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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ICU3天,病因未明,病人就死亡了,家屬說算命的說他活不過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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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ICU醫生。

在我的職業生涯裡面,我成功搶救過成千上百的患者,也死過不少病人。

那是3年前的事情了。

(一)危重病人,需全院急會診

我記得那是五一黃金周期間,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值班,整個病區就我一個醫生,還有幾個護士,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沒到9點我就上床了,爭取時間眯一眯眼睛,以防下半夜有事,這是我這幾年來養成的習慣。

剛上床,電話就響了,我暗罵了一句,真倒霉,看來今晚沒的睡了。

拿起電話接聽,原來是我們主任,他問我休息了沒有。我如實稟報,說準備歇一歇,還沒睡著。

那就好,主任說,剛剛血液科龐主任給我電話,說她們科有一個重病號,發熱了好幾天,原因不是很明確,今天突然氣促地厲害,病情進展迅速,龐主任已經通知了醫務科,讓組織全院專家會診,可我這會還在老家,趕不回來,等會兒他們會通知你,你過去幫忙看看,有什麼情況及時跟我彙報。

接到主任指令後,那晚我再也沒睡著,如坐針氈。這得是多危急的病人啊,今天雖然是假期最後一天,但畢竟還是假期啊,說不定很多科室主任都不在廣州呢。要想組織起這麼多專家來討論一個病人情況,估計難度很大。

剛掛了主任電話,血液科值班醫生就來電話了,說有個病人要全院會診,ICU是必到科室,要我去會診。

去的路上我還嘀咕著,這大過節的,估計沒多少大佬會到現場。但等我到血液科一看,頓時傻眼了,辦公室坐滿了人,醫務部的楊科長,呼吸內科湯主任,心血管內科周主任,胸外科、肝膽外科、胃腸外科的幾個主任,還有血液科的龐主任,眾位大佬雲集,竟然都到了,就差我們ICU科主任沒來,委託我這個值班醫生來了。

醫務部科長首先發話,說真的是辛苦各位主任了,這麼好的一個節日都沒讓你們好好過,大晚上還把諸位都給叫了回來,實在對不住。但因為病人情況實在危急,而且據龐主任說病人情況複雜,涉及科室較多,只好請各位臨時回來幫忙參詳參詳。

幾個主任風塵僕僕,笑著抱怨了幾句,呼吸科湯主任說這次會診補貼應該有雙倍才行啊。惹得哄堂大笑。

血液科龐主任感謝了大家的到來,然後開始介紹病人的情況,我坐在小角落,靜靜聽。

龐主任說,這是個48歲的中年男性,本來是發熱查因住進我們科的,剛開始以為是血液方面疾病,但做了相關檢查都不像,住院這幾天病人還是持續發熱,原因不明,本來還好好的,今天下午病人情況突然轉差。

病人出現上腹痛,並且呼吸變得急促,拍了X光提示左側有胸腔積液,但是量不大,按道理來說不至於導致呼吸這麼急促,我們也考慮會不會是心衰導致的氣促,但患者既往沒有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等病史,X光看到心臟也不是很大,似乎不大支持心衰,那會是什麼原因導致的氣促和上腹痛呢,百思不得其解。

龐主任說完後,頓了頓,繼續說,換是平時我肯定不會這麼著急請大家回來,但這個病人實在特殊,進展很快,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很不好。

況且他這麼年輕,萬一有三長兩短,我們就說不清楚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跟醫務科提建議了,讓楊科長出面請各位兄弟姐妹回來,幫忙出謀劃策,看看能不能渡過難關。

龐主任一席話說的很誠懇,既把病情簡明扼要介紹了,又對大家的到來表達了感激,讓人聽得很舒服。

但也就這番話,讓現場的氣氛開始變得凝重了。

龐主任是經驗老到的專家了,她的直覺應該不會錯的。

到床邊去,看看病人。了解了基本情況後,幾個主任已經摩拳擦掌了,對這個病歷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第一眼看到這個病人,給我的感覺是:很粗壯的一個中年漢子。

他半躺在床上,呼吸有點費力,帶著面罩吸氧,透過面罩能看到他口唇稍顯蒼白。床頭上的心電監護提示他心率很快,120次/分,血壓還算正常。

他見病房一下子湧進這麼多醫生,而且都是老醫生,頓時略顯緊張。

病床旁邊還坐著兩個人,一中年女子,估計是愛人,還有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子,估計是病人女兒。她們本來在細聲聊天,突然見我們一個接一個湧了進來,忙站起來,跟我們點頭問好。

龐主任首先開口,跟病人介紹說這是我們醫院各個科室的專家,今晚特地來看看你,你不用緊張,配合我們就行了。龐主任始終面帶笑容,語氣輕柔,讓人聽了很舒服。

於是幾個主任你一言我一語,問著病人的一些基本臨床情況。

從病人的出生地址,到職業工種,再到飲食起居,最後還問了很多我想像不到的問題,可以說從頭到腳,事無巨細,一一俱到。

我是由衷佩服。作為當晚資質最小的醫生,我默不作聲,靜靜看著。這是我從業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科室主任同時圍在一個病人面前,跟住院醫生一樣,認真地詢問著病人情況。

問完相關情況後,大家開始查體,從頭面部、胸部、腹部、四肢....病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沒被放過。

幾個主任不動聲色,時不時跟病人閑聊兩句。目的是為了緩解病人緊張的情緒。查體完後,大家就回辦公室了。

臨出門時,病人女兒喊住了龐主任,囁嚅著問,我爸爸情況怎麼樣,要不要緊?龐主任安慰她說,暫時不用太擔心,我們商量後再告訴你進一步治療決策,好不好。

我從病人一家三口眼中看到了期待,看到了求生的渴望,也看到了惶恐不安。

他們不是傻子,大晚上的突然來了這麼多專家,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病情複雜,而且危重。

回到辦公室後,大家議論紛紛,都認為從當前已有的臨床資料來看,的確不好解釋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呼吸急促、發熱、上腹痛。有肺炎,但不重;沒有心衰的直接證據;中午做過了胸腹部CT,沒有看到主動脈夾層、肺動脈栓塞等致命性疾病,CT也沒有看到明顯的腹部異常,腹痛原因尚不好說。

幾個外科主任也發表了意見,認為沒有明顯的外科情況,沒看到有腸梗阻、胰腺炎、胃腸穿孔、腎結石等情況,膽道也沒有很異常的表現,結合患者的查體結果,認為目前沒有手術指征。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一時之間也沒有準確的說法。

但病人情況的確不容樂觀!發熱持續不退,突然發生氣促,還有上腹部疼痛。更糟糕的是,我們不知道是哪個疾病在背後搗鬼。

呼吸科湯主任說,病人現在有點胸腔積液,量不算太多,我想著可以在超音波引導下穿刺抽液出來化驗,說不定對診斷有幫助。

這似乎是目前我們唯一能做的。我內心贊同湯主任的提議。

龐主任略顯為難,說穿刺是可以,但病人情況比較複雜,要不要先轉入ICU比較安全呢。萬一出什麼意外,搶救起來也比較方便。

眾多主任開始把目光望向我,搞得我有點小緊張。

這時候醫務科楊科長跟大家解釋,說ICU的馬主任有事不在廣州,所以派了今晚他們科當班李醫生過來了。說完後他轉頭往著我,說李醫生你們有什麼建議呢。

我清了清嗓子,說我把剛剛的情況跟我們馬主任彙報了,馬主任的意思是如果各位老師討論後覺得病人轉入我們科合適,那就轉入我們科,今晚就由我來仔細盯著,如果有異常情況我再跟我們馬主任彙報。

馬主任明天一大早就能趕回廣州。

(二)轉戰ICU

最終大家決定,當晚轉入ICU!

治療方面則沒有更具體的建議了,說白了,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但第一步要走穩走好,而轉入ICU顯然是大家公認的第一步。

我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壓力向我襲來。

辦好了相關手續,搭班的護士用輪椅把病人推了進來。

他太清醒了!

他雖然呼吸有些急促,但神志是完全清晰的。從進入ICU那瞬間開始,他的眉頭就沒舒展過。我安排他住在15床,那是一間獨立的小房間,我們要穿過好幾張病床才能到達那個小房間。

每張病床上都躺著一個病人,每個病人身上都插滿了管子,有些管子能看到紅色的血液引出,床周圍擺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儀器設備,時不時還發出尖銳的報警聲。

他顯然是被嚇到了。

我能看到到他唇角在微微顫抖。

過了床後,幾個護士麻利地給他接上了心電監護,血壓還好,心率還是快,130次/分,一量體溫,38.0°C,還好。安頓好他後,我準備去給家屬簽字,他突然叫住了我,使勁咧嘴笑了笑,問我,醫生,我會不會跟他們一樣,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問題,頓了一下才回他,說應該不會,你是我們這裡病情最輕的病人,你可是坐輪椅進來的,他們都是躺著進來的。說完後我也笑了下。

說實在話,直到現在我都認為他的情況還行,似乎沒有幾個主任說的那麼嚴重,但既然大家都這麼警惕,我還是小心為妙。

他聽我這麼一說,似乎稍稍寬心了,沒再說什麼。閉起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靜自己的呼吸。

我吩咐護士給他繼續用藥,打電話給超音波室,讓派人過來定位,準備做胸腔穿刺抽液。然後出去接待室找他女兒老婆簽字。

他女兒一見到我,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了,哽咽著問我,醫生,我爸爸是不是..很嚴重,是不是有生命危險。

她媽媽沒說話,坐著一旁,僅僅握住女兒的手,神色緊張。

她們倆在等我的答案。

這是我第一次以主管醫生的身份跟她們交代病情,而在這之前,都是由醫務科楊科長和血液科龐主任跟她們溝通的。

我望著她們,說病人現在生命征還是穩定的,暫時不用太過擔心,只不過他發熱、氣促、腹痛的原因未明,而且今天病情進展迅速,出於安全考慮,我們決定送他來我們科進一步監護治療。

在這之前,我已經了解到他們是一家三口了,眼前這個女孩子是獨生女兒,她們其實挺無助的,也挺可憐的。我既要把病人情況的客觀性傳達給她們,又不能給她們太大的心理負擔,有點難度。

她擦拭了下眼淚,坐直了,很堅定地跟我說,醫生你不用考慮錢的問題,不管花多少錢,即便是要賣房子,我們也要盡全力救我爸爸.....說著說著她又哭了,我爸爸就我一個女兒,現在只有我能幫他了,嗚嗚嗚.....也不知道怎麼的,好端端的突然就這樣了。

我明白的,我們肯定會全力以赴,你放心。

接下來我把我們治療的計劃和大概的費用跟她們說了,然後要簽字。我問她是她自己簽字呢,還是她媽媽簽字。

她拿起筆,說她來簽。她還告訴我,她媽媽早兩年前中過風,現在說話不是很利索,還有走路不是很方便,右手沒什麼力氣,簽字不方便。

我一聽,天啊,老天爺都對她們家做了什麼啊。

這女孩子真不容易,我真心希望我們能讓她父親站著走出ICU。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她媽媽一直默不作聲了。我望著她,說阿姨,我們一定會儘力醫治病人的,您放心。

簽好字後,我回到辦公室,把病人的臨床資料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以便診斷和治療。但思來想去,還是弄不清到底什麼原因。

沒多久我又收到了馬主任的電話,問我病人現在情況怎樣,我說病人已經轉來我們科了,目前生命征還是穩定的,但診斷不明。馬主任嗯了一聲,說密切觀察,有任何異常隨時跟我彙報。

就在此時,搭班護士大聲喊我,語氣頗急,說15床呼吸很急促,李醫生快過來瞧瞧。

我趕緊掛了電話,三步並兩步沖向15床。

(三)護士說,他快不行了

15床就是剛剛從血液內科轉進來的中年男子。

此時他坐了起來,神情驚恐,氣喘籲籲,口唇紫紺,大汗淋漓,比轉入前明顯加重,雙手死死抓住病床護欄,一見到我,就像看到救星一樣,張口說,李醫生.....醫生......

他呼吸太窘迫了,以至於沒辦法說完整一句話。

別說話了,我知道。我迅速靠近床頭,安慰他。看到他這樣子,我腦海中閃入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心衰了,而且是急性左心衰!

急性左心衰的病人會被迫坐起來,他們無法躺平,一旦躺下,他們的雙肺就會像被灌滿水一樣,類似溺水,有瀕死感。

此時床頭的心電監護提示他的血壓很高,心率很快,血氧飽和度僅有85%。

給他推一支速尿!我跟旁邊護士說。

速尿是一種快速起效的利尿劑,它能把肺裡面的水分利出來,通過尿液形式排出體外,減輕肺水腫,減輕心衰。是急性心衰處理的常用武器。

病情發展太迅速,我必須當機立斷。

患者呼吸困難突然加重,除了考慮心衰,還有可能是氣胸、肺栓塞、心包大量積液等等情況,我抓起聽診器,迅速聽了他的心肺,他的心臟跳得很快,但很整齊,像吹響了集結號一般。

他是不是心衰?他為什麼會心衰?

我大腦迅速轉動著,思考著各種可能性及對策,我終於意識到了危險的到來!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龐主任會突然請各位大佬連夜趕回來!病人病情實在詭異!

病人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右手腕,死死地抓著。

這嚇了我一跳。

他望著我,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沒說話,他說不了話.....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別緊張,你現在在ICU,很安全,不會有事的。我試圖安慰他,緩解他繃緊的神經,這有利於他的治療。

同時我也做出了新的決定。

給他氣管插管,上呼吸機。

馬上插!

不管是不是心衰,病人現在需要氧氣。

我吩咐著現場護士,大家開始緊張地忙碌起來。

一旁的護士剛推完速尿,我讓她再推一支咪達唑侖,咪達唑侖是鎮靜葯,我想讓他鎮靜下來,減少耗氧,他已經嚴重缺氧。鎮靜也方便我氣管插管,要想把一根手指般粗的導管經過口腔、咽喉而插入一個大活人的氣管是有難度的,活人會拚命掙扎,所以我必須鎮靜。

咪達唑侖一推,病人應聲而倒!他眼神逐漸迷離,但呼吸仍然急促。

做好氣管插管相關準備後,我單膝跪在床頭,擺好病人體位,左手持喉鏡直接進入病人口腔,挑開舌頭,見到了懸雍垂,繼續挺進,看到會厭了!再稍用力,聲門暴露出來了!

看到聲門,等同於成功了90%。

左手喉鏡已經探好路,剩下要做的就是把氣管導管從聲門口插入,聲門口下面就是氣管了。

此時病人的呼吸起伏仍然很大,我屏住氣,似乎能感到自己心臟砰砰直跳,右手持氣管導管小心翼翼前進,對準聲門口,「噗嗤」一聲進入氣管了,迅速有氣流從導管湧出。

趕緊接上呼吸機!我長呼了一口氣,跟護士說。

只要上了呼吸機,病人的呼吸情況就會穩定下來。他就不會因為缺氧而死亡!

接好呼吸機後,我緊盯著心電監護,看著病人的血氧飽和度一點一點上升,很快就升至了100%。病人的呼吸也逐漸平順。

看到病人安靜地躺著,懸在我心口上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我才醒覺到自己的後背濕透了,前額和眼鏡框也都是汗水。

思緒稍緩和後,我再次思考為什麼會有這驚險的一幕,病人剛剛的表現真的非常像急性左心衰、急性肺水腫,但他既往沒有心臟病史,心功能是正常的,可以說在這之前他是個完全健康的人。

思索不出所以然來,我趕緊給主任打電話,告訴他剛剛的事情。主任聽完我口述後,沉吟了一會兒,說目前什麼情況還不好說,先保命為主,明早我回到廣州再好好看看。同時我也請了二線主任來看,同意我目前處理,繼續觀察。

我撥通了病人女兒電話。告訴她剛剛她爸爸經歷了危險一刻,但目前轉危為安了,起碼暫時穩定了。她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說希望我們儘力,要做什麼她們都會全力配合,只希望爸爸能渡過難關。

這麼年輕的小姑娘,就要背負這麼巨大的壓力,真的非常辛苦。

我答應她,我們定會全力以赴。

我很想跟她說,我們會還你一個健健康康的爸爸。但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能這樣說,對於病人及家屬,醫生不應該給予任何的保證,否則後患無窮。當然,給予家屬安慰是必要的。

那天晚上,我沒怎麼合眼,凌晨三點起來夜尿,順便去病床看看,生命征還穩定,有尿,護士告訴我說,剛剛病人發燒了,最高體溫39°C,剛準備跟你說你就來了。

有高熱,往往意味著有感染,我讓護士抽了血培養。如果在血液中能找到細菌,那對於我們的診治是很有幫助的。

下半夜相安無事。僅是處理了一下其他病人,都小問題,斷斷續續還能睡幾個小時。

(四)謎團仍在,頻失陣地

第二天一大早,主任就到了科室。其他醫生也都陸續到來了。

早交班時我把15床病人的情況給大家介紹了。

主任把病人的所有資料也過了一遍,然後問我們大家有什麼想法,我把自己的考慮說了,主要就是左心衰,但是原因不明。患者目前鎮靜狀態,不好判斷腹痛情況了,但急性腹膜炎體征(比如腹部壓痛、腹肌緊張等)是沒有的。其他醫生也各自發表了看法,但總的來說就一句話:

病情危重,進展迅速,原因不明。

交完班後,病人的抽血結果也出來了,提示有肝功能損傷,感染指標也上來了,血小板計數也低。

複查了床邊X光,病人的肺部病變的確加重了。

主任說,病人突出的臨床表現有好幾個,包括發熱、呼吸困難、腹痛等,我們一定要用一元論的指導思想來思考問題。

所謂一元論,是指用一個疾病來解釋所有的臨床表現,比如病人有發熱、呼吸困難、腹痛,那麼我們一定要找到一個疾病能解釋上述所有癥狀,而不是同時考慮病人有肺炎,又有腹腔感染,同時患兩個急性病的概率是很小很小的。

由於病人感染指標高,而且有發熱,是感染性疾病的可能性最大,目前能找到的感染灶可能是肺部,也可能是肚子(腹腔),但具體是哪個部位還不好說,具體是哪個細菌或者病毒更加不知道,只能先經驗性用藥,用廣譜的抗生素覆蓋,重拳出擊!如果以後能明確病原體,再針對性用藥。

這是ICU面對重症感染時的慣用方法!

有時很湊效,有時很狼狽。

所幸的是,目前病人在呼吸機幫助下還是比較穩定的。但由於診斷不是太明確,加上還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問題存在,我們所有人對這個病人都異常警惕。大家都在翻找著資料,試圖找到一些線索。

在超音波科同事輔助下,我給他做了胸腔穿刺,胸水化驗結果沒太大異常。

到下午,我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病人開始無尿了!

他的腎臟開始被身體拋棄了。

人體在遭遇重大創傷、感染、打擊時,身體為了保證重要臟器的正常運轉,往往會犧牲其他一些相對「沒那麼重要」的臟器,所謂「棄卒保車」,而腎臟常常首當其衝。

我把病人女兒叫了過來,告訴她爸爸目前的情況。

不樂觀。這是我給她的結論。

她雙眼通紅,黑眼圈比昨天明顯了,看起來很憔悴。

她跟我說,如果有什麼藥物是有效但又不是醫保的,你隨時跟我說,我們沒問題的,只要對我爸爸的病情有幫助,就都用。她的嗓子有點嘶啞,估計昨晚沒休息好。

我告訴她目前用的藥物幾乎都是最好的,如果有需要用到自費葯,我會跟你說的。我停了停,然後說,現在有一個問題,就是你爸爸腎臟開始不排尿了,我們可以先觀察一段時間,如果還是無尿,他就需要接受持續腎臟替代治療,簡單的說,就是透析。

她使勁點頭,說沒問題,如果需要用那就用。只要能救回他,什麼措施我們都願意嘗試。

我不得不打擊她的期望值,家屬的期望值越高,醫生就越危險。我們有過血的教訓。

我說雖然我們很努力醫治他,但我們沒辦法保證一定能讓你爸爸恢復過來,另外,這個透析也不一定能逆轉他的病情,只能說加上這個透析治療,他成功的概率會大一些,如果沒有透析,他可能會更糟糕。

她雙眼含著淚水,緩緩點了點頭。

你媽媽今天沒來麽,我問她。

我媽媽身體不好,昨晚大家都沒睡好,我讓她在家多睡一會,有什麼事找我就行,我年輕,我能扛。說完她拿出紙巾,擦拭了鼻涕和眼淚,開始有點啜泣。接著說,我媽媽前段時間給我爸爸算了命,先生說.....先生說...如果他能扛過今年,就可以活到99歲,否則.....

說到這裡,她再也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越哭越大聲。

我安慰她說,算命的事情哪能當真,要相信科學,相信醫學,我們科室、甚至我們醫院的專家都是很關心你爸爸的病情的,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的。

她邊哭邊點頭,說現在我只能靠你們了,李醫生.....你們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啊,我不想我爸爸就這麼離開我們,我媽媽也不能沒有我爸爸啊.....

那天這個女孩在接待室哭了很久,我回病房後她還在哭,一個護士告訴我。

我雖然不會跟著哭,但看著人家哭,始終內心不好受,所以我早早結束了談話,回病房繼續工作。

女孩的爸爸靜靜躺在病床上(我們給他持續鎮靜了),我盯著他的尿袋許久,一滴尿液也沒出來,挺愁人的。

主任看過病人後,眉頭緊皺,說通知醫務科,明早再組織一次院內專家會診吧。

病人轉入我們科還不到24小時,但病情進展已經相當迅速,剛開始是急性左心衰發作,現在可能是急性腎衰竭了,如果我們止不住疾病進展的步伐,那麼接下來將會有更多器官受到損傷。

直至病人死亡!

糟糕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甚至連敵人是誰都還不知道。

發送完院內會診申請單後,我就下班回家了。

回家後我發了瘋似的搜索相關資料,試圖找到類似的病例報導,後來檢索到幾個疾病,似是而非,我當然知道病人不會按照書本來生病,疾病都是千變萬化的。

後來在微信上跟科室幾個醫生討論,提出了幾個疾病診斷,最後都被大家否定了,因為有較多不支持的證據存在。

那晚我失眠了,一閉上眼就看到這個哭鼻子的女孩。大腦很活躍,發熱、呼吸困難、腹痛、心衰、腎衰、無尿、專家會診......始終縈繞腦海。

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婆還以為我生病了,半夜起來給我量體溫。

第二天到科室時,我迫不及待趕到15床旁。

一看到床頭多了好幾個微量泵,我的心就涼了半截。

微量泵是用來持續緩慢推注藥物的,微量泵用的多,說明藥物用的多,代表著病情危重。我細看了一下,已經用上了升壓葯,而且用量還不小。

病人的血壓垮了!

血壓垮了,往往意味著病人整個心血管系統崩潰了!

這一切都是昨夜間發生的。

夜班醫生看到我後,無奈地攤了攤手,說昨下午你一走,他就不好了。血壓開始掉,剛開始補了些液體,勉強維持著,後來不得不用了升壓葯,考慮是感染性休克可能性大,不排除有心源性休克可能。

感染性休克,顧名思義就是嚴重的感染導致的休克,而心源性休克則是說心臟本身的問題導致的休克,比如常見的急性心肌梗死、重症心肌炎等等,而這個病人目前並無心梗或者心肌炎的確切證據。

還是考慮感染性休克,主任低沉著聲音說了句,但這個病人還是挺多疑問的,哪來的感染,什麼病原體感染,我們通通不清楚。很有可能是一些少見的特殊病原體感染。

(五)再次院內專家會診

本來安排11:00開始的院內會診,主任一一打電話過去,通知各位專家提早到9:30開始。

9:30是各個科室最忙的時候,主任不是不知道這點,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可見他自己也是非常焦急的,病人現在的生命不是以天來計算了,而是以小時來計算了,如果再不止住魔鬼的步伐,後果不堪設想。

我也電話通知病人女兒,我不得不告訴她她爸爸已處於最艱難的狀況。為了給她一絲希望,我說我們目前準備專家會診,先看看會診結果如何再說。

她說好好好,一連說了幾個好字,聲音震顫,嗓子沙啞,顯然被我嚇壞了。

沒辦法,我必須在病人還沒發生重大變故的時候通知家屬,讓家屬了解病情動態。試想一下,如果我一開口就告訴家屬病人已經死亡了,人家是不是會崩潰?會的。

由於是我們主任親自打了電話,所以即便繁忙,各位專家也都是準時到來了,有幾個專家甚至還早到了,一直在翻閱著病人這幾天來的臨床資料。

呼吸科的湯主任跟我們主任關係最鐵,老早就來了,一來就蹲在病人床旁,眉頭也擰成了一團。

人到齊後,我把病情從頭到尾介紹了一遍,然後是我們主任補充,主任先是感謝了大家百忙中抽空來指導,幾個主任則打趣說從來沒見過老馬這麼火急火燎,看來這次是真的撞鬼了。

主任攤手無奈笑笑,說病人病情進展的速度,匪夷所思,一天多的時間,折了幾個器官,現在血壓也不好了,休克了,病因愣是沒找到,本來尋找病因就不是我們ICU的專長,我們的專長是搶救,是重症,是綜合治療,所以今天必須再把大家叫來,看看能不能商量出個對策。

這些德高望重的主任們,代表了我們醫院的最高水準,換平時,任何一個主任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大人物,他們是不同領域裡學識淵博、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

但今天,他們集體啞火了,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沒能提出一個靠譜的診斷,只能是繼續完善檢查。往更高級別醫院轉也不是辦法,因為病情太重,轉運風險太高。

但很明顯,病人已經沒有時間讓我們完善檢查了。

子彈太快了!

討論結束後,我跑到病人床前,站了好一會兒。除了呼吸機起伏聲,他沒有任何動靜。

他深昏迷了。

按照大家的說法,這個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或者說的再直白點,他死定了。

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明知道一個人快要死了,你卻無能為力,這是作為醫生最大的悲劇,也可以說是奇恥大辱。

對家屬來說,卻是晴天霹靂!

我仔細看著他的血壓,目前用著很大量的升壓葯在維持,其他藥物治療都不會有更好的效果了,除非我們能找到確切的病因,然後對因治療。

可我們到現在都還是無頭蒼蠅。

中午吃完飯,我睡不著,又跑到床邊看看他,希望有奇蹟發生。

病人還是深昏迷。

但血壓有好轉了!

這難道是個好的趨勢?

本來用的很大量的升壓葯,管床護士已經調下來了,起碼調低了1/3的劑量,難道治療起效了?

我內心狂喜,起碼他沒有轉差。

沒有轉差,那就是有希望。

過了一會兒,病人的女兒過來找我,問我現在什麼情況了,我說情況還是很差,但是下午的情況比早上稍微好點,再給點時間看看。

她女兒露出了一丁點笑容,說謝謝我們的照顧,辛苦我們了。

就在我跟她談話時,護士出來找我,語氣急促,說15床的心跳停了!

(六)鬼門關

我一聽,頓時蒙了!

他女兒也是一臉茫然,問我,我爸爸....我爸爸是不是....15床?她嘴唇顫抖著。

我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說你先等等我,我去看看怎回事。說罷我起身沖了回去。15床已經被大家圍了起來,主任在指揮搶救,推葯的推葯,按壓的按壓,記錄的記錄.....

現場氣氛很凝重。

我默默地走到主任身旁,看著病人臉如死灰,血壓測不出,心率為0次/分,四肢、軀乾都是發紺的。

他剛才都還可以的,我小聲跟主任說。

主任嗯了一聲,沒說別的。許久,才吐出一句話,終於還是不行了。

趁大家還在搶救,我趕緊出去跟他女兒交代情況。

我當時一定是如喪家之犬、敗兵之將,灰頭土臉地跟他女兒說,你爸爸恐怕不行了。

我不願意看她眼睛,但我不得不看她眼睛。

她一聽,頓時失聲痛哭,淚如雨下。說我能不能進去看看我爸,李醫生,我求求你。

我說現在還在搶救,場面比較亂,你進去看恐怕不大好,你看了會害怕的。

我實話實說。

她沒再要求進去,整個人癱在凳子上,拿出手機給她媽媽打電話。

我重新回到了床旁,我現在真的不願意回到這個戰場,因為我知道他肯定不行了,搶救只是盡人事而已。

搶救持續了30分鐘,一丁點反應都沒有。

管床護士看了病人瞳孔,說瞳孔散大固定,沒有對光反射了。她在等待主任下死亡診斷。

主任轉過頭,望著我,低沉著聲音,說看來真的沒戲了。

我很難過,大家都很難過。我們見慣了生死,但不代表我們麻木。這個病人還是很年輕的,他原本有完整的家庭。但直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死。

這種感覺,常人無法體會。

我重新檢查了一遍病人生命體征,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我不得不示意大家停止按壓,說病人已經死亡了。

結束了。

大家開始各忙各的去了。

當我再次回到接待室時,病人的老婆也到了,她們娘倆,擁抱在一起,放肆地哭著。見到我出來後,她們也不著急問我情況,似乎已經知道了結局。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病人搶救無效,宣告死亡了,死亡原因初步考慮是感染性休克。

女兒僅僅抱著自己的母親,兩人哭成了淚人,她安慰她媽媽,說媽媽不要害怕,爸爸走了,以後我們要更加堅強,爸爸在那邊才會開心.....我們一定能撐住的,是不是啊,媽媽。

她媽媽含著淚水,只是點頭。

程序上,我是需要問她們要不要做屍體解剖,因為死亡的原因不清楚。她女兒說,爸爸已經過世了,什麼原因過世的已經不重要,我們不做屍檢了,不做了,嗚嗚嗚....

過了一會兒,她女兒又說感謝我們,雖然我們沒有把他爸爸救回來,但是她看到了我們的努力,看到了我們的責任,她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安排好的,怪不得任何人。只是希望以後能夠跟媽媽都平平安安的。

我原以為她會怪罪於我,沒想到她會那麼通情達理,我感到愧疚難當。

那天她們辦好了手續,跟著太平間的車走了。

臨走前,她女兒給我深深鞠了一躬,說辛苦你們了,李醫生。

我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說,節哀順變,好好照顧你媽媽。

(七)寫在最後

這個病例讓我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現在,我還是記憶猶新。

作為一名ICU醫生,我們的工作就是救治病人,尤其是救治病重病危的病人,有時候我們會看到勝利的曙光,有時候會嘗到失敗的滋味,不管任何時候,我們都是最希望病人能夠存活下來的。

只不過,有時候我們會無能為力。

而我們的無能為力,代價就是失去一條鮮活的生命。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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