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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中戰叛軍、鬥王世充、打色狼:誰敢說女子不如兒郎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出現過多次全面或局部的“亂世”,凡是戰火燒過的地方,老弱婦孺受害最深。翻查二十四史《列女傳》,戰亂中烈女抗暴的事跡佔據相當大的比例,令人悲憤不已。然而,所謂的貞操並不是古代女性在戰亂中唯一珍視的價值,自我毀滅也絕非古代女性應對亂世的唯一方法。

明代畫家仇英《千秋絕豔圖》局部——東漢才女班昭,其《女誡》是東漢到民國初期女性的啟蒙讀物,成為千年以來中國女性的命運注腳。

先由唐朝人盧甫的遺囑說起。唐德宗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九月十七日,出身范陽盧氏的貴族男子——盧甫逝世於會節私邸,享年七十五歲。

盧甫墓志銘並序

在貴圈中,盧甫的事業可以說非常平庸。從鄭州原武縣尉起步,到退休也還只是河南府伊闕縣的縣丞。兢兢業業工作好幾十年,級別基本不動,工資基本不漲,年輕時被地方百姓親切地稱為“(盧)少府”,老了仍然是“(盧)少府”。但他似乎並不介懷。也許他看得很透徹,古往今來,大部分人都是這樣默默奉獻著,認真努力地走完一生,自己已經比普通百姓幸運多了。活到七十五歲,在古代屬於高壽,他也知足。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件事——洛陽縣、三川鄉、郭村,有一座孤墳。

大約三十六年前,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前後,盧甫三十九歲,出身隴西李氏的妻子去蘄縣探親。她的父親李瀾剛剛出任蘄縣縣令。可以想象,臨行前,李氏和盧甫有個約定:“等天冷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可是,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蘄縣境內有一股草寇,約有二千多人馬。縣令李瀾出面招撫,說服他們回家勤勞致富、安居樂業。當地有兩百多戶百姓恢復了正常的生業。但李瀾的上級、徐州刺史曹升卻不認同懷柔政策,悍然率兵突襲。草寇逃脫後,認為自己中了李瀾的詭計,把仇恨都算在他頭上,殺進縣城報仇。李瀾的堂弟李渤在場,請求代替堂兄受死。李瀾不同意,兄弟倆爭死,都要把生的機會留給對方。這時,李瀾的女兒,亦即盧甫的妻子站了出來,自願代替父親去死。

如果這是電視劇,結局很可能是“草寇感動落淚,放過了李瀾一家”。可惜,現實總是比電視劇殘酷。李瀾、李渤、李氏全部遇害。等變亂平定,宣慰使、吏部侍郎李季卿把情況奏聞代宗,李氏獲追封為“孝昌縣君”。

那一年天冷的時候,盧甫把妻子安葬在洛陽縣三川鄉郭村。

毫無懸念地,李氏進入了兩唐書列女傳。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入傳的理由不是護貞,而是取義,是對親人的愛。

列女傳十六卷

李氏的故事似乎仍嫌悲傷。對於現代人來說,曹操謀士荀彧的五世孫女荀灌也許更加勵志。這個女孩還在十三歲上初中的年齡,就創造了一個載入史冊的傳奇。

荀灌的傳奇體質好像也有一點來自潁川荀氏的遺傳。她的父親荀崧,是荀彧的曾孫。據晉書記載,荀崧“志操清純,雅好文學”,官至中護軍。可是趕上西晉末年的大動蕩,家世、文學、志操、官職都沒什麽用,生命力和運氣才是最重要的。

公元308年(西晉永嘉二年),農民起義軍王彌攻進國都洛陽。荀崧保護老母,和同僚們一起逃難去密縣。途中,同行的人走散了,荀母不幸去世,荀崧悲痛欲絕,披頭散發,陪在運載老母遺體的車旁,邊走邊哭。叛軍追擊的腳步聲隱約可聞,他也不害怕。叛軍追了上來,抓住荀崧,刀斧齊下,一通亂砍。荀崧受重傷四處,當場斷氣。

不料,當晚,他一口氣又緩了過來,得到救援,死裡逃學生,後來官至“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帶著女兒荀灌住在宛城任所。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這條規律不適用於荀崧。他從刀山裡爬出來不滿十年,就一骨碌滾進了油鍋。

叛將杜曾,自號“南中郎將”、領竟陵太守,率軍進攻宛城,布下十面埋伏。荀崧兵少,彈盡糧絕,命懸一線,只得求助於平南將軍石覽。那麽,他派誰去送求援信呢?女兒荀灌,年僅十三歲。

其實,這也許是荀崧有意給女兒留一條活路。因為敵人杜曾太可怕了。

杜曾為人凶殘狡詐,人稱“鴟梟食母之物”,求娶南郡太守劉務之女不成,竟將劉務滅門。上行下效,杜軍將士也比豺狼還狠。荀崧可能認為,與其讓女兒留在身邊等死,不如托付給忠誠的勇士,盡量保護她突圍,還有一線生機,而求援只是一個借口。

荀灌和數十勇士一起行動,在夜色掩護下翻越城牆逃出。杜軍發現他們的行蹤,立即展開追捕,沿途窮追猛打。小荀灌勇敢頑強,激勵勇士,邊打邊跑,一行人鑽進魯陽山,在深山密林裡迂回前進,甩掉了杜軍,最後到達石覽的大營,呈上求救信。

隨後,荀灌又代表父親,向真正的南中郎將周訪請求增援。周訪派出兒子周撫和三千軍士,與石覽的軍隊會師,共同馳援宛城。很快,杜曾撤軍,宛城轉危為安。

晉書這樣評價荀灌:“幼有奇節”。但氣人的是,編修晉書的房玄齡等人卻捨不得多扒一些荀灌女神的生平故事。宛城解圍後,荀灌的名字就在晉書中消失了。她可能和周撫結婚,相愛相敬,擁有快樂、充實的人生吧!(我yy的……)

荀灌的故事被寫成繪本

女神戰鬥不一定在沙場。隋末唐初,有一位貌似平凡無奇的勞動婦女,就用勞動婦女的方式,和一代梟雄王世充進行了一場智慧和體力的較量。

這位女性豈止是普通,根本還很卑微。她,只是一個乳母,姓王,名“蘭英”。

隋煬帝末年,天下分崩,群雄逐鹿。王世充於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佔據東都洛陽,兩年後稱帝,國號“鄭”。唐武德三年(620年)七月,秦王李世民率軍攻鄭,逐步把王世充逼入絕境。之前被迫臣服於王世充的隋朝官員暗中自謀出路,包括隋末河陽郡尉獨孤武都。他打算叛鄭投唐,但計劃不幸洩露,被王世充處死。查《資治通鑒》,唐軍包圍洛陽城後,城內前前後後共有十三人想獻城倒戈,歸降唐朝,全部事敗身死,沒有一個成功。估計獨孤武都就在其中。

【秦王世民圍洛陽宮城,城中守禦甚嚴,大炮飛石重五十斤,擲二百步,八弓弩箭如車輻,鏃如巨斧,射五百步。世民四面攻之,晝夜不息,旬余不克。城中欲翻城者凡十三輩,皆不果發而死。】

獨孤武都身後留下一個兒子,名叫獨孤師仁,只有三歲,因年幼幸免一死。遵照王世充的命令,這個孩子被囚禁起來。按當時落後的醫療條件和洛陽圍城期間惡劣的生存環境,何況還是在囚禁中,失去家人保護的小師仁幾乎等於被判了死刑,只能自生自滅。

危難關頭,乳母王蘭英挺身而出。她向王世充申請受“髡鉗”刑——剃掉頭髮、鐵圈束頸,以此為代價,換到照顧小師仁的權利。她一面竭盡全力撫養師仁,一面悄悄偵察逃學生的機會。

隨著時間流逝,王世充的人馬在唐軍的重壓下自顧不暇,漸漸放鬆了對小師仁的管束。然而,一個比囚禁和監視更加恐怖的危機又出現了,向包括師仁和王蘭英在內的洛陽人發出惡魔般的獰笑——城中饑荒慘重,中下級官員也難免餓死。

王蘭英到街上乞討,四處尋找可以果腹的食物。每有收獲,她都優先喂飽小師仁,自己不惜喝水充饑。有一天,她注意到城內已陷入混亂,如果趁機逃跑,勝算應該很高。於是,她謊稱挖野菜,偷偷背起小師仁,逃出了洛陽城。

在古代圍城戰役中,如果攻防雙方心存一念之仁,有可能達成默契,實施一項人道主義措施,即允許城內婦孺出城采摘野菜,減少平民死亡,稱為“采青”。根據王蘭英相關史料的描述,個人推測唐軍和王鄭軍隊對洛陽市民也實行了這項政策——起碼階段性實行過。王蘭英和獨孤師仁應該是混在出城采青的婦孺中,逃出生天的。

“師仁啊,別怕,阿媼帶你去長安找伯父。”我想,在逃難的路上,王蘭英這樣安慰小師仁,“你庶出的伯父(獨孤開遠),你沒見過。他和你耶耶(父親)一樣,都是英雄!隋朝大業十三年,在江都,宇文化及進宮弑殺隋煬帝,叛軍闖進了成象殿,宿衛兵士都背叛煬帝,歸附了叛軍。你叔叔當時是天子千牛,堅決不投降,和右屯衛將軍獨孤盛合力跟叛軍死戰,力竭被俘。叛軍敬佩他忠義,把他放走了。聽說他投奔了大唐。獨孤家的人都是英雄!有阿媼在,我們師仁什麽都不怕,也要做背逆歸唐的小英雄!”

王蘭英帶師仁投入唐軍的兵營,雙雙獲救。

唐高祖李淵聞訊,封王蘭英為“永壽郡君”,以資嘉勉。

【師仁乳母王氏,慈惠有聞,撫鞠無倦,提攜遺幼,背逆歸朝。宜有褒隆,以錫其號。可封永壽郡君。】

不清楚王蘭英對這份獎賞作何反應。也許她不善言辭,僅僅憨厚地笑笑;也許她會說:“我只是一個乳母,但我懂得那個字——‘愛’!”

關於獨孤師仁歸唐之後的情況,我還沒有找到史料。不過,師仁和李淵有親戚關係。師仁的祖父獨孤羅是李淵母親獨孤氏的親兄弟,也就是說,師仁的父親獨孤武都和李淵是表兄弟,所以師仁是李淵的表侄。獨孤武都為投效李唐而死,乳母王蘭英的事跡又感動了李淵,加上李淵性格比較寬厚,也算一個慷慨大方的人,估計師仁的待遇不會差。另外,師仁的伯父獨孤開遠在唐朝封爵考城縣公,終官於左衛將軍,總體來看混得也不錯。

希望小師仁茁壯成長,和乳母王蘭英一起沐浴著和平的陽光,安度幸福的一生。

錫劇《王蘭英》

像荀灌、王蘭英這樣的女性,如果生活在太平盛世,遭遇某些難堪的危險——例如撞上性騷擾、色狼,相信也會有意想不到的表現。比如唐朝滕王府典簽崔簡的妻子鄭氏。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的《滕王閣序》容易使人產生一種遐想:滕王該是怎樣一位風雅俊逸的藍孩紙?事實令人大失所望。

滕王——唐高祖第二十二子李元嬰,好色放蕩,荒淫無恥,對手下屬官的漂亮妻妾一個也不放過,連不吃窩邊草的兔子都不如。他每每打著王妃召見的幌子,把別人的妻妾騙進王府,見面就動手,吃相極其難看。受害人懾於他的身份權勢,又顧慮自己的名譽,往往敢怒不敢言,只好吃啞巴虧。

崔簡的妻子鄭氏完全不同。她有備而來,雄赳赳走進“王妃”指定的會見場所,一個小閣子。滕王以為她和之前那些女人一樣不敢吭聲,鑽出來就要重施故伎。但鄭氏才不怕丟臉,立刻大喊大叫,嘶聲呼救,倒把滕王嚇了一跳。

滕王的左右侍從慌忙阻止:“這是大王,你別喊!”

鄭氏裝糊塗:“大王怎麽會這麽賤?大王怎麽會乾這麽不要臉的事?肯定是下賤的奴婢!”邊罵邊脫下一隻鞋子,把滕王劈頭蓋臉痛打一頓,還用手指甲使勁抓撓滕王的臉,抓得他皮破血流。

滕王妃聽見喧嘩聲,出來察看,滕王的秘密就此揭穿。鄭氏全身而退,滕王滿頭掛彩,羞愧得無地自容,十多天沒有露面。

【《朝野僉載》:唐滕王極淫,諸官妻美者,無不嘗遍,詐言妃喚,即行無禮。時典簽崔簡妻鄭氏初到,王遣喚,欲不去則怕王之威,去則被王所辱。鄭曰:“昔湣懷之妃,不受賊胡之逼,當今清泰,敢行此事邪!”遂入王中門外小閣,王在其中,鄭入,欲逼之。鄭大叫,左右曰:“王也。”鄭曰:“大王豈作如是,必家奴耳。”以一隻履擊王頭破,抓面血流,妃聞而出,鄭氏乃得還。王慚,旬日不視事。】

前面提到的壽昌縣君李氏,不知道她的丈夫盧甫在晚年是否會想起這些故事?李氏也用她的方式戰鬥過,為了義,為了愛。然而結果還是過於慘烈。假如她有類似荀灌、王蘭英、鄭氏的幸運;或者,攻入蘄縣的草寇能像抓獲獨孤師仁伯父——獨孤開遠的宇文化及叛軍一樣,存有敬畏之心,李氏就不會死。她會履行和盧甫的約定,在永泰元年的冬天回家。

盧甫是孤兒,兄弟相依為命長大,成年和李氏結婚,有了一個更加溫馨的家。不想人到中年,妻子死於非命。

變成鰥夫的盧甫繼續勤勤懇懇地工作,守著他和妻子共同的家園。假設他聽過陳潔儀的那首歌——《天冷就回來》,有一句歌詞必定經常在他夢中縈回:“天冷她沒回家,我仍然在等待,明天的雨點灑下來,那滋味就是愛……”

我猜盧甫留給親人的最後一句話是:“洛陽縣、三川鄉、郭村,合葬。”

貞元十九年十一月二日,由兒子盧穆主持,盧甫的靈柩運抵洛陽縣三川鄉郭村,與李氏合葬。盧甫的族弟盧峻撰寫了墓志銘。

這一年天冷的時候,一對分別三十六年的夫妻,團圓了。

此後,盧甫沾妻子的光,以李氏丈夫的身份在史書中留下了名字。但是,假如可以選擇,他寧願籍籍無名,和妻子相守一輩子,晚年並肩坐在會節的私家花園裡,眯著昏花的老眼,一起看紅花綠草、蝶粉蜂黃。

能做女戰神當然很好。但生活在安定、和平的時代,對所有人來說,都更好。

參考資料:《洛陽出土歷代墓志輯繩》、《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隋書》、《朝野僉載》等。

作者簡介: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南京大學法學院畢業,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癡、考據癖。長篇小說《神探王妃》、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筆名“淺樽酌海”,已簽約出版,繼續創作中;前者部分連載於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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