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山口百惠現象:她何以成為“一億人的戀人”

山口百惠現象

孫歌 /文

從1980年山口百惠引退到現在,已經有十個年頭了。可是,日本的歌迷們並沒有遺忘她。無論百惠走到哪裡,都會有記者的鏡頭對準她,甚至連她的兒子入幼稚園也因此大受干擾。一個退出藝壇十年的歌星,為什麽竟會保持如此巨大的魅力呢?

對於中國的山口百惠迷來說,百思不得其解的則是另外一個問題:山口百惠為什麽要在她紅得發紫的時候引退呢?是有醜聞,還是遇到了麻煩?

我所能看到的資料,一直只有一本山口百惠的自傳《蒼茫時分》,直到1989年初,我才看到另一本談到她的著作:《松田聖子論》(小倉千加子著,飛鳥新社,1989年2月)。這本書提供的一些線索,或許有助於解開上述兩個疑團。

1972年夏,山口百惠報名參加了選拔歌手的“明星誕生”歌詠比賽,順利地通過了預賽和決賽,獲得了第二名。13歲的山口百惠從此開始了她的歌手生涯。當時正在走紅的歌星有天地真理、南沙織、小柳ミル子等人,她們宛如在雲端俯視著人間的天使一樣,美得虛幻而又遙遠。而山口百惠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她判然有別的資質。她粗胖的雙腿、茁實的體形,給人一種現實的存在感;而她的單眼皮與古典式的臉型,又洋溢著一種屬於東亞的傳統風情。CBS·索尼公司的製片人酒井政利,在堆積如山的應招者中一眼就看中了山口百惠,他敏銳地感覺到,一個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可以說沒有酒井政利,就沒有山口百惠,正是他,一手設計了百惠後來的藝術路線,也在某種程度上設計了她的人生。

在山口百惠的性格中,有一種孤獨、堅定、隱忍和感傷的混合成分,這使得她自然具有了沉鬱的表演風格。酒井政利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私小說式的表現方法,讓人把她的成長過程都寫進歌詞裡,再讓她唱出來。百惠唱著歌長大,她唱她自己,唱她的夢想、她的苦惱、她的快樂;而酒井在他把捉到了百惠的“本質”之後,也為她設計出了最適合表現她自己的藝術形式。

當山口百惠登上藝壇之後,酒井為了向她祝賀而讓一位姓小田的乾事把她領到演播室來。這時,小田對酒井說:“這家夥有些瑕疵呀!”並且命令百惠道:“喂,讓我們看一下!”於是,百惠一言不發,把女西服的長下擺卷起,露出大腿膝蓋上一朵花瓣似的紅痣來。

酒井後來寫道:“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那朵花瓣。與此同時,我的腦海中浮現著一個影像,宛如夜晚的火車玻璃車窗上映出來的影子一樣,這就是當時她固執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虛空的目光。……宛如散發著肥皂香味的清潔的少女,為什麽要投身到這個連她企望隱秘在小小胸膛中的身體的秘密也不得不暴露在人前的世界中來呢?”

而這,卻正是山口百惠的“本質”所在。她可以接受任何她所難以接受的現實,而同時又不會在精神上變得卑下;她柔順,在精神上卻又富有貴族性。正因為如此,當她14歲在事務所中接過她的第二首歌——《青色果實》的時候,儘管很受刺激,但卻仍然保持了沉默。這首歌曲唱的是一個少女向她的愛人獻出一切的故事,百惠出於本能感到一種恐懼,害怕這首歌會使得人們對她另眼相待。可是,當她想到自己的躊躇在商業化的演歌體制中毫無意義的時候,她馬上打消了內心的抵抗感;在演唱這首歌曲時,她竟然喜歡上了它。

繼《青色果實》之後,百惠陸續演唱了《被禁止的遊戲》《春風的惡作劇》《一個夏天的經驗》,它們使得她幾乎得到了“不良少女”的稱號。然而百惠本人卻認為她與這些歌一同成長起來了。因為是它們喚起了她內心深處作為女性的微妙心理,開始在感情上走向了成熟。

但是,百惠忽略了另外一個方面,而小倉千加子替她注意到了。這就是,從《青色果實》開始,她就走上了一條取消自我的路線。她歌唱的是一個被動的、純情的、願意為自己的愛人無條件犧牲一切的女性形象,這是一個無條件奉獻的形象。百惠從歌詞中學到了這一點,她的人生就這樣開始了。

山口百惠的歌曲主要由阿木耀子及千家和也作詞。稍後,阿木開始交給百惠一些有關失戀的歌。在這些歌中,百惠歌唱愛情的難以割捨以及被拋棄的幽怨,她在其間發現了一個千家和也的歌詞中沒有出現過的世界。千家教給她怎樣放棄自我,但他的歌詞是平板的和觀念性的;而阿木耀子則把愛情的世界從觀念移向了現實。百惠立刻被征服了。她說:“阿木的詩變成了我的語言。”在《橫須賀故事》這首歌裡,她唱出一個被過去的戀人拋棄卻又無法自拔的女子的哀怨之情。在她與戀人之間,似乎存在著一個第三者,但失戀的少女並沒有遷怒於她,只是一味地想追回已經失掉的過去。她沒有看出愛情的荒誕,卻隻沉溺於愛情的難以割捨,於是,她只能在為已經不被人愛戀的自己哭泣的同時,重新回到愛的幻影中去。山口百惠非常喜歡這首歌,她說:“我切實地感到第一次遇到了我自己的歌。”與其說百惠也有類似的經歷,倒不如說她與歌中表達的感傷之情一拍即合。

一年之後,百惠又接到一首新歌:《假黃金》。這首歌與《橫須賀故事》堪稱姊妹篇,一年前被拋棄的女子又找到了另一個情人。但是,她與這個情人在一起的時候,卻念念不忘去年那個拋棄她的人:“聲音不同,年齡不同,夢境不同,黑痣也不同;對不起,我又和去年的人相比了。”“太陽出來,影子不同,顏色不同,光影變幻;對不起,請等待我忘掉去年的人。”這個純情的女孩子,儘管被拋棄,卻不能忘情於舊情人,這個古老的東方戀愛模式傾倒了百惠的歌迷,也傾倒了百惠本人。

對於中國的山口百惠迷來說,百惠的歌遠比不上她主演的電影和電視片有影響。《絕唱》《伊豆的舞女》《血疑》《命運》……無論在哪一部片中,百惠扮演的都是純情、隱忍、以犧牲自己為樂的形象。《命運》似乎把這種形式推向了極端,百惠扮演的女主人公不近情理地把戀人推向她的情敵,在中國觀眾看來實在有些不可理喻,然而在百惠那裡,經過了從《青色果實》到《橫須賀故事》再到《假黃金》的訓練,這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小倉千加子在《松田聖子論》中尖銳地指出:“百惠的愛從始至終植根於被虐狂、感傷主義、利己主義之中,這正是日本戀愛的土壤。橫須賀並不是日本‘現代’的所在。”

在開始演唱阿木耀子的歌詞時,百惠也開始了她與三浦友和的戀愛,於是,她把從歌詞中學到的東西全部應用到自己的感情生活中去了。為了戀愛的成功,她必須具備兩種感情:一、因為與對方相差七歲,她必須擁有超過自己實際年齡的女性意識;二、她必須否定自己在社會上所處的優於對方的地位。百惠毫不費力地做到了這一切,因為阿木早已為她提供了藍本。

這時,百惠演唱了《秋櫻》。這首歌描寫一位行將出嫁的少女對母親的依戀和母親對女兒的囑咐。“哪怕吃盡苦頭,終於會變成笑談,女兒你不要擔心。”這是媽媽走過來的路,她又把自己的人生傳給了女兒。百惠終於唱著這首歌回到了日本的傳統之中,這種傳統淹沒個性,推崇“國家”,把一己的發展貶到低下的位置。百惠的愛,正與日本的這種傳統相吻合,她終於成長為一個“日本的妻子”。

酒井政利對山口百惠說,希望她成為“一億人的戀人”,而百惠卻回答說,她“只為一個人而唱”。酒井感到出現了危機,他試圖再請阿木描寫三角戀愛的歌來挽救百惠,然而為時已晚,百惠已經唱完了她該唱的歌,她已經不需要再向阿木耀子學習了。

山口百惠在1980年引退了。不是為了醜聞,也並非遇到了麻煩。為了百分之一的幸福,她犧牲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或許對於百惠本人來說,這百分之一就是百分之百,然而她獨特的性格卻使得她的歌迷們無法忘掉她。也許,今天的日本已經不再是《秋櫻》裡所歌唱的母親居住的地方,但是,山口百惠卻仍然是日本旋律中一個持續著的音符。她把自己的自傳題名為《蒼茫時分》,這是長夜將盡黎明將至的臨界點,這一時刻的渾然與含蓄,不僅象徵著百惠日後的人生,而且也象徵著日本主旋律中的持續低音吧。

本文摘選自《求錯集》,孫歌 著,新民說·廣西師大出版社 2018

超級折扣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