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邱華棟:樓蘭五疊(1)

收藏“中國作家”

品讀更多精彩文章

一疊

一開始就有水。水澤很大,是遙遠的冰山上的融水,形成了河流,然後衝蕩成一片湖。湖邊有很多羅布麻,這裡就叫羅布淖爾了。那個時候,羅布淖爾湖面開闊,湖邊蘆葦叢生,匯入湖水有很多條小河,河邊都是蘆葦。再往上遊走,就都是胡楊樹林,紅柳和梭梭林了,可以看到野駱駝喜歡奔跑和棲息在樹林裡。

我記得我出生沒有多久,睜開眼睛之後,被媽媽抱著來到湖邊,我就看到這些了。那時我只知道誰是我的媽媽,不知道誰是我的爸爸。不過我有很多叔叔,他們對我都很好。我感覺我媽,我外婆,我奶奶,也就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說了算話。女人比男人的地位高,她們說話算話,還能懲罰男人。

我記得,那時候動物也很多,野駱駝、野馬、野羊、野驢、野鴨、野狗、野兔子到處都是。此外還有魚,湖水裡生長著很多魚,最多的是大頭魚,這種魚的腦袋很大,佔著半個身子,也很傻,很容易抓到。還有身上有五條黑道的魚,狗魚、鯽魚和小收據魚,在湖水裡歡暢地遊著,然後被我抓到。孩子們抓魚用長木棍做的魚叉,大人們用漁網。

在我的童年時光裡,隨著我逐漸長大,在蘆葦蕩裡抓野鴨、野兔,撿拾鳥蛋,非常開心。出門打獵都是成年男人的事,他們到傍晚會扛回來野羊和野兔。女人在用蘆葦和泥巴糊起來的圓錐形的屋子裡做飯縫補衣服。我們的衣服大都是麻做的,很結實,也很涼爽。下雨天有點涼,這樣我們再披上皮衣。

我最喜歡看的就是蘆花了。到了秋天,到處都是蘆葦,隨著風在搖擺,蘆花絮飛起來,漫天遍野飄灑和飄揚起來的感覺非常美麗。此外,騎馬奔向胡楊林,可以看到胡楊喜歡流淚。這是一種喜歡流淚的樹,我品嚐了胡楊的眼淚,真是又鹹又澀,就像是人的眼淚一樣。

大人們喜歡喝一種深綠色的麻黃汁。這種汁液是從麻黃葉子和枝乾裡榨取出來的。它能止痛,還能帶來幻覺。媽媽說我們的生活很苦,我們喝的水逐漸變得有些鹹味和苦味兒了,沙塵暴也常來。

女人們被煙熏火燎,我能聽見整個部族的女人很多都在咳嗽。人的壽命都不長,往往四五十歲就死了。人死了,是一件大事。身體裹上麻布,穿上氈鞋,頭上戴著插了大雁和水鳥的羽毛的氈帽,然後埋在北面的墓地裡。

那片墓地很大,存在幾百年了。大人用胡楊木做成了圓圈形狀的柵欄,木柵欄用紅砂石粉塗抹得一片鮮紅,看上去像是地上的太陽在燃燒。人就埋在沙子地裡,被太陽所看護。所以,那片墓地後來叫做太陽墓地。

在我成年的那一年,發生了一場大火。大火是由突然出現在湖水中的黑色液體所引起的。

有一天,我在湖上打魚,忽然看見湖面湧出來一團團黑色的黏稠的液體,味道很難聞,這黑色液體形成了圓圈,在一圈圈地擴大,在湖面上越來越大。還帶著一種嘶嘶的響動,黑色液體的大圓圈中間,開始向上噴射出五六個人那麽高的水柱。這簡直是惡魔大水蛇來了!有人尖叫,我們也試圖靠近這黑色的、在湖面上越來越大的圓圈,中間的那個黑色水柱就像是惡魔的腦袋一樣。

有人說這是怪獸,可我靠近黑色液體抓了一把,粘在我手上,很難洗掉。這說明它是一種液體。整個部族的人都聽說了這件事,都走出了泥巴蘆葦牆屋子,乘坐獨木舟卡盆去湖上,靠近那怪物。他們每個人都用手去抓一把,然後驚叫著重新劃著卡盆,回到了岸上。

然後,我就看到了你,姑娘。你是從蘆葦蕩裡鑽出來的,在大湖的另外一邊的部族長大,和我們是不遠不近的鄰居。我們的部族和你們的部族交換食物和用具,我們部族的女人擅長各類蘆葦編織物,草盤子、草簍、草鞋、草衣、草帽,你們部族的人擅長將胡楊木做成各種東西,木盆、木碗、木杓子、木鞋子,什麽都是木頭做的。我們兩個部族就互相交換,然後,我就看到了你,你的眼睛那麽美。你調皮地在你坐著的獨木舟上,拿木槳把水花打起來,濺到了我的身上,問我,“傻小子,看我幹什麽。你叫啥?”

我說:“我不傻,我叫巴布。你呢?”

她眨巴著眼睛:“我叫蘆花。”

我說:“好吧,蘆花姑娘,你說說那黑色的圓圈和水柱是個啥?”

她說:“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東西。”

我們就在水面上追逐,我跳下湖,在水下抓到了一條行動遲緩的大頭魚,然後從她的獨木舟邊突然冒出水面,把那條大魚扔到她的獨木舟上。我和蘆花就這麽認識了。

就是在那一天,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雷陣雨。黑色的雲團壓過來,我們都很害怕,趕緊上岸,一陣陣閃電在頭頂閃亮,炸雷在空中爆響。閃電和大地接觸,直刷刷的一道白色的閃電擊打在湖面上,剛好和那個黑色圓圈中間噴濺而起的水柱相遇,白色的耀眼的閃電遇到了黑色的水蛇頭,瞬間就著火了。

我們都驚呆了,我們看到,那黑色的水蛇頭立即變成了紅色的火蛇,一陣陣的炸響聲蕩漾開來,著火了!火蛇頭接著燃燒,閃電已經失蹤,雷雨下了起來,大湖之上,黑色的雲層中閃電映射在湖面之上,火蛇在熊熊燃燒,然後向下迅速擴展,把大湖湖面之上的黑色的圓圈點燃了。

這真是壯觀啊,湖面在燃燒,噴濺出來的火蛇頭也在燃燒,還在隨著大風在飄搖,就像是活著的一頭巨獸在向我們示威,在自己歡快地舞蹈。湖面的燃燒讓熱量升高,火勢這麽大,我們都從來沒有見過。火勢蔓延很迅速,眨眼之間,就蔓延到了小河邊的蘆葦蕩。整個蘆葦蕩也開始著火了,很多魚都翻了白肚皮,從水下浮出來。這就了不得了。

“巴布巴布,你看,蘆葦蕩都燒著了!”蘆花很焦急,她哭了。然後她頓足捶胸,我走過去攬住她的腰,我說:“野火燒不盡,春來蘆花生。”

我的安慰起到了一點作用,她靠在我的肩頭啜泣,然後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著天地之間的這場大火,逐漸地燒向了遠方。水天連接處,是火。水火不容,可水火也有互相妥協的地方,我看著這天地之間的一場大火,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力。

第二天,火熄滅了。雨停了,全體族人都出發了。水面的火蛇頭也熄滅了,火蛇頭沒有了。可湖面之上,還有黑色的黏稠液體在湧出來,現在是一眼咕嘟嘟冒著的噴泉。黑色的液體繼續外溢,在湖面之上擴展。有白色的水鳥不慎掉入到了這黑色的黏稠液體上,羽毛被粘連了,無法起飛,淒慘地鳴叫著。

我外婆取出來記事的一段木頭,刻下了兩道緊挨著的深深的痕跡,我問她:“外婆,這是什麽?”

我外婆說:“我記下來的都是大事。現在我記的是:‘澤中有火’。”

我媽媽、我和蘆花去解救水鳥,把被黑水粘住的水鳥帶到岸上,給它清洗羽毛。但很難洗乾淨,於是,這隻水鳥就在我家裡住下了,成為我和蘆花見面時一定要談到的事情。

男人們出發,在余燼未消的蘆葦蕩裡尋找大火劫余後的受傷和死去的動物。他們的收獲很大。來不及在大火中逃跑的野羊、野兔、野狐狸、刺蝟、蛇、水鳥等等,收獲很多,大火把幾條小河支流邊的蘆葦蕩都燒完了,余燼中,能夠撿拾到很多獵獲物。不光是我們家族,大湖沿岸的其他幾個部族都在這場大火中,撿拾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和蘆花也在余燼中找到了燒熟的鳥蛋。我在獨木舟上給她剝開一枚鳥蛋的殼兒,喂給她吃。

她用白白的牙齒咬住鳥蛋,眼睛又黑又亮。

她說:“巴布,我爸爸說要見見你。我們的部族是男人說了算,和你們家不一樣。”

我坐在蘆花的獨木舟上,前往羅布淖爾的北岸。那邊河汊縱橫,林木茂密。到了那邊的部族,蘆花的父親出來了。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穿著白色的麻布衣服,腳上是一雙牛皮鞋子。他說:“聽蘆花說,你會打獵,你跟我去打獵吧。”

他拿著弓箭,這是一種由胡楊枝和紅柳木做成的弓箭,箭鏃是黑曜石打磨的,十分堅硬銳利。

蘆花衝我使了一個眼色,我說:“我不會射箭,但我會下套子。”

“什麽套子?能套住什麽東西?”他的眼睛和蘆花長得很像。

“兔子套,狐狸套,水獺套,我都會下。”

他笑了,“我還以為你能給老虎下套呢。咱們今天去抓老虎。羅布虎,你見過嗎?”

我愣了一下,“沒見過。但聽說,在胡楊林那邊有,可從來沒見過。”

“羅布虎其實就是大的貓。昨天,有一隻野駱駝被老虎咬死了。我們去那邊看看。給你一把砍刀,老虎撲過來的時候你可以用。蘆花,你在家等著。”他不讓女兒跟著我們去。

我們乘上獨木舟。我知道這是蘆花的父親在考驗我,考驗我的膽量、勇氣和技藝。獨木舟是中間挖空的,叫做“卡盆”,我們劃著兩艘卡盆,從羅布淖爾北岸,前往上遊的大河分流和河汊地區。聽說那邊沼澤遍地,草木茂盛,樹林裡生長著一種顏色偏白的老虎,叫作羅布虎。

我們劃了一個上午,帶著的烤餅吃了一半,來到了胡楊林的最茂密處。

我們上岸,蘆花的爸爸非常懂得各種動物的蹤跡,他很快指給我看野山羊、綿羊、野牛、馬、野驢、野駱駝的蹤跡,最後,他還拈著一根黃色的毛,說:“這就是羅布虎的毛,你看,那邊還有羅布虎的爪印。”

我看到了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的虎爪印,在濕漉漉的地上呈現。不遠處,就是茂密的胡楊林,這種樹上了年紀就形狀怪異,像一個個骨節患病的老人,站在那裡,樹葉是黃色的,又非常美。老虎的顏色,應該和這樹葉差不多吧?還是偏白些?

我們在胡楊林裡埋伏起來,在一處低地休息,喝水,吃東西。蘆花的爸爸問了我好多問題。比如,我爸爸是誰?我老實回答,不知道。媽媽呢?我告訴了他,我媽媽的腿是部族最長的,最會編織草簍、草盤和草簸箕。我說了很多,他問我,你有什麽夢想?我說,我想帶著蘆花一起遠走高飛。去哪裡呢?我想了想,去羅布淖爾北邊的烏魯塔格山的北面,那裡有一片雪山。雪山那邊就不知道是什麽了。

哦,你想去更遠的地方。他笑了,我知道蘆花很喜歡你。你也喜歡她,對吧?可更遠的地方有沒有東西能吃,就很難說了。

我笑了,點頭承認。我非常喜歡蘆花,她很頑皮,她很喜歡捉弄我。

這一天晚上我們在星星的注視下,睡在羅布麻上。到了清晨,天還沒有亮,我就聽到樹林裡傳來了嘶吼聲。我被蘆花的爸爸弄醒了,快點,老虎來了!

我們摸過去,看到了在清晨的曦光裡,在胡楊樹林之間,一隻黃色偏白的大貓——羅布虎,正在和一頭牛搏鬥。在大牛的旁邊,還有一隻嚇得亂叫的小牛。老虎不斷地撲擊大牛,我們從迎風的方向走過去,看到了老虎的撲擊非常有效,一下又一下,那隻保護小牛的老牛卻不堪撲擊,背上已經皮開肉綻了。

我仔細看著蘆花爸爸的動作,他示意我不要動,要靜觀變化。等到老虎和大牛的搏鬥到了尾聲,大牛倒下了,幾乎筋疲力盡的老虎又撲向了小牛,一嘴咬住了小牛的喉嚨,拖著走不撒嘴。眼看著小牛也窒息了,這時,蘆花的父親一躍而起,迎著老虎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射箭,嗖嗖的射箭聲破空響起,非常有力,幾支箭準確地射在老虎的心髒、眼睛和脖子處,老虎慘叫一聲,倒下了,

我飛奔到老虎跟前,用青銅刀一下割開了老虎的脖子。

蘆花的父親說:“嗯,動作夠麻利。”老虎的鮮血在噴湧,蘆花的爸爸伸過腦袋去暢快地喝著老虎血,我也學著去喝老虎的血。這隻老虎的血很腥,很鮮,也很甜。

等了一會兒,我們再去看那頭小牛,小牛也快死了,它的喉嚨差點被老虎咬斷了,呼哧呼哧地喘氣,喉管處還有血沫子。小牛那單純而悲傷的眼神我沒法看,它的兩隻牛角晶瑩剔透,青黑色,就像是玉石一樣。

我們獲得了一隻羅布虎,一大一小兩頭牛。

可怎麽把兩頭牛和一隻老虎帶回北岸的家,是一個麻煩。蘆花爸爸經驗豐富,他非常興奮,高興極了,這可是最豐厚的收獲呀,很多年都不會碰到。可蘆花的爸爸有辦法,他先是截取了兩棵胡楊木,以最快的速度在胡楊木中間挖了坑,然後把這胡楊木拖到河邊,和我一起拖著三只動物,把老虎的屍體放在一截胡楊木上,把大牛綁在一棵胡楊木上,用麻繩將我們兩艘卡盆的後面系緊了,又把小牛放在他的卡盆上,開始劃著卡盆返程。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我跟著蘆花的爸爸,各自劃著卡盆獨木舟返程的路途。太陽高照之下,我奮力地劃著,盡量跟上蘆花爸爸的獨木舟。我們兩艘卡盆後面,各自系著一截裝載捆綁著牛和老虎的胡楊木。

借助河水的力量,我們順流而下。

我很興奮,劃呀劃,劃呀劃,我時不時回頭看看我身後胡楊木上綁著的老虎,這家夥死了,可它的眼睛還在睜著,隨著水流的激蕩,點著頭,看著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它想說,你很棒,你很棒,連我都能殺了嗎?

我們回到了北岸,蘆花全部族的人都來歡迎我們。蘆花也在,她撲過來抱著我,身上有花的香氣和魚的腥氣,還有羊奶的味道。

大家都很高興,很快就把兩頭牛和一隻老虎的肉分完了,家家戶戶興高采烈。到了晚上,整個部族的營地裡,家家飄出了烤肉、煮肉的香味兒。

蘆花的爸爸對我很滿意。他取下來了小牛的兩隻角,打磨成了能吹響的牛角,當著我的面嗚嗚地吹。然後又拿皮繩穿好了,把我和蘆花叫到了一起,在我們倆的胸前,一人戴上一支牛角。

蘆花父親說:“你們結婚吧,你回去告訴你媽媽,我想讓你把蘆花娶回去。”

蘆花和我撫摸著一模一樣的小牛角,青青黑黑的牛角散發著溫暖,我們相視一笑,然後我們舉起牛角吹。

後來我就帶著蘆花回家了,結婚了。

我們兩個部族的來往增加了,這是因為我們在持續地聯姻。

整個羅布淖爾到處都是水,是風,是河流在注入水。可有時候,還有沙塵暴,還有旱災,長時間不下雨。我們只好去砍樹,砍掉那些胡楊林。老人說,樹砍得越多,雨水會越少。人口增加了,可水卻在變少。羅布淖爾在不斷移動。

我媽媽也死了,她被埋在那片太陽墓地裡。她死的那天,身體裹著黃麻布,頭上戴著白色的、插著幾根雁翎的氈帽。她閉上了大眼睛,一動不動。死亡原來這麽可怕,她永遠都不會再向我笑了。

太陽墓地裡,紅色的木頭柵欄高高地直指天空,和燃燒的太陽一個顏色。我們都喜歡紅色,紅色是火焰,是我們的血的顏色。可死亡接踵而至。七個月的時候,從孔雀河上遊來了一群強盜。他們騎著馬,旋風一樣席卷了羅布淖爾,搶走了部族男人們的獵獲物。於是發生了戰鬥。

那個時候我在羅布淖爾打魚,我看見了這場戰鬥在不遠處的岸上發生。等到我回到了岸上,我們部族的人已經死了十幾個,整個部族裡很多房屋都被毀壞,東西都被搶走了。本來每家每戶的東西都不多,都是草編物、木製品、皮毛和晾乾的魚肉、鹹肉等等,現在大部分都被孔雀河上遊來的強盜搶走了。

他們旋風一樣來,騎著馬,速度很快,比我們的快,搶完了就旋風一樣走。

在太陽墓地,又多了一些被埋葬者。殷紅的木頭柵欄朝向了天空,太陽熾熱地照射著大地和新死者。

我們長長的送葬隊伍,低首哭泣。我看見在沙地裡,在太陽墓地中,乾坼的風在吹拂,而失卻了水分的乾屍,幾十年、幾百年前的乾屍,從沙子裡面露出來。

我們要繼續和強盜作戰。於是,部族的女人們也組織起來,因為那些家夥還要來的。等到他們再次來到的時候是兩個月之後,部族已經有準備了,埋伏好了,射箭、陷阱、絆索都起到了作用。

這一次,我們部族砍殺了二十三個騎馬蒙面的孔雀河上遊的人。我們把他們的屍體扔進了羅布淖爾裡面,可那些屍體就是不沉下去。

我發現羅布淖爾的水變得鹹澀了。靠近我們村落的水系,很久沒有流動。

蘆花也懷孕了,是我的孩子,我不叫她和我一起去打魚了。

蘆花開始嘔吐,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可她卻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有一天她被蚊子咬了,身體就不停地打擺子,身體忽冷忽熱。幾天之後,她就不行了。

巫師來了,手裡拿著撥浪鼓,腦袋上都是羽毛。他穿著麻布大衣,在點燃的火堆前後跳躍。噴水,把一條魚剖開。

我在黃泥蘆葦屋子裡,緊緊地握著蘆花的手,她看著我,叫著叫著,眼睛睜著,笑了,她不再叫了,沒有勁兒了。孩子流產了。我的蘆花也死了。

奶奶說,這是女人的命,十個女人就有兩個因此而喪生,隻不過,這次是我的蘆花而已。

蘆花死了,我怎麽辦?我握著漸漸冷卻的蘆花的手,我知道她永遠地離開我了。羅布淖爾的風也變得鹹澀了,就像是我的淚水一樣鹹澀。

我把蘆花葬在了太陽墓地。我把那個小牛角放在她的左手裡,幫助她握緊。小牛角貼近了她的心髒。

我的胸前還有一柄牛角,這是我們之間的信物,兩隻牛角現在分開了。是我去太陽墓地親自挖的墓穴,我挖得很深,我希望誰都不要找到她,包括風,包括雲,包括鳥。我看到,紅色的木柵欄朝向太陽,我的蘆花將在這裡安眠,而我將走向遠方。

我要把她藏在大地的深處,在那裡,她將和她的祖先、爸爸媽媽會合,將來也會和我會合。我把她埋在了太陽墓地裡。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我和我的悲傷,火紅的木柵欄被風吹歪了。這片墓地埋葬了成百上千的死者,如今,又多了一個。

我拿起了我胸前的牛角號,面對白花花、火辣辣的太陽,吹了起來。牛角號的嗚咽裡,是我的悲傷,是小牛死前的靈魂在訴說,是蘆花和我在說話,是風在借助牛角說著它們的話——更大的黑沙暴就要來了,就要在這羅布淖爾肆虐了。

我埋葬了蘆花,羅布淖爾已經不值得我流連,我要劃著獨木舟,穿越整個羅布淖爾,向北而行。我不知道那裡有什麽等待著我,是雪山?是蒼鷹?是馬群?是暴風雨?是流星?是山的回聲?

我時而吹著牛角號,時而劃著獨木舟卡盆,在茫茫的羅布淖爾湖面上一路北行。茫茫的湖面之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奮力前行。

(本文圖片來自於網絡)

- 未完待續-

原文刊於《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7期

相關評論

邱華棟:文學的前途

作家簡介

邱華棟,小說家,詩人。1969年生於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峽縣。16歲開始發表作品,編輯校園《藍星》詩報。18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被免試破格錄取到武漢大學中文系。1992年大學畢業,曾任《中華工商時報》文化版副主編、《青年文學》雜誌主編、《人民文學》雜誌副主編。現任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文學博士,中國作協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著有長篇小說《夜晚的諾言》等十二部,中篇小說《手上的星光》等三十部,系列短篇小說《社區人》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德、意、西、韓文、越南文發表和出版。曾獲中國作協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等多個文學大獎。

??

責任編輯 / 許婉霓

視覺設計 / 李羿霖

讀《中國作家》

品文學中國

歡迎訂閱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