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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雲錦紅樓夢

  到南京,總會想起《紅樓夢》。

  誰不知道呢?《紅樓夢》中的四大家族是:“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書中的十二位重要女性被命名為“金陵十二釵”。

  小說第二回中賈雨村對冷子興說:“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往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不但有金陵,還出現了南京的另一個別名“石頭城”。

  《紅樓夢》本叫《石頭記》,所謂“石頭”,自然是指那塊被棄青埂峰下、“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頑石”,但如果聯想到南京又叫石頭城,則《石頭記》這個題目應該也蘊含著作者對曹家鼎盛時期生活過的南京的懷念。

  連書中的也許是“頑石”變幻而成的“通靈寶玉”,南京人也發現了它的“生活原型”,認為是南京特產的雨花石。當我在雨花石博物館看到這個說法不禁大吃一驚。一直以為“通靈寶玉”是羊脂玉,至少也是白色的軟玉,要不,怎麽說“一個是美玉無暇”?可是,仔細再看曹雪芹的描寫:“大如雀卵,燦如明霞,瑩潤如酥……”還真是和雨花石有幾分相似,加上曹家和南京的深厚淵源,南京人將小說家的虛構作出這樣的解釋,別處的人即使不認可似乎也很難反駁。

  歷經滄桑的石頭城南京,今日依然遍地都有與《紅樓夢》、曹府有關的遺址:大行宮、夫子廟、桃葉渡、三山街、東箭道、青溪、烏龍潭……據研究者考證,共有四十多處。而琳琅滿目的雲錦博物館、江寧織造博物館,則是明確無疑地向“江寧織造”致敬了。當然,今天人們心目中的“江寧織造”,所代表的不是曾經的官辦織造局和曹府的鼎盛,而是一種值得驕傲的絲綢文化、手工傳統和審美風范。

  《紅樓夢》第三回,黛玉進府看到的榮國府正堂“榮禧堂”的烏木鏨銀字的對聯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黼黻,讀作斧服,本指古代官僚貴族禮服上繡的兩種花紋,後來泛指官員貴族的衣飾圖飾和華貴衣物。據說曹雪芹的爺爺曹寅詩文中多用“黼黻”二字,以顯示其顯赫的織造家世,曹雪芹雖以“假語村言”掩飾小說的真實來歷,但是他自己擬的這副對聯,一上來就用了爺爺喜歡的字眼,更表現出作為“江寧織造”的後代對絲綢文化耳濡目染的見識和對服飾之美特別敏感的特質。

  若論清代的官辦織造,就不能不提到南京的江寧織造和曹家。其實江寧織造本不姓曹,江寧織造自順治二年建立起,至光緒三十年(1904年)撤銷時止,共存在260年時間。在這260年的時間中,主管織造的官員,先後更迭達數十人之多,而其中最為人們熟知的,是曹璽、曹寅、曹顒、曹頫四人。曹家祖孫三代四人連任江寧織造達65年之久,與江寧織造和南京的關係最為密切,影響也最大。這65年,是曹家的興盛期,也是江寧織造府的輝煌期,所以一說江寧織造就想起曹家。曹寅之孫、曹頫之子,就是曹雪芹。正因如此,《紅樓夢》這部百科全書中,絲綢服飾的品目異常豐富,描寫特別細膩。

  讀過《紅樓夢》的人誰會不注意到裡面花團錦簇的綾羅綢緞?

  “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蠣螭瓔珞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這是鳳姐出場時的打扮。“洋緞”“洋縐”者,都是舶來品嗎?不一定。據沈從文先生研究,“洋”字當指布料圖案樣式帶西洋風格,不能由此判定布料就是舶來品。如此說來鳳姐這一身“彩繡輝煌”,依然可能是國產,而且出自南京。

  “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膁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這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時神采飛揚登場的史湘雲。

  雲姑娘的這一身打扮,真是江寧織造的活廣告、南京雲錦的集大成了。尤其是片金、裝緞,片金是用金箔製成金線,然後和蠶絲同織而成(“穿金戴銀”這個成語中的“穿金”依靠的就是這種工藝,南京有金箔鍛造的傳統,曾有明朝製作真金線的官營作坊,今天“南京金箔煆製技藝”已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裝緞,應作“妝緞”,又叫“妝花緞”,是雲錦巧奪天工的巔峰之作,也是江寧織造直到今日南京雲錦的明星產品。

  南京雲錦與成都的蜀錦、蘇州的宋錦、廣西的壯錦並稱“中國四大名錦”,與蘇州緙絲並譽為“二大名錦”;始於南朝而盛於明清,是絢爛奪目、精美絕倫的中國傳統工藝美術珍品,又被稱作“中國古代織錦工藝史上最後一座裡程碑”。

  織造一塊上等雲錦需要經過異常繁複的工藝程式,老藝人有“一掄、二撳、三抄、四會、五提、六捧、七拽、八掏、九撒”的拽花字訣,織手要做到足踏開口、手甩梭管、嘴念口訣、腦中配色、眼觀六路、全身配合。“七上八下”是織造雲錦所必需的工序,製作工藝之繁複,僅僅旁觀也眼花繚亂,歎為觀止。

  湘雲身上所穿的“妝花雲錦”,需要大花樓機一上一下兩位織工同時創作,憑借提花工“通經”的準確和織造工“斷緯”的靈巧,還有兩位巧匠驚人的默契和耐心,方能織就,難怪有“寸錦寸金”之說。雲錦中的“挖花盤織”、“逐花異色”“挑花結本”等工藝至今仍只能用手工完成,堪稱高科技時代的手工技藝活化石。

  明末詩人吳梅村這樣描寫南京雲錦:“江南好,機杼奪天工,孔雀妝花雲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新樣小團龍。” 清朝書畫家鄭板橋《長乾裡》則有“繅絲織繡家家事,金鳳銀龍貢天子”之句。前者稱道雲錦之美,後者明確指出雲錦主要是為皇家織就的。

  其實,雲錦的魂,不系於天家富貴和貴族氣派,而在於它不同凡響的美。雲錦之美,令人一見傾心又耐人尋味。雲錦之美,讓人歎為觀止又回味無窮。雲錦之美,是越看文化底蘊越厚重、審美意味越濃鬱的美。這樣的美,既是它不言而喻的身份證,又是它儀態萬方地走向全世界的通行證。何須言必稱皇家、稱貢品?在雲錦這個雲蒸霞蔚的藝術世界中,美是最高律令。   

  潘向黎 作家,魯迅文學獎得主,南京大學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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