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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先生:小詞中的人生境界

小詞中的人生境界

文/葉嘉瑩

王國維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一定要經歷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種境界。這是出自晏殊的詞: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菊花在煙靄之中帶著一片愁容,那階下的蘭花在寒風冷露之中仿佛是在哭泣,那花上都是它的淚點。“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在紗羅的帳幕之中,開始寒冷了。因為氣象寒冷了,所以燕子向南方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天上的明月不知道我跟我所愛的人離別的痛苦,偏偏把一輪圓月的光輝照著我分離的人。那個月光斜斜地從朱紅色的窗戶上照進來,從夜深直到破曉。到這裡是晏殊詞的上半闋。

他寫的是什麽?寫的是美女和愛情,特別是孤獨的、寂寞的、失落愛情的女子。《花間集》裡邊所有的描寫相思愛情的女子,都是失落的愛情。所以西方有一位學者叫做Lawrence Lipking,他寫了本書《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翻譯成《棄婦與詩歌傳統》。他說不但是西方的詩人,他也特別提到中國的詩人喜歡寫思婦、怨婦,寫相思的、哀怨的、失落了愛情的女子。晏殊的這首詞就是寫的一個閨中的思婦,abandoned woman。

接下來就是王國維所引用的那兩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我昨天晚上對著明月懷念了他一整夜,而秋風把我窗前的樹葉都吹落了,所以說是“昨夜西風凋碧樹”。如果有樹葉在窗前,就望得不會太遠。可是秋風把樹葉吹落了,因此獨上高樓,一眼就一直可以望到天邊。為什麽要望到天涯?我希望天涯有一個騎著白馬的年輕人出現,那是我所懷念的人回來了。可是不是的,“過盡千帆皆不是”,我懷念的人卻沒有回來。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後面說什麽?“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既然相思的人沒有回來,女子就要寫封信。我要寄什麽信呢?“箋”就是信箋,“彩箋”就是五彩的信箋。我不但要寄“彩箋”,還要寄“尺素”。有很多人對“欲寄彩箋兼尺素”這句話很是懷疑,認為已經寄送了“彩箋”,為何還要再寄“尺素”呢?認為應該是“欲寄彩箋無尺素”,意思是說我要給他寄“彩箋”,可是那個走了的人連一封信都沒給我,我連他的地址都不知道,所以才“山長水闊知何處”,不知道他走到哪裡去了。這是非常理性的計較的說法,說他沒有來信,我要寫信卻不知道他的地址。

可是我以為不要隨便地給古人妄改,原文是“欲寄彩箋兼尺素”,說得相當之好。我要寄給他“彩箋”,我也要寄給他“尺素”。你如果要欣賞詩詞,要知道詩詞的美感和作用都在它的語言符號之中,它一切的美感都要看其所用的語言文字。彩箋,是那麽華麗,那麽多情,那麽浪漫;尺素,是那麽潔白,那麽誠懇,那麽淳樸。我對他的感情有像“彩箋”一樣的感情,我對他的感情也有像“尺素”一樣的感情,我要寄的也是“彩箋”,也是“尺素”,這叫“欲寄彩箋兼尺素”。我的兩重感情,可是“山長水闊知何處”,有兩重的阻隔,像山那樣的綿長,也像水那樣的寬廣。因此,“彩箋”和“尺素”,有兩重的感情;“山長”和“水闊”,有兩重的阻隔。

這首小詞寫的是什麽?寫的當然是相思、懷念、愛情。可是你知道王國維說什麽?他竟然說“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成就大學問、大事業的第一層境界。你們相信這樣一回事情嗎?晏殊有過這樣的意思嗎?王國維所說的三個境界,都是用的古人的歌詞,而古人的歌詞都是寫相思和愛情的。王國維說:

古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大家注意,王國維在引用歌詞說完三種境界後,說若不是偉大的詞人,是寫不出給你這麽豐富的聯想和啟發的語言的,然後話鋒一轉:“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意思說我用這些意思來解釋這些小詞,那麽晏殊、歐陽修等一定不會同意。人家本來就沒有這個意思,人家寫的本來就是相思和愛情,你又說什麽大事業和大學問呢?解釋歌詞,可以這樣來解釋嗎?欣賞歌詞,可以這樣來欣賞嗎?西方文論講語言學、符號學等,比如符號,他們就研究語言符號究竟可以起到什麽樣的作用,還講接受美學等等。一位主張接受美學的意大利學者曾經談到,作品本身你寫出來,如果沒有被讀者閱讀,只能是一個藝術的成品,而沒有美感的意義和價值。無論杜甫還是蘇東坡寫得多麽好,你拿去給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看,就不會發生作用。所以美感是在作者的作品在被讀者接受的過程之中而完成的。

那麽作為讀者,你所接受的就是百分之百原來作者的意思嗎?詮釋學(Hermeneutics)認為不一定是,而且他們說沒有一個人能夠百分之百地找到作者的原意(Original Meaning),這是不可能找到的。他們說有一個circle,就是說作為讀者,我來讀一篇作品,從“我”這裡出發去閱讀這篇作品,最後詮釋是回到“我”來。所以王國維讀晏殊的詞之後,才說這是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一種境界。這是他王國維讀出來的,我讀怎麽沒有讀出來呢?因此,王國維之所以讀出來,那是因為王國維有這樣的境界,所以這是回到讀者自己,這是接受美學的看法。

那麽讀者的接受可以和作者的原意完全不同嗎?西方接受美學主張是可以的,他們有一個名詞Creative Betrayal,可以翻譯成帶有創造性的背叛。你帶著讀者的新的創造性,但是你背叛了作者的原意,這是可以的,這也正是作品的生生不已的一種可能性。

回到我們的主題:小詞中的人生境界。王國維從小詞裡邊說看到了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按照西方的接受美學來說是可以的,是Creative Betrayal,這是讀者自己讀出了一、二、三種的境界。每一首小詞都能夠帶給你豐富的聯想的可能性,都能讀出這樣的境界嗎?王國維說不是的,只有大詞人的作品才帶著這麽豐富的可能性。這就很奇怪了,所以說好的文學作品帶給讀者豐富的可能性,為什麽《紅樓夢》有人說是這樣的意思,有人說是那樣的意思,每個人讀出一些道理來?這就是好的作品帶有很多的可能性的緣故,給予讀者很多的提示,可以從其中讀出很多的意思來。

按照西方的接受美學和詮釋學來說,這個意思甚至於不必和作者的意思完全一樣,所以這就是小詞中的人生境界。正是小詞才給人這樣一種人生的境界,杜甫雖然偉大,但是杜甫不給人這樣的境界。因為杜甫的詩都是“言志”的,都是明白地說出來的。他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說“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他說得明明白白的,沒有給讀者留下自由背叛的可能。只有寫美女愛情、相思怨別的小詞反而給讀者以這樣的可能。你可以從你本身的人生境界中看到小詞中的人生境界,王國維就從小詞中看到了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

小詞之中的人生境界不止是像王國維這樣的一種可能性,小詞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我們來看南唐馮延巳的一首小詞《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鵲踏枝》

這是一首很妙的傷春怨別的小詞。比如剛才晏殊的詞,“欲寄彩箋兼尺素”,不是懷念一個人嗎?我的悲哀是因為我相思,是因為我跟我相愛的人離別了。現在馮延巳的這首詞就更妙了。“誰道閑情拋擲久”,他沒有說相思,他也沒有說愛情,他說的是“閑情”。什麽是“閑情”?“閑情”者,我們說“高山有崖,林木有知,憂來無方,人莫之知”(曹丕《善哉行》),“閑情”是說不出來的,不知道它是自何而來的,不知道它何所往而去。你閑下來忽然之間有一種悵惘哀傷湧上你的心頭的,那就是所謂的“閑情”。一個人,不是應當積極嗎?你每天在那裡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嗎?你每天就閑坐,在那裡發呆、發愁,那有什麽好處,所以他說我要把它“拋擲”,我不再做這種無聊的、閑愁的事情了,我要將其拋棄,而且是“拋擲久”,我已經努力地將“閑情”拋擲很久了。

你看,馮延巳的詞好像在一個圈子轉運站。“誰道閑情拋擲久?”“拋擲”是一種努力,我要把它丟開,而且我是嘗試了很久努力來“拋擲”。可是“誰道”兩個字又將筆鋒一轉,儘管我用了很多的努力,誰說我真能把閑情努力拋擲很久了?怎見得我沒有“拋擲”?“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每年春天到來的時候,當春草回青的時候,當春花開放的時候,我這“閑愁”就又來了,“惆悵還依舊”,還是一樣的惆悵。可是“閑愁”沒有說明,他沒有說相思,沒有說離別,說的是“惆悵”。“惆悵”是什麽呢?也沒有說明。是李後主的破國亡家的惆悵嗎?都沒有說明。“惆悵”是一種好像有所追尋,又好像有所失落,你好像心裡空蕩蕩的,沒有把握。好像要尋求什麽東西,沒有尋到;好像有什麽東西失落,所以他說“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那麽他每天有“惆悵”,每天有“閑情”,因此就喝酒。“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每天就在花前喝酒,喝得太多了,頭也暈了、痛了,因此就“病酒”。如果一個人生病了,你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請醫生看了病,醫生說你這個病是抽煙得的,勸你最好不要抽煙了。所以你有了這種認識,你就停止抽煙了。現在馮正中說“日日花前常病酒”,我也知道我現在“病酒”了,而且我照著鏡子發現我現在果然是憔悴和消瘦了。按理說,你知道你自己憔悴和消瘦就不應該再“病酒”了,可是他說“不辭鏡裡朱顏瘦”,“不辭”,我不逃避,我明明知道我自己憔悴和消瘦,可是我心甘情願的,我仍然是“病酒”和“消瘦”。

春天來了,“惆悵還依舊”。那麽春天是怎樣來的?“河畔青蕪堤上柳”,你看那河邊千里、萬裡的青草生長起來了,河堤上的柳樹柔條拂在水面上。“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我這麽努力地要拋棄“閑愁”,為什麽每當青草綠的時候,每當柳條披拂的時候,為什麽你“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為什麽你就拋棄不掉你的“閑情”和“惆悵”?“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著青草和柳條的時候,充滿著傷感、閑愁和惆悵。“小橋”是一個沒有遮攔的地方,我們在房間裡邊,四面都是牆壁,擋住了外邊的寒風冷雨。但是如果你站在小橋上,四周都沒有遮攔,寒風冷雨從四面都會過來。所以獨立在小橋上,滿袖的寒風,寒風都吹到了你的衣袖裡去了。

你是只在那裡站了一分鐘嗎?你是只在那裡站了十分鐘嗎?我就站在那座四無遮蔽的、寒風冷雨的小橋之上,一任寒風滿袖,我一直站到何時呢?一直站到“平林新月人歸後”,那遠遠的一片叢林,月亮升上了地平線,路上所有的行人都回家了,你為什麽不回家?你為什麽站在一個沒有遮蔽的、寒風滿袖的小橋之上呢?“平林新月人歸後”說的是什麽?他沒有說相思,也沒有說離別。什麽是他的“閑情”,什麽是他的“惆悵”?什麽是他的新愁?為什麽?他沒有說明白。所以這是很奇妙的,作者沒有說,讀者就要說了,因此說有了作品就有了讀者。

馮延巳是南唐的作者。你們要知道,馮延巳的父親馮令頵就是在南唐烈祖(開國的第一個皇帝)的手下做事。馮正中生下來以後,跟烈祖的兒子(即中主)從青年的時候就是一起長大的。烈祖死了,中主就做了南唐的皇帝。中主就任命馮延巳做了南唐的宰相,他們從小就是感情很好的。而且不但中主的詞寫得好,馮延巳的詞也寫得非常出色。有一個故事說中主曾問馮延巳:“‘吹皺一池春水’乾卿何事?”可見君臣之間關係非常之好,不但從小一起長大,一個是君主,一個是宰相,而且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填詞、說笑。我剛才提到,南唐雖然是偏安一隅,可以聽歌看舞。可是北方北周的勢力逐漸強大起來,而馮延巳作為一個宰相既不可以退,又不可以守。

我說馮延巳是一個很不幸的人,是因為他生下來就生在一個帝王的國家,做一個帝王國家的宰相,而且跟帝王、君主結合得如此密切,他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真是無可奈何。而且朝廷裡邊凡是到危亡之際,朝廷的大臣就有主戰的,也有主和的。你是應該抵抗敵人,還是打不過就投降了呢?朝廷裡邊有黨爭。你一個宰相,在帝王的國家裡邊,眼看著國家的危亡,卻沒有辦法挽救,所以他們就說馮延巳的詞“忠愛纏綿”,他內心裡有很多痛苦卻不能表現出來,就是這樣的小詞。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既然拋棄就不用再憂愁了,而他說“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不辭”,我知道我憔悴,我知道我消瘦,我不推辭。所以饒宗頤先生就讚美說這兩句詞所寫的就是諸葛亮《出師表》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開濟老臣”的懷抱。現在我們就知道馮延巳的小詞裡也有一個人生的境界了。張惠言說他是“忠愛纏綿”,饒宗頤先生說他是“鞠躬盡瘁”,這是小詞之中能夠看出來的人生境界的第二種可能性。

這第二種可能性和王國維看到的“成大事業、大學問”的可能性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王國維完全是讀者的聯想,而且讀者的聯想不必要合乎作者的原意。可是現在饒宗頤先生和張惠言的這種說法是指稱這就是作者的品格、作者的感情。馮延巳生在帝王的國家,作為帝王的宰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開濟老臣懷抱”、“忠愛纏綿”,這些都是說這就是馮正中的品德和感情。這是小詞裡邊讓我們看到人生境界的第二種可能性。

我個人認為還有第三種的可能性。小詞之中的人生境界,像王國維那樣的說法是第一種可能性,像剛才我講的張惠言和饒宗頤的話是小詞之中人生境界的第二種可能性。我以為還有第三種的可能性,而第三種可能性不是指說一個作者。我們剛才已經講了馮延巳的一首詞了,暫時放下不表。我們要看的第二個作者是晏殊,首先看他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氣象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第二個還是晏殊的作品,還是《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浣溪沙》

我們剛才也念了一首李後主的詞: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後主還有一首詞: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你看李後主所寫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是說滿林的花都謝了,作者慨歎春天太短暫了,不但生命是短暫的,而且生命之中充滿了挫折和苦難,“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你看那紅花上的雨點,像美人胭脂臉上的淚痕。那帶著雨點(淚痕)的紅花,留我再為它喝一杯酒,這就是所謂“日日花前常病酒”。“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你今天對著這朵花,你不喝一杯酒,等到明天你再來的時候,這朵花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再回來了。雖然等到明年花還會再開,但是“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王國維《玉樓春》),今年這朵花落了,永遠不會有了,真是無常,所以“人生長恨水長東”。好,這就是李後主。李後主的悲哀是往而不返,他掉進去就一直沉浸在悲哀之中,不再回頭的。

可是你再看晏殊,我們先讀他的第一首《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起章很平淡,你唱一首新的歌詞,喝一杯酒。“去年氣象舊亭台”,像去年一樣的暮春的氣象,我所在的也是舊日的亭台,我仍然生活在這個院子,面對著一樣的舊亭台,我一樣有酒喝,一樣有歌聽。可是就在這看起來沒有轉變的生活之中,卻“夕陽西下幾時回”?夕陽西下消失永遠不再回來了。晏殊是北宋仁宗時候的宰相,十四歲就賜同進士出身,被譽為“神童”。所以他平生都是富貴顯達,有人說正因為他富貴顯達,因此就不懂得憂愁。可是晏殊不是這樣,他有種“無常的悲哀”。

杜牧說:“公道世間惟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送隱者一絕》)所以晏殊一樣有無常的悲哀,從“夕陽西下幾時回?”這句裡我們就可以深深地體會到。可是晏殊與李後主不一樣,李後主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晏殊卻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去年的燕子似曾相識之間又回來了。所以他不是沉浸在人生長恨之中,而是“小園香徑獨徘徊”,他不是在這樣的痛苦之中不能起來,他有一種豁達的觀照。“小園香徑獨徘徊”,在小園香徑之中走來走去。人在走來走去的時候常常在思考什麽,所以晏殊有一種哲思,一種哲理的、往複的、循環的想法。

我們再來看晏殊的第二首《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一向”是短暫的,“年光”是一年的美好的春光,這裡是說一年的美好的春光是短暫的。“有限身”是指我們的身體和生命也是短暫的。“等閑離別易銷魂”,人在這麽短暫的生命之中,而你卻碰到這麽多生離死別的悲哀。“等閑”是隨隨便便的,到處都能碰到生離死別的事情,所以真是使人“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所以今天當筵我們有酒可喝,今天我們當席有歌可聽,你就好好地享受今天。人生真的是短暫,你能夠享受為什麽不享受現在的、當前的酒宴歌席呢?“滿目山河空念遠”,剛才我們提到“山長水闊知何處?”滿目的山河,山長水闊,你懷念的遠人因為你“念遠”就回來了嗎?我想念我懷念的人,我每天“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出現了嗎?沒有,因此叫做“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你看到風雨之中花的零落就傷春了。

“念遠”是第一層悲哀,“傷春”是第二層悲哀,所以這裡用了個“更”字。“更傷春”是兩層的悲哀,你知道詩歌之妙都在它的語言文字之中。用現代符號學的語言來說,都在它的語言文字元號的妙用之中,“更傷春”的“更”字是把悲哀更加重了一層。可是上一句呢?“空念遠”的“空”字是一種覺悟,你“念遠”是白白地念遠,“傷春”也是白白地傷春,所以他馬上就理性起來——“不如憐取眼前人”,你現在有一個可愛的人,你就好好地去愛她,這其中就是一種人生的境界。所以晏殊的人生境界有一種理性的觀照,有一種反省,有一種安排。

所以這是幾種不同的人生境界,從馮延巳的那種執著與負責,到晏殊的那種圓融的觀照。悲哀要排遣,你只要懂得欣賞,那花何嘗不美?酒何嘗不美?所以無論是學理科的,還是學工科的同學,不要以為小詞是很無聊的。其實不然,小詞也可以給我們許多人生的啟迪,也可以給予我們幾種對於人生的不同看法,這就是小詞之中的人生境界。所以,王國維有王國維的人生境界,張惠言和饒宗頤也從中看到人生的境界,我也在其中看到人生的境界。

我不像王國維那樣,把我分出來,說我講的不是作者的原意;我也不是說這就是作者或是什麽人的經歷,我所探求的正是從小詞那語言文字的微妙的結構中間,去發現作者的人格、性情,還有他對於人生的態度。

本文節選自任翔主編的“教師素養讀本3”《文學的旅程》,濟南出版社,2016年版。

文章來源於公眾號: 木鐸語文

葉嘉瑩,1924年生,北京人,著名學者,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著有《迦陵論詞叢稿》《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迦陵論詩叢稿》等。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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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張臻 孫雯 高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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