚遂良的幫助下,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一定有深入的研習與理解。
第三,唐太宗文治武功,胸襟與見識絕非常人可比,學習書法一定有超乎常人的精進之力。
唐太宗《溫泉銘》之五
放眼唐前書法史,唐太宗眼裡只有王羲之。
他在《王羲之傳論》裡,罵人不帶髒字地把鍾繇、王獻之、蕭子雲數落個遍。說鍾繇字體拘守古法,缺少新意,而且字寫得過長,超出了規格;說王獻之像枯樹和餓隸一樣放不開手腳;說蕭子雲豪丈夫氣,一點兒骨力都沒有。
只有王羲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沒毛病。
唐太宗《溫泉銘》之六
即然這麽喜歡和推崇王羲之,又有天時地利人和相伴,唐太宗學一手地道的王羲之體應該不成問題吧,可為啥筆下如此不同呢?
宋代大嘴米芾小眼睛轉三圈,窺出玄機,他在《書史》中說:“太宗力學右軍不能至,複學虞行書,欲上攀右軍,故大罵子敬。”
原來王羲之畢竟“盡善盡美”,高不可攀之後,一邊大罵王獻之,一邊偷偷學兩招是嗎?
唐太宗《溫泉銘》之七
我想聽聽唐太宗怎麽說。
李世民在《論書》中說:“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 原來唐太宗認為臨摹古人書法不要隻去學形,而應從骨力上探求。最後,他還不忘自誇一下,自己做事都是想好再辦,沒有不成的。
李世民對“神氣”也十分強調, 他說: “夫字以神為精魄, 神若不和, 則字無態度也;以心為筋骨, 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這裡的心和神是書法的關鍵, 心只能通過神表現出來。正所謂神完則氣足。
唐太宗《溫泉銘》之八
唐太宗還引虞安吉論書雲:“夫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自取拙,豈是書耶?縱放類本,體樣求真,可圖其字形,未可稱解筆意,此乃實乎效顰,未入西施之奧室也。”
他想說的是,不懂書法的人,才一點一畫都想學得一模一樣,這難道是書法嗎?如果不了解筆意,模仿得再像也是東施效顰,只見皮毛,不得精髓。
原來,唐太宗是根本就不想寫得跟王羲之一模一樣。寫像了才不入流呢,充其量就是個模仿秀,書法要學得古人精髓,再寫出自己的風格。
再看《溫泉銘》,通篇流溢出一種虎步龍行,豪放不羈的帝王英武氣概。啟功先生稱讚此帖: “爛漫生疏兩未妨,神全原不在矜莊。 龍跳虎臥溫泉帖, 妙有三分不妥當。”
唐太宗《溫泉銘》之九
果然千古一帝!
果然名師出高徒!
忽然明白虞世南、褚遂良臨的《蘭亭序》,為什麽沒有像馮承素那樣當複印機了。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一流的書法家臨古人法帖時,看的絕不再是字形,而是透過現象看本質,遺貌取神是也。
也更加敬佩顏真卿學王羲之,卻寫出完全不同的風格,這才是真正善學者,只有傻學生才去描摹老師的字,並以能肖為本事。聰明的學生,是學老師的法,再去寫自己的字。這也是顏魯公有書法史“亞聖”之尊的原由。
行文至此,本想就此打住,忽然想起有人讀完一定會發問:臨帖臨像沒有道理嗎?有!當然有!這和我論唐太宗並不矛盾。
作為初學者,臨帖當如孫過庭所言:“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功夫不逮,從描帖開始也不為過,只有學像,才能得法,得其法後,方能隨心所欲不逾矩。而獨立創作自行書寫的人,五十歲後的米芾也不再以集字為榮了。
說白了,精通筆法、字法、章法、墨法的書者,再去臨習古人法帖,一定不會拘於形象了。這是高級臨帖之法,自然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