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我用劣質膠水粘好自己去上班”

你在什麽時候意識到，每個人都是破碎的？

又是很久不和大家見面，最近實在太忙。

上周出差到另一個城市，加班到晚上10點多，才來得及去酒吧見一群老朋友。

我們幾個是認識多年的老友，女生A，是我們這個小團體裡的標杆。她在任何維度都能做到世俗標準裡的優秀。早早結婚，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同時事業有成，是公司核心業務的leader，管理著不小的團隊。

我有時懷疑，她是不是有三頭六臂，還是上天給了格外的好運氣，才能這麽順遂成功。

結果那天見面第一句，A先說“今天不喝酒了”，然後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因為前段時間做了一個手術，現在正在恢復期。

過去幾年，她一直處在超高壓的環境中。工作超過996，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照顧孩子。相比之下，丈夫是個典型的甩手掌櫃，有時她需要把孩子哄睡後，再加班到半夜。

在這期間，老公就在一旁與手機遊戲相親相愛。

“最高紀錄是14天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她說，人家都說夫妻最難得是變成朋友，她是把老公處成了室友。楚河漢界，彬彬有禮，就算躺在一個床上，也能和衣而眠，互不侵犯。

她的下屬多是90後，有一次她聽到他們背地裡說她是變態工作狂。

“誰喜歡工作啊？可除了工作我能幹嘛呢？回家看自己的婚姻有多糟心？好歹在工作裡我是被需要的，是有價值的。”

時間久了，她習慣自己像是被無形鞭子抽打著的陀螺。高速運轉，就不用去面對真實生活裡自己失去的東西。

前不久，她的婚姻在苟延殘喘多年後還是走向分崩離析。她大病了一場，不過下了手術台她也隻休息了兩天就回去工作了。

“這樣也好，比起老公，老闆公平多了。”她喝了口橙汁，嘴角扯了下笑笑：

“被老闆開除了好歹還有N+1。”

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因為她自己已經把自己安慰得很好，說起往事，她全程沒有情緒崩潰，沒有眼淚，甚至還能自嘲式地開開玩笑。

於是我們也確實沒有給她任何憐憫意味的安慰。反而，也許是因為我們中“優等生”的坦誠，大家像是卸下了某鍾包袱，把自己生活裡的另一面一一暴露。

忽然發現，我們其實沒有那麽了解彼此。我們這群看起來都生活很好的朋友，每個人都在過去幾年遭遇了自己的至暗時刻。

我們眼中的大老闆B，其實是在大公司高層“神仙打架”中落敗，一氣之下才出去創業，結果一出來就碰上了寒冬。

“你們恨誰，就鼓動誰創業。”B說，創業後才發現當老闆才是這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找錢找業務找人，24小時工作製全年無休。就這麽掙扎了快一年，公司還是半死不活。有段時間他壓力大到只能靠安眠藥入睡，現在他勉強接受了現實：

“以為自己出來要上市敲鍾，現在看來要給公司送終了。”

“其實在大公司也不好過。”程序員朋友C說，現在互聯網寒冬，是個公司就在隱性裁員。隨便一個低績效，就要被淘汰掉。

“主管SB，產品經理更SB，需求隨意提，動不動就加班到凌晨。”C說，其實工作都是小事，前段時間父親生病，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麽叫崩潰。

“有天晚上我陪床，看著我爸躺在那，我就琢磨自己這小半輩子真失敗啊。”C喝了口酒說，這麽多年，自己也不過就是混成個高級點的螺絲釘，少了誰公司都能照樣轉，可家人只有自己。

說是拚搏是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結果拚著拚著，家人找不到了，生活也沒有了。

那晚最意外的是，A說這幾年她一直都在羨慕我。在她的眼裡，我才是那個“成功者”。

“你看，你的工作很好，還有自己的愛好。你寫公眾號，你出書，還經常自己出去旅行，這才叫生活啊！”

我沒有反駁她。從某種意義而言，她說得都是事實，可那就像是你坐在觀眾席上看到的舞台上的表演，燈光下的光輝是真的，但陰影裡的每一次的跌倒磨損、每一次的拉鋸焦灼也是真的。

我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做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谘詢。沒錯，就是在出書之後。最該享受成就感的時候，自我卻開始經受分崩離析。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到最後，我們這幾個80後大叔阿姨挺失態地紅了眼圈。說實話，那晚在某種程度上治愈了我，我相信，也給我的朋友們一點點慰藉。

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社會給每個人一個嚴苛的完美目標。

從小我們就被教育，要做一個聽話懂事的優等生；工作之後我們被教育要做有執行力的好員工；甚至還有更多的潛規則告訴你，如果你不能夠按時按點結婚生子，那麽你是個“殘缺品”，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社會對不起世界。

無論遇到多麽難解的問題，多麽不可完成的任務，多麽痛苦的境遇，你都應該“做到”。否則你就是不夠堅強，不夠努力，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崇尚成功追求完美並沒有錯，但我們不應該要求每個人都是無堅不摧的全能戰士，身披盔甲遇神殺神。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破碎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深夜承受著無助和孤獨，然後在每天清晨，用一瓶劣質的膠水把破碎的自己粘合起來，拚成一副得體模樣出門見人。

成年人的崩潰，都在悄無聲息處。然而最大的破碎，恰恰是無人看到的破碎，那是真正的孤島，足以讓人陷入真正的絕望。

正是因為此，我很慶幸自己身邊還有幾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我們雖然不常見面，甚至平時也不怎麽聯繫，但卻彼此願意把自己不甚“光彩”的那一面袒露給對方。

在陌生人面前，我們都是一副再正常不過的完全體。可在他們面前，你可以把壓在心裡的秘密，像一塊塊碎玻璃，交給對方手裡。

或許，我們並沒有那麽需要520，我們切切實實需要的，是502膠水。

大家互相交換了彼此的碎片之後，又重新拚起一個奇形怪狀卻五光十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