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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最皮的男孩,偷偷跑去了北川 | 人間故事

前往北川的路上,稚氣未脫的小洪目睹了路線被壓成波浪狀,高樓如紙糊般坍塌 —— 而他絲毫不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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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前言

年少時瞞著父母和老師,偷偷跑去救災 —— 這是小洪十年來鮮少向人提起的經歷。

時間倏地過去,光陰足以讓少年成長為青年。在與小洪接觸的幾天中,我看見了少年堅實的身影,和中間錯過的無數個平凡又閃閃發光的日子。

至於那個“小志願者”的標簽,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這幾天,同學都在笑我,笑我十年前的樣子。”

五月的綿陽,一到夜晚,成群結隊的蚊子就像土匪進村,迫不及待進屋掃蕩,小洪狠狠把客廳的紗窗關上。

敲門的不止蚊子,還有突如其來的注目 —— 不久前,攝影記者傅擁軍在媒體發文,希望找到汶川大地震時他拍下過的一位小志願者。

報導發出後,同學和鄰居紛紛認出,照片裡那個頭戴口罩、身貼“抗震救災志願者”標簽的男孩,就是小洪。

最近小洪迷上了《地下城》。

原本一潭死水的同學群瞬間炸了,微信裡不斷湧出的消息和玩笑,讓這個23歲的少年頗感無奈。

十年一晃眼過去,小洪從13歲長到了23歲,個頭從1米3長到1米7,臉頰也生出硬朗的線條 —— 突如其來的矚目攪動了原本平靜的生活,讓他想起十年前那個冒險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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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綿陽八中,當時還在念初一的小洪,在學校四樓的多媒體教室上電腦課。悶熱的空氣令人昏昏欲睡,恍惚中,他看見燈管和風扇在晃。

緊接著,桌子也晃動起來,課堂瞬間一片死寂。老師的臉色倏地白了,大喊“快跑!”小洪頓時驚醒,拔腿就往樓下跑。整個教學樓像翻江倒海一樣上下波動。人根本站不穩,他跌跌撞撞衝到樓下。

位於市區的綿陽八中,裂開了幾道淺淺的縫。驚魂未定的學生們相互依偎,操場哭聲一片。有人說,重慶是震源,也有人說,成都是震源。還有人說,綿陽的房子倒了很多。

天色漸漸變暗,餘震來了又走。老師呼籲住得近的同學立刻回家,離學校遠的,就在廣場上睡一晚。雖然被子都有了,但沒幾個人敢合眼。

夜幕降臨村莊,小洪在水庫邊散步。

第二天,學校宣布停課一個月,小洪被父母接回了家。一下子無所事事的他聽聞了志願者招募的消息 ——?地震發生後,僅能容納6000多人的九洲體育館成了綿陽最大的臨時安置點,收納著來自北部和北川縣近的3萬傷員。

小洪瞞著父母和老師,騎著家裡那輛破自行車,跨越八公里山路來到市區報名。

就這樣,班裡那個最皮、最搗蛋的男孩,成了九洲體育館年紀最小的志願者之一。這一幕,被報導救災的攝影記者傅擁軍拍了下來。

小洪對那次拍攝沒什麽印象,隻記得電視開始報導地震,許多記者舉著相機,日夜蹲守在體育館裡,劈裡啪啦地按著快門 —— 而他顧不上這些。

源源不斷的救災物資從四面八方運來,小洪用瘦小的身軀扛起沉重的物資,像螞蟻一樣來來回回搬運,累了就倒頭睡在成堆的衣物旁。聽到有傷員需要幫助,又趕緊起身跑去幫忙。

夜晚,偌大的體育館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哭聲,令人難以入眠。白天,陸陸續續有傷員被抬進館內。小洪聽其他志願者說,北川老縣城已經是一片廢墟,傷亡慘重。

小洪去了一趟新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館,地震時,老館的文物大多丟失或損毀了。

5月26日,他偷偷爬上一輛自發開往北川的支援車。一路上,這個稚氣未脫的13歲男孩,目睹了進城的路線被壓成波浪狀,高樓如紙糊般坍塌。

路邊擺滿了遇難者遺體,空氣裡都是屍體腐爛發臭的味道,隨處可見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不停地噴灑消毒藥水 —— 小洪竟然絲毫不害怕,“看多了就麻木了。”

目之所及,崎嶇的山間,徘徊著許多面無表情的村民。他們在搜尋失蹤的親人,全然不顧餘震和塌方的危險。

“那些生命,看起來真的很脆弱,‘不值一提’。”

十年後,再次提起當時老縣城的情景,小洪一直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

第二天,消防官兵封鎖北川老縣城,禁止任何人停留。一棟半傾的樓外拉起了警戒線,小洪趁沒人注意鑽了進去,瘦小的身子被消防兵一把逮住,最終被帶回了九洲體育館。

平時連40分鐘語文課都堅持不下去的小洪,在體育館裡勤勤懇懇地當了一個月的志願者。一個月後,災區情況逐漸穩定,傷員陸續搬離體育館,他也結束了自己的志願者之旅。

小洪的母親在鏡子前整理頭髮。

地震來臨時,小洪的母親正在午睡。搖搖晃晃的床差點把她拋了出去,她鞋子也顧不得穿,赤腳跑到了室外。眼前的房子經過縱橫起伏,沒塌 —— 它挺過去了,隻留下幾道交錯的裂縫。

他們不知道要停一個月的課,都以為小洪在學校。直到班主任打電話到家裡,才發現這個瓜娃子竟然跑去當志願者了,倆人頓時暴跳如雷。

一家人在門口吃飯。小洪父親隔三差五去工地覓活,母親則留在家務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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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地震的親歷者、幸存者和救助者,小洪心上竟意外地沒有背負太多的災難印記。但變化還是有的 ——?回家後,他就怎麽也不肯去學校讀書了。

父母本來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像姐姐一樣好好讀書,走出這個小山村。無奈小洪腦殼硬,怎麽也勸不動。

閑下來的日子過得特別慢,小洪沒事就去家裡的魚塘釣釣魚,餓了就上躥下跳,爬樹摘水果吃。

第二年,傅擁軍幫小洪聯繫了少林寺國術學校。學校不單給減免了學費,還發了一萬塊獎學金。

“老子切過嵩山少林學武功。”

學校距離綿陽1000多公里,母親擔心瓜娃子腦殼笨,會被騙走,親自帶他坐了二十幾小時的硬座到學校報到。

一月的登封,氣溫在零度以下,校園被茫茫大雪覆蓋。寒風呼呼地吹在鼻子上,凍得小洪鼻涕直流,有時候身體扛不住,感冒發燒,一連就是好幾天。

他還是像初中那樣不喜歡文化課,一上課就趴在桌上睡覺。“每天都睡不夠嘛,文化課最好睡嘛。”換作是國術實踐課,他就會像打了雞血似的完全變了一個人。

但瓜娃子也有爭氣的時候。

一次校運會上,小洪過五關砍六將,拿到了35KG散打冠軍。榮譽證書寄到家裡,母親開心得通知了所有親戚,那情狀不亞於收到姐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國術學校寄來的喜報,母親一直保存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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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後,廢墟中開始樹立起一些新的小建築。兩年後,小洪也學成下山,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他想過當兵,無奈體重差了五公斤,遺憾落選。緊接著又嘗試了開挖掘機,修汽車,學廚師 —— 不了解的還以為他那兩年讀的是藍翔。

從國術學校回來後,小洪去了一家餐館學廚藝,對做菜頗有心得。

再後來,他決心要踏踏實實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標 —— “多賺點錢!”去綿陽一家夜店當服務生。

小洪曾經工作過的夜店。

“我的小費在所有員工裡頭最高的,知道為什麽嗎?”小洪一臉自豪,“因為我做人做得好,會隨機應變,比如看到客人酒量差我會給他少倒點。”

小洪並沒有母親想的那麽笨,他能輕易察覺出客人微妙的情緒,再靠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輕輕鬆松把店裡的酒推銷出去。

“有次我為一個女老闆擋酒,她給了蠻多小費,非常賞識我,後來她開了酒吧,想挖我過去,我沒答應。”

從夜店出來,門外下起了雨。

看似得心應手的工作,也有不少難處:日夜顛倒的作息,狹窄的交友圈,以及被皮鞋磨損的腳後跟。

去夜店上班後,小洪腳後跟的水泡就沒消過。

最近,他又辭掉了夜店的工作,計劃去北京。

“去北京的話,工資大概一個月兩萬吧,北京的小費都比這邊的工資高”,小洪笑嘻嘻地說,“在家沒意思,還是會想出去闖蕩的嘛。”

習慣了夜店的作息,小洪在家也睡得很晚。

小洪喜歡在每一句話的末尾加上一個“嘛”,尤其是跟母親抬杠時。

“你工資那麽高,沒給點錢我花。”

“耍(女)朋友花的多嘛。”

“哎呦,十一點了,你還不起床!”

“起來做啥子嘛。”

“家裡果樹多得很,摘嘛。”

如果不是十年前攝影師留下的驚鴻一瞥,鄰居們的注意力大概不會落到這個同村平凡少年的身上。

他們隻記得,小洪小時候很皮,不怎麽愛念書,最近辭了工作閑賦在家,讓爸媽有點傷腦筋,但總歸是個好孩子,平日裡特別熱心腸。

鄰居小胖說,有次小洪看他沒菜吃,就讓他去家裡的魚塘釣魚。

小洪和小胖在路口扒著繩子聊天。

再次見到攝影司機擁軍已是十年後,小洪覺得,“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

和那些談之垂淚的志願者不同,小洪對於地震的記憶其實不多。

就像柴靜也問過身邊的人“對唐山大地震的概念”但並沒有多少鮮活的感受一樣,對於他來說 —— “志願者小洪”,不過是在不知深淺的年紀,做過的一件出於天性的事情罷了。

地震那年,老房子出現裂縫,拆了一半建新房。

而眼下,有更多更切實的煩惱等著他解決。

據說附近要修高鐵站和大馬路,村子要整體搬遷。童年的玩伴都搬走了,家裡的老房子在地震後拆了一半建新房 —— 最後得知要拆遷,就乾脆連新房也不裝修了。

新房如今依然是毛坯房。

十年時間足以模糊一個村莊的細節,也足以讓它在破碎與重建之後,趕上時間的下一個進程。

“從經濟來說,我很希望拆遷拿到賠償金。但現在,我又不想拆掉搬走,很糾結,捨不得嘛。”

說罷,小洪快步跑到村裡的荷花池塘裡,伸手摘下一片荷葉,戴在頭上。

“以後荷葉沒得摘了,魚也沒得釣了。”

村邊的那一片樹林,白鶴已經歸巢,夏天的果子把樹枝往下壓。此時的村莊充滿了如水的靜謐。抬頭,只有月亮掛在那裡。

今晚,它聽見了少年的歎息 —— “哎,果子要沒得吃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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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十年前的小洪仍是少年

傅擁軍攝

時光錯落,他依舊站在同一個位置

Chin Chen 攝

攝影 / Chin Chen

編輯 / 胡令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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