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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三國”:第零次世界大戰

撰文:李潔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大清帝國、日本帝國、俄羅斯帝國,以國運相賭的“晚清三國”,慈禧太后、明治天皇、末代沙皇的日俄戰爭(1904—1905),儼然豪賭“第零次世界大戰”!戰後僅6年,矗立近300年的清國大廈,即土崩瓦解。關於“第零次世界大戰”,還基於一個至今沒有打破的戰爭紀錄,即交戰雙方,竟沒有法律意義上的戰勝國與戰敗國!而這100多年前的日俄戰爭,孵化了晚清各意識形態與政治派別的出世,加速了帝國的解體,極大地改變了中國乃至東亞的政治生態,影響至今未絕。回望這段歷史,俄國或淡忘,日本或美化,這是一部中國人自己寫的力求還原當年政治生態和世界地緣政治格局的新著。

《晚清三國》(九州出版社/理想國,2019年4月出版)作者李潔兩度造訪旅順口,三度在遼寧大地上驅車馳騁,重尋當年日軍的進軍路線,或曰沿當年俄軍的敗北路線,車輪逐次碾過丹東、鳳凰城、新賓、本溪、遼陽、沈陽、鐵嶺、法庫和昌圖,逐一打探戰爭遺跡。

以下文字受權摘自該書。

1904年2月6日下午,所有尚未離開旅順的日本人都集中到了碼頭上,在他們國家外交官的引領下,他們默默登上了一艘掛著米字旗的大輪船,然後,慢慢駛出了人們的視線,消逝在暮色茫茫的大海裡。

聽說,那艘英國大船去了海峽對岸的膠東半島,那兒,有英國的租借地芝罘和劉公島。英國與日本是兩年前正式簽訂過同盟條約的盟邦。戰爭在即,西方老大哥出面幫助遠東小兄弟撤僑,合情合理。

俄太平洋艦隊巡洋艦“吉安娜號”艦長米哈依爾·切卡斯基,這一天,在自己的日記上,如是寫道:“今天看到了各行各業的日本人接到來自煙台日本領事的電報後,從旅順口撤離了。顯然危險臨近了……”

日本人的突然撤離,讓人們愈發清晰地看到可怖的前景:日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不過,按國際慣例,開戰之前,發起戰爭的國家總要向各國歷數一通敵國的不是,以佔領道義上的制高點,博得國際社會的同情,然後,再向敵國開戰。所以,旅順口的俄軍官兵與民眾,都在緊張地等待著東京傳來不祥之音。

這一天,在旅順口的俄國人,除了阿列克謝耶夫,只有“遠東總督府”外交官普蘭遜從外交渠道知道了日本主動斷交這一不祥之訊。

本地唯一的報紙《新邊疆報》有所風聞,派員趕來求證,但被“總督大人”一口拒絕,理由是:“這將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該報的創辦者是太平洋艦隊的檢察官、陸軍中校阿爾丁米耶夫,他自然不敢違背“總督”的旨意。

然而,日本人全部撤走的第二天,即2月7日,日本政府並沒有宣戰。

今天,即1904年2月8日,白天又平安地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

入夜,旅順口的大部分居民,不管是拜菩薩的,還是拜聖母瑪麗亞的,都在忐忑不安的昏暗中進入了夢鄉。

1

艦隊司令夫人的命名日舞會

那天深夜,並非所有的在旅順口的俄國人都因憂心忡忡而耿耿難眠。

小斯捷潘諾夫睡去之際,不遠處的海軍俱樂部裡,卻是燈紅酒綠,太平洋艦隊的將校及夫人們正在翩翩起舞。

30多年後,在家鄉烏克蘭敖德薩的一所高校當老師的前紅軍軍官小斯捷潘諾夫,將這晚的海軍舞會寫進了他的成名作、歷史小說《旅順口》的開篇:

這是晴朗寒冷的一天,快到黃昏了。夕陽照著旅順口和四周黯淡的山岩。海上吹來一縷縷的微風,拂掃著地上的余雪。

在港口和城市裡,顯得比平素格外熱鬧。1904年1月26日(俄歷,即公歷2月8日),關東州全體俄國文武官吏紛紛來到旅順口。今天是太平洋艦隊司令斯達爾克的夫人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的命名日。海軍軍人照例要開跳舞會慶祝。……

晚上9點鍾時,就有許多賀客到了海軍俱樂部。……舞廳裡很快就聚滿了人。

所謂命名日,即信奉東正教的俄國人,在嬰兒時由其教父以某位聖徒的名字為之起名的日子。對俄帝國上流社會來說,命名日是一年一度非常重要的紀念日。

蘇聯作家繼續寫道:

旅順口要塞司令史特塞爾將軍今天特別高興,他剛剛在賭紙牌的時候,把他的經常牌友都打輸了。這些牌友就是他的參謀長羅茲納托夫將軍、副官憲兵大尉沃家格和中校副官長德米特力也夫斯基。

史特塞爾,又譯斯特塞爾,駐守旅順的俄陸軍最高長官,其全名是阿納托利·米哈伊洛維奇·斯特塞爾。據《日俄戰紀》第二編介紹,此人1848年生於俄京聖彼得堡,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陸軍學校,從炮兵少尉始,參加過俄國與土耳其奧斯曼帝國之間的克裡米亞戰爭,1889年調任東西伯利亞軍區,歷任要塞司令、步兵第二旅旅長,1899年1月晉升為陸軍少將。

關於東西伯利亞,略微多說幾句。俄語“西伯利亞”源於蒙古語“西伯爾”,意為寧靜的泥濘之地,本是一大片極蠻荒與極寒冷的人稀地廣的曠野,並無國家形態,是蒙古人第一次統一了這片地區,將其置於元朝的嶺北省轄下。17世紀俄國快速東侵,崛起於中國東北的大清則征服了蒙古,俄國與大清便在西伯利亞相遇,成了鄰邦。1689年簽訂的《尼布楚條約》即為中俄兩國間的第一個邊界條約。後因俄國的進逼與大清的退讓,西伯利亞成了俄國獨霸的地方。所謂東西伯利亞,易生歧義,實為西伯利亞以東地區,即赤塔以東直至太平洋的廣袤土地。東西伯利亞軍區,即後來的俄羅斯遠東軍區,是19世紀後期從西伯利亞軍區分離出來的新的軍區。

東西伯利亞軍區第一次派兵出國作戰,即斯特塞爾到任後的第二年。中國的《日俄戰紀》上有如下記載:

翌年,我國拳匪作亂,[斯特塞爾]率所部旅團援天津,拔英將西摩於重圍之中。亂平,以功擢中將。日俄戰起,新編西伯利亞第三軍團,遂任為軍團長。

“旅團”與“軍團”都是翻譯者按日軍編制對俄軍的套用,即旅與軍。西伯利亞第三軍即關東防區—旅順到金州一線防區—的駐軍,斯特塞爾以中將軍長兼防區司令,是大清國境內俄軍的最高將領,時年56歲。

看其履歷,他是一個職業軍人,從18歲到56歲,從少尉到中將,他按部就班地晉升,並無不良記錄。

但據當時同在旅順的另一位陸軍中將斯米爾諾夫向沙皇的密報,這個斯特塞爾,其實是個私德很差的人,他心胸狹窄,頭腦糊塗,而且嫉賢妒能,貪生怕死,身為防區最高指揮官,戰爭期間,他竟然一次也沒上過前線!

斯米爾諾夫從生活作風上舉報斯特塞爾,稱:“市內一些酒鬼,頻頻出入其家,大行不正之事。”

小說《旅順口》也印證了斯特塞爾的陋習,即他曾在家裡招自己的屬下賭博。看來,他在家行的“不正之事”,大概就是指他在家聚眾賭博,而且是和部下賭。主客之間,領導與部下之間,輸贏結果可想而知。由此看來,這位陸軍中將的人品確實不算高。

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應該是歷史場景的真實再現。至少從對斯特塞爾的描寫上,我看到了《旅順口》的真實的一面。然而,既然是小說,哪怕是歷史小說,也要靠文學虛構來堆砌故事。所以,我無法確定書中的情節哪些屬合理想象,哪些屬歷史真實。不過,開戰之際,太平洋艦隊的將校們正在艦隊司令斯達爾克官邸扎堆聯歡一節,並非杜撰,而是有旁證的事實。

且讀一讀,日本海軍軍令部(即海軍司令部)於戰後編纂的《日露海軍戰史》:

露國某將校之記事:稱2月8日為瑪麗婭命名之慶祝會,艦隊官兵大半上陸。斯達爾克亦因為陸上官邸開踏舞會,招待海軍之主要軍官。

其陸軍軍官,亦集於某軍醫夫人之處。……

“露國”就是俄國。

2

兩個“阿列克謝”

開始解讀日俄戰爭時,無論從大連的地方史專家、作家的相關專著,還是在網上,我曾一直被“皇叔說”誤導著。只是,這位“總督”一會兒在旅順口布置防務,一會兒在聖彼得堡出席禦前會議,實在讓我困惑—即便當今,若乘國際列車從北京經滿洲裡前往莫斯科,也要耗時6個晝夜,往返一趟,要一個月,他阿列克謝耶夫哪有工夫像神行太保一樣倏爾來又倏爾去?

因為有疑慮,便在北京請一位擁有俄羅斯文學博士頭銜的朋友幫我登陸俄文的維基百科去查證一下。我懷疑,當時,俄國有兩個叫阿列克謝的重要人物。不料,朋友當場指著筆電上的俄文頁面告訴我說:你看,俄日戰爭期間的“遠東總督”,就是皇室成員、大公。這一來,我又糊塗了。

終於有一天,我恍然讀出:日俄戰爭期間,俄國有兩個“阿列克謝”!

聖彼得堡的那一位“阿列克謝”,生於1850年,其全名為阿列克謝伊·亞歷山德洛維奇,擁有帝國最高一級爵位—公爵,人稱阿列克謝伊親王或大公。那人確實是尼古拉二世的祖父亞歷山大二世的私生子,尼古拉二世的父親亞歷山大三世的同父異母兄弟。因沙皇是俄羅斯帝國陸海軍大元帥,所以,他以大元帥的代表身份主管海軍事務,位居海軍大臣之上。當年日本將其譯為“亞力克生”,稱其為海軍元帥。

沙皇派在遠東負全責的那個最高軍政長官,生於1843年,其全名為阿列克謝耶夫·葉甫蓋尼·伊萬諾維奇,與皇室毫無血統淵源。如果硬說有什麽關係,那便是他因與名字相似的親王相識以後,才有了飛黃騰達的機緣。

當年在日本出版的時事雜誌《日俄戰紀》上,有這位阿列克謝耶夫的詳細介紹,只不過我開始時沒仔細看而已。

該刊的第一編上,就有《俄將亞力克塞夫事略》:

亞力克塞夫,亞米尼亞人,一千八百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生於俄國佗利亞縣。幼入海軍士官學校受軍人教育,一千八百六十三年卒業,充士官候補生。……一千八百六十五年,補海軍少尉,會美國南北交戰隨林沙士基將軍使美,頗有閱歷。……一千八百七十五年,隸亞力克生(即阿列克謝伊)親王部下,調“蘇愛多拉那”軍艦,遊弋大西洋、地中海。

瞧,早在百多年前,人們就知道在遠東主持工作的這個人,和在聖彼得堡主持軍機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而且,該刊還把兩位阿列克謝相識的具體時間和地點都注明了。

我手頭有兩本當年俄國要人寫的中文版的回憶錄,一本是《維特伯爵回憶錄》,一本是根據庫羅帕特金的劄記《滿洲悲劇的序幕》編纂而成的《日俄戰爭》,兩本書均於1976年秋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在這兩本書的注釋裡,兩個阿列克謝被分別注明。

謝爾蓋·尤裡耶維奇·維特是沙俄末期最重要的政治家、外交家與經濟學家,是主管西伯利亞大鐵路建設與旅大租借地的禦前大臣、財政大臣。庫羅帕特金則是由侍從將軍、陸軍大臣改任遠東陸海軍總司令的戰爭最高指揮者。這兩本回憶錄的最後,都有“人名對照表”。前書將主管海軍事務的公爵的名字以英文寫為Alexey Alexandrovich,而將“遠東總督”寫為Alexeyev;後書則將兩人分別用俄文Αлексей和Αлексеев寫明各自的名字,而且後書還明確標明,Αлексей是亞歷山大三世之兄,侍從將軍、海軍大將,Αлексеев是侍從將軍、海軍大將和“遠東總督”。

由此可見,史達林時代的那位紅色作家實在無知。

攀附上名字相似的親王的那一年,阿列克謝耶夫已經32歲了。一個貴為帝國親王,一個是老大不小的海軍中尉。以親王之尊,周遊大西洋和地中海時,所乘坐的必定是大型軍艦。而大型軍艦上的中尉,只可能是“長”字輩的下級軍官,如航海長、槍炮長、觀通長、水手長、輪機長等等。若無適宜機緣,區區一“長”,根本蹭不到親王身邊並獲得其賞識!

在那本《維特伯爵回憶錄》裡,我找到了阿列克謝耶夫從平庸走向顯達的機緣。

維特,清史料中譯作韋德或威特,是末期兩代帝俄時代最重要的廷臣,也是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政治家,自然也注定是本書的主要人物之一。維特明白無誤地告知世人,這一個“阿列克謝”是如何被那一個“阿列克謝”記住的:

他在海軍服役期間也沒有什麽昭著的功勳。他發跡的經歷是很特殊的。當他是一個年輕的海軍軍官的時候,曾隨阿列克謝伊·亞歷山德洛維奇親王作周遊世界的航行。據說到達馬賽的時候,這些歡樂的旅行家辦了一次酒席,這位年輕的親王的行為非常失禮和強暴,以至被警察傳訊。據說阿列克謝耶夫當時居然使警察相信是他而不是親王犯了無禮的罪。他付了一筆罰款,從此便贏得了親王的寵信。

正應了“朝裡有人好做官”那句話,亞歷山大三世繼位以後,出身不大光彩的皇兄阿列克謝伊被派往海軍部主持工作。從此,阿列克謝耶夫時來運轉,人生的道路越走越寬闊——

他先是被海軍部以少校視察官的身份派駐法國,監造本國購製的一艘新型戰艦。《日俄戰紀》上說他在法國“越三年,聲名藉甚”。新艦造好後,被沙皇亞歷山大三世親自命名為“格爾尼羅號”。格爾尼羅是一位在克裡米亞戰爭中立下顯赫戰功的俄軍將領的名字。阿列克謝耶夫順理成章地成了這艘新戰艦的艦長。

1889年,時年21歲的皇儲尼古拉赴希臘參加該國太子君士坦丁的婚禮。

眾所周知,歐洲王室多姻親。當時,希臘太子君士坦丁是俄國太子尼古拉的表哥,即他們都是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九世的孫兒,尼古拉的母親與希臘的國王是親兄妹,按中國的對輩分的精確稱呼,未來的俄國沙皇與未來的希臘國王是姑舅家的兄弟。

歸國時,海軍部安排接尼古拉回國的軍艦,正是“格爾尼羅”艦!如此一來,阿列克謝耶夫又攀識上了未來的君主尼古拉。第二年,“格爾尼羅號”編入太平洋艦隊,赴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的途中,在亞丁灣與巡遊遠東的尼古拉的座艦會合,為其護航。一路上的保駕,必定讓他再度贏得了未來沙皇的認可。

1894年秋,中日兩國爆發戰爭。已經晉升海軍少將、海軍副參謀長的阿列克謝耶夫奉令乘地中海艦隊的戰艦前往觀戰,並留任太平洋艦隊司令。“三國干涉還遼”期間,也正是他坐鎮黃海威懾日本列島之際。第二年,阿列克謝耶夫晉為海軍中將,隨後調為黑海艦隊司令,曾指揮該艦隊的32艘戰艦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演習,尼古拉二世親臨檢閱。1899年12月,阿列克謝耶夫被派回遠東,在俄國租借地旅順口就任關東州行政長官兼太平洋艦隊司令。人們都知道,阿氏不斷獲得升遷的原因,是他與主持海軍部的阿列克謝伊大公有著特殊的親密關係。

兩個“阿列克謝”的交集大抵如是。除了名字相近之處,再是他倆的軍銜相同,即都是海軍大(上)將。所以,當年,遠離俄都萬裡之遙的旅順口官兵們很容易以訛傳訛,合二為一,把兩個人當成了一個人。小斯捷潘諾夫的爸爸當年只是老虎尾炮台的指揮官,論軍銜應是尉官,想必見到“總督大人”的機會不多。遑論尉官,即便大多數駐旅順的校官甚至將官,恐怕也分不清在國內為數極少的侍從將軍和皇室成員的服飾究竟有哪些區別。穿上海軍上將禮服的“遠東總督”,肩章上和授帶上的金穗與胸前的一堆勳章一起金光亂閃,局外人不被晃瞎了眼才怪!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種可能—老斯捷播諾夫把從戰友那兒聽說的信息當成真事兒告訴了家人。兒子成人後,又把這“真事兒”一本正經地記了下來,並散布開來,由此誤導了不知多少讀者!

然而,因為是獲過史達林文學獎的“老大哥”作家的解釋,所以,沒有中國讀者懷疑其權威性。於是,我讀到的這些年國內出版的有關日俄戰爭的文字,無論是文史學者筆下,還是散文作家筆下,無不對“阿列克謝”有了許多猜測性的講述,如“遠東總督”一會兒在中國的旅順口主持對日作戰部署,一會兒在遙遠的聖彼得堡宮廷裡主持重臣會議。其實,到遠東任職以後,阿列克謝耶夫就再沒有機會回到俄京述職。開戰前,他曾請求趕回首都當面向沙皇陛下匯報與請示一次,但終未獲批準。所以,他既無暇,更無權去遙遠的聖彼得堡主持廷臣會議。他與沙皇尼古拉二世和大公阿列克謝伊之間的聯繫,僅限於通信與通電報,而且,還要按嚴格的程序,經他人之手呈上或收下。

重要的事情再說一遍:日俄戰爭期間,有兩個“阿列克謝”,一個是一直在聖彼得堡的俄國海軍統帥、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伯父,一個是一直在旅順口的俄國“遠東總督”、職業軍人。

但願人們不再以訛傳訛。

紅色小說家斯捷潘諾夫還誤稱,阿列克謝耶夫的年齡並不老。其實,這也錯了。1904年的阿列克謝耶夫已經61歲,在當時,已是名副其實的老人了。

3

戰前日俄軍力對比

無論是俄國政要還是日本政府,誰都知道,到了1903年秋,俄國與日本鬧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個阿列克謝耶夫在責難逃。

上一年的4月上旬,日本海軍就在九州海面上舉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實戰演習。阿列克謝耶夫毫不示弱,5月份,他即下令太平洋艦隊在黃海舉行一場針鋒相對的實戰演習。

俄國與日本原來並不隔海為鄰。40多年前,俄國借著調停大清與英法兩國的衝突,即第二次鴉片戰爭之際,從大清割去了烏蘇裡江以東約40萬平方公里的疆域,由此與日本成了隔海相望的海上鄰邦—庫頁島與北海道之間,隻隔著一條不寬的海峽,即俄人所稱的拉彼魯茲海峽,或日本人所稱的宗谷海峽。

早在日俄開戰的半個世紀之前,即1853年,俄海軍中將普加金就率俄艦強闖日本的長崎港,強迫日本幕府政府簽下了兩國間第一個不平等條約。1861年,俄人徑直把軍艦停靠在了日本的對馬島上,愣要“永久租借”此島!只是因為島主與島民齊心抵製,日本幕府政府百般推托,又拜託英國人出面乾預,俄國人才揚長而去。甲午中日戰爭後,因“還遼”而結怨於日本的俄國政府,愣要借日本港口為太平洋艦隊的戰艦提供過冬的錨地,而日本政府竟然不敢拒絕俄國的要求,乖乖地允許俄艦開進本國。俄艦傲然駛入日本港口,名為過冬,實為示威嘛!

回首俄日兩國交往史,其實也就是俄國人的光榮史和日本人的屈辱史。所以,阿列克謝耶夫從知道遠東大洋裡有個島國的那一天起,就沒把該國放在眼裡。

如今,大半輩子過去了,當年的亞美尼亞少年已經成了帝國的海軍上將,他一手掌控的帝國太平洋艦隊,擁有7艘排水量在萬噸以上的戰列艦和大小60多艘航船,總排水量為19.3萬噸,是遠東最大的一支海上武裝力量。而且,整個遠東地區的所有的俄國陸軍,也無不歸他統一指揮了,所以,阿列克謝耶夫哪裡會被小小的日本所嚇倒?

20世紀初的俄羅斯帝國,雖算是歐洲的窮國,但與日本相比,卻是個足夠富裕並強悍的超級大國,其綜合國力是日本的8倍,陸軍兵力為日本的7倍,共計70個師、207萬人,預備役為305萬人,素有“世界第一陸軍國”之稱。

俄國海軍也是一支無人敢逆其鱗的強大的海上武裝力量,計有北方艦隊、波羅的海艦隊、黑海艦隊和太平洋艦隊4大艦隊,總噸位在80萬噸以上。20世紀初,世上只有俄國擁有4支可以抵達世界任何國家的遠洋艦隊。

反觀日本,雖說該國陸軍從甲午之戰時的6個師團猛增到如今的13個師團,但兵力不過17萬人,和俄國陸軍的實力不可同日而語。

日本海軍也是在甲午之戰後急劇擴充起來的,之前,日本艦艇的噸位數只有不到6萬噸,現在猛增至27.89萬噸,計有8艘排水量在萬噸以上的戰列艦、8艘裝甲巡洋艦、16艘防護巡洋艦、20艘驅逐艦和85艘魚雷艦,以及若乾艘輔助艦艇。如日本海軍傾巢出動挑戰俄太平洋艦隊,或在總噸位上稍佔優勢,但在戰列艦的對決中,卻並沒有製勝的把握,更遑論與全俄海軍相抗衡。誰都知道,一旦開戰,沙皇極可能會從歐洲派遣另一支艦隊前來馳援。兩大艦隊南北夾擊小小的島國,結果不言而喻嘛!

所以,阿列克謝耶夫有理由相信,日本人斷斷不敢挑戰本國。正因此,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的陛下尼古拉二世奏報:不必屈從日本人的壓力從滿洲撤軍。

4

日本人偷偷摸摸地打上來啦

夜已深,大難臨頭卻渾然不覺的俄軍高官們,繼續在樂曲與遊戲中放鬆自己。將軍和校官們分別與自己或別人的妻子在優雅地旋轉著,年輕的副官們則坐在一旁,陶醉在了從祖國運來的伏特加的美味中。

日僑撤走兩天后,也就是2月8日晚上,就在阿列克謝耶夫光臨斯達爾克夫人命名日的舞會之前,“總督府”剛剛又收到了沙皇發來的最新禦電。

沙皇賜示:

在今天白天的禦前會議上,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預言:“戰爭可能未經正式宣布即行開始”,日本人“日內想必有驚人之舉”。

沙皇的意思阿列克謝耶夫當然明白,是在提醒他:日本人極可能要不宣而戰!

但時至今日,他又能怎麽辦?所以,明知一場惡戰迫在眉睫,他首當其衝,躲也躲不開,那就只能硬著頭皮,如約出席部將家眷的聚會了。大敵當前,大戰在即,為了穩定軍心,公開露面總比爽約和匿身更為合適吧?

按照小說《旅順口》的描述,一曲終止,阿列克謝耶夫若無其事地起身吻了一下女主人瑪麗婭的手背,邀其進入舞池。在波蘭圓舞曲的歡快旋律中,六十開外且體態肥胖的他,出人意外地以輕巧而靈活的舞步帶著舞伴自如地旋轉起來。

在座者無不為“總督”的超凡舞技拍手叫好。

子夜時分,按日本《日露海戰史》的準確記載,是日本時間2月9日0時32分,也就是中國時間2月8日23時32分,軍港方向突然傳來了令人驚悚的巨大爆炸聲!

海軍俱樂部舞廳裡的玻璃頓時顫抖起來,隨之,爆炸的亮光一閃一閃地映亮了窗戶。

按歷史小說所寫:正單膝跪地拉著瑪麗婭女士的纖纖玉臂優雅地轉圈兒的阿列克謝耶夫,不禁怔了一下,但旋即又釋然了,因為有人進來報告說,那應該是停泊在港外的“列特維讚號”戰列艦在進行夜間射擊演習。

對於遭受第一波攻擊時,俄軍高官還誤以為是本艦隊在進行實彈演習一事,日本人的《日露海戰史》中也有明確記載:

俄國某將校之記事:至夜半炮聲起於港外,群以為“列特維讚”演習夜中射擊,不以為意。已而炮聲再起,甚形激烈,並聞警戒之號音,始知為日本驅逐艦之襲擊。眾皆驚愕,各爭先趨歸。軍隊急行防守警戒線。然倉猝之間,有離隊伍者,有忘攜彈藥者,甚至有二三炮台並未備有炮彈火藥!

俄國人覺悟得太遲了!

轉瞬之間,第二波猛烈的轟炸聲又傳來了!

而且,軍港裡響起了淒厲的警報聲!

陶醉於美酒與舞曲中的軍官們這才如大夢初醒—

日本人打上門來啦!

震驚世界的日俄戰爭,就這樣被日本人偷偷摸摸地打響了。

在劇烈的爆炸聲中,海軍將校們從舞會上一哄而散,奔向港口;陸軍官佐們則從各自的寓所倉皇而出,紛紛趕往營房和堡壘。

這一刻,已經睡沉了的旅順口的平民們,自然也包括小學生斯捷潘諾夫和他的媽媽,也全都驚醒了。每個人都驚恐地坐在黑暗中,祈禱上帝保佑俄國軍人擊退來犯者。

很快,所有的艦炮和岸炮都在探照燈的指引下開始向遠處猛烈還擊。黑黝黝的遠處,有一閃一閃的亮光,那正是敵艦在發炮。

旅順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震蕩中。

俄軍各種炮火猛轟一陣子之後,就漸漸消停了。因為海面上早就一片漆黑,沒有偷襲者發出的一閃一閃的亮光。

顯然,日本軍艦已經消逝在茫茫夜色裡。

5

俄國“總督府”發布第一號戰報

日本人的不宣而戰,讓俄國人大為受傷!

不清楚阿列克謝耶夫當時是如何離開舞場的,人們只知道,天亮以後,“總督府”和太平洋艦隊的主要官佐,都無比沮喪地接受了這樣一個嚴酷的現實—

停泊在港外的16艘戰艦,有3艘主力戰艦被日方魚雷擊中,其中本艦隊最大的2艘戰列艦—排水量12916噸的“澤薩列維奇號”,舵機部分被魚雷擊中;排水量12906噸的“列特維讚號”,直接被魚雷打穿底艙,坐灘於黃金山下。另有排水量6731噸的二等巡洋艦“波爾塔瓦號”中央輪機附近被擊中,所幸尚能自行開回港內。

據海軍修船廠的工程師估算,這3艘受損的戰艦,至少需要3個月的時間才能夠修複。

阿列克謝耶夫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被沙皇陛下蔑稱為“黃皮猴子”的日本人,竟然真的向俄羅斯帝國挑戰了!

無奈,他只得馬上向國內據實奏報。

當天下午,“遠東總督府”發布了有關戰爭的第一號公告:

2月8日深夜,日本魚雷艇未經宣戰即向旅順要塞的俄國艦隊發起了進攻。俄兩艘戰列艦列特維讚號、澤薩列維奇號,及裝甲巡洋艦波爾塔瓦號受損,毀壞程度,待查實後續報。戰鬥結果,雖不能遽行斷定,但據我艦之觀察,敵艦中若乾艘已經受損。敵似見我勢力之強大,故中止戰鬥,卒至退走。

公報的最後,悻悻的老毛子還沒忘了吹一下牛皮。

旅順口唯一的報紙《新邊疆報》獲準刊發了公報。

至此,整個世界都聽到了遠東旅順口海面上的隆隆炮聲。

6

各國競相宣布中立

就在戰爭爆發的這一天,美國向中、日、俄三國聲明:本國保持中立;交戰國應“尊重大清國的中立地位和行政完整”。

稍後,英、法、德、意四國也發出了相同的聲音:本國宣布中立,也支持大清中立。

英國人的聲明有些出人意料,因為早在1902年1月31日,英國即與日本結為同盟國。2月12日,即日俄開戰三天之後,英外交大臣藍斯唐伯爵宣稱:

外人所稱英國將威海衛作為日本之根據地,實屬謠傳。

隨後,英國政府公布了本國的中立條件,包括拒絕日俄兩國使用本國及海外各殖民地的港口、水道、海島等。這些條件,與其他各中立國的規定並無二致。

沒卷入戰爭中的列強們如此仗義,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當人們讀到美國報紙上的這通議論後,就會知道,信奉實用主義的美國人是為何對中華大發慈悲的:

軍事行動的區域得以局部化和有所限制,可以防止中國人民的過分憤激和騷動,並使世界商務及和平交往盡少遭受損失。

原來,義和團的噩夢太讓洋人心有余悸了!

大國既已表態,中小國家趕緊站隊。一時間,瑞典、諾威(後譯挪威)、日斯巴尼亞(後譯西班牙)、丁抹(後譯丹麥)、荷蘭、暹羅(泰國)、伯利西爾(後譯巴西)、墨西哥、墺太利(後譯奧地利)、瑞士、亞爾然丁(後譯阿根廷)、葡萄牙各國相繼宣言中立。

韓國雖也宣告過中立,但已與日本政府新簽訂了合作協議,故可忽略不計。

7

中立是大清國的唯一抉擇

如此一來,清國政府便別無選擇,只能跟在西方大國之後,於2月12日,也以光緒皇帝的名義下詔,宣布“局外中立”:

現在日俄兩國失和用兵,朝廷軫念彼此均系友邦,應按局外中立之例辦理。著各省將軍、督、撫,通飭所屬文武,並曉諭軍民人等一體欽遵,以固故交,而重大局。勿得疏誤。將此通諭知之。

欽此。

當天,大清外務部通電各國:

東三省疆土權利,兩國無論勝負,仍歸中國自主,兩國均不得佔據。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清朝廷雖對日本人心存好感,但也不無戒備。

第二天,駐日公使楊樞即專門行文日本外務部,請其大臣對大清的聲明予以確認。

兩天后,日本政府信誓旦旦地照會楊樞:

日本政府於戰事結局,毫無佔領大清國土地之意。貴國疆域中所屯兵隊,除與戰事實有關係外,必不敢有損害大清國主權之事。請轉告貴國政府查照。

隨後,清廷即公布了甚為詳細的《局外中立條規》,按國際戰爭的中立規則,作出了對交戰國不偏不倚的相關規定。

該條規先是對內製訂了嚴格的“國民守則”,如——

本國民人不得乾預戰事暨往充兵役

不得將船隻租、賣於戰國,或代為裝載軍火

不得以款項借與戰國

不得為戰國探報軍情

對外則劃定了十分具體的交戰區,即在奉天境內,“西至海岸起,東至鴨綠江岸止,南自海岸起,北行至五十裡止,為指定戰地風雲。其中之金州、複州、熊嶽三城及安東縣街為指定戰地風雲”。

也就是說,除此四城之外,其他城區是不得進入交火的。而且,該條規還對交戰國做出了明確的行為限制,如——

糧食柴草一切日用之物,須該國軍隊自行備辦攜帶

不得招募華民匪類充當軍隊

須將日期及在何處開戰,預先知照華官出示曉諭,俾人民知避,免遭兵禍。

為了保護人民生命財產,該條規明確地寫上:“兩國開戰後,凡戰地風雲縣內村屯城鎮人民財產,不免衝突,倘有損失,照公法應由戰敗之國認賠。如有無故殺傷人民、燒毀房屋、搶掠財物,何國所行之事,應由何國認賠。”

在軍事上,清廷也做了一番布置,即令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派武衛左軍駐防於從朝陽至古北口一線,嚴防日俄兩國越界交戰。

一個在國際社會上毫無地位的國家政府,眼見得兩個強鄰要在自己家裡決鬥,既然製止不了,所能做到的,也只能如此了。

2月15日,即日俄戰爭爆發後的第六天,日本政府正式宣布:尊重大清中立。

遲至2月19日,即開戰之後的第十天,俄國政府才宣布:尊重大清中立。

俄國人的姍姍來遲與他們在背後跟清政府討價還價有關。駐清公使雷薩爾奉命一再到東堂子胡同的外務部交涉,要求將遼河以西再劃出40至50公里為交戰區,大清的外交高官們毫不通融地拒絕了他的強求。而且,俄人還要求,大清應將已經宣告中立的韓國視為交戰國,因為該國已成為日本的事實上的盟邦。

中國式的拒絕每每令洋人萬般惱怒卻無從發作。

據史料稱,當時的大清外務大臣們,凡有外國公使前來交涉令吾國不能接受之事時,便集體沉默,甚至有人當場打盹假寐,直到為首的大臣端起茶杯說“請”時,會晤便告結束。按清朝的待客規矩,不管廟堂還是鄉間,主人端杯請茶時,客人就要趕緊呷上一口便識趣地告辭,否則,主人家的下人就會掀起門簾高唱“送客—”,到了那會兒,就等於把你直接轟出門了,你的面子往哪兒擱?

當然,對方提出的可以接受的要求,如請將韓國視為交戰國對其一並實施海關禁運等,這是可以先不瞌睡也先不必端杯的。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智慧。

鑒於韓國確實被日本綁上了戰車,已經不具備中立國的資格,所以,大清國外務部根據俄國公使2月17日的敦請,向各省和總稅務司發出如下通告:“本部查明韓國雖非戰國,現在日俄兩國業已在韓國境內用兵,所有戰時禁貨,自應照例禁止前往。”也就是說,清政府已經將韓國列為實際參戰國,像對待日俄兩國一樣,也對其實施戰時物品禁運了。

就這樣,大清國不得不屈辱地在自己的國土上當起了“局外中立國”。

無論君臣還是東三省人民,都沒有料到,兩個外來的強盜,在自家宅子裡打仗,這一打就是一年多—從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小年夜,一直打到光緒三十一年(1905)的春暖花開時;而戰區也早就禍及整個奉天,受侵害的何止遼東半島上沿岸50華裡之內的人民?

苦難的旅順口,在兩個帝國主義的隆隆炮聲中,無奈地走向了兵荒馬亂的龍年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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