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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車橫穿美國是什麽感覺?|單讀

坐火車橫越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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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一次讀到富有美感的關於長途旅行的論述,來自費正清回憶錄。 1932 年,他的妻子威爾瑪搭乘輪船從美國前往中國與他會合,那次旅行繞過大半個地球,威爾瑪沿途探訪了在溫哥華、檀香山、橫濱、東京以及神戶的親戚朋友,“這是一次與陸地、海洋以及當地人接觸的旅行經歷,就像讀一部長篇小說。”比較起來,“如今乘坐飛機旅行就像不停地更換電視畫面,走馬觀花,支離破碎。”

四天前,我從波士頓飛到芝加哥,準備搭乘美鐵(Amtrak)的長途列車,繼續前往舊金山,然後從西海岸回國。以此標準,一趟自東向西穿越伊利諾伊州、愛荷華州、內布拉斯加州、猶他州、內華達州和加州,行駛 3924 公里,按計劃需要 50 小時 10 分的火車之旅,大約可算一次紀錄長片的觀影?它有某種內在完整性,又不過於漫長。你坐下來,窗外窗內風景滾動播出,無法倒帶,不能換台,喜歡不喜歡,也只能線性前進。

夏天的芝加哥陽光猛烈,照得密歇根湖像一塊沸騰的巨大藍色瑪瑙,聯合車站月台可能是這座城市唯一不太明亮的角落。我們在地庫的感覺裡走向那趟銀色列車,試圖把這高大的雙層車廂和它的名字聯繫起來:加州輕風號(California Zephyr)。

我買的是坐票,一排四個座位,比想象的寬敞,椅背可以後仰到半躺角度,舒適度好於中國高鐵的一等座,畢竟,要在車上度過兩天兩夜。“在鐵路出行的早期階段,乘客無論坐在哪個等級的車廂,感覺到的都是同樣的顛簸崎嶇。”全世界最懂鐵路的作家、英國人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Christian Wolmar)曾經這麽寫。在歐洲,早期火車車廂之間由鏈子相連,每當火車啟動或減速時,車廂裡的乘客都被甩得東倒西歪。由於車廂之間沒有硬聯結,車廂與車廂還會發生碰撞,而連接鏈斷裂的情況時有發生,後來,人們不得不在最後一節車廂裡安裝上紅色信號燈,方便信號員判斷整列火車是否完整。

和歐洲火車相比,早期的美式列車取消了隔間,採用開放式設計,也不設一二等車廂,多少反應了美利堅的平等精神(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這平等只針對白人男性),開放式布局吸引了大量兜售商品的小販,也引來了騙子,最常見的騙術是將原本隻值 25 美分的小說以兩倍價格捆綁銷售,然後謊稱其中一本藏有一張 10 元美鈔——記錄下這一騙術的是位英國作家,聽起來簡直是完美的受害者。 1842 年,另一位英國作家也在波士頓搭乘了美國火車,他最不滿的是美國人隨地吐痰的習慣,與他同行的一位英國人說這趟火車簡直就是“加長版痰盂”,而美國人主動與陌生人攀談的熱情(他們甚至會談起政治!)也讓他感到為難和煩惱。這位作家名叫查爾斯·狄更斯。

▲查爾斯·狄更斯( 1812.2.7—1870.6.9 ),英國作家。

列車從芝加哥緩緩開出,穿過伊利諾伊州一望無際的平原,眼前是連片的玉米田和大豆田,偶有幾排樹木,像是保護莊稼的防風林。“現在我們所在的中部,就是美國的麵包籃子。”鄰座的大媽主動與我攀談。她來自密爾沃基,我對這個城市的唯一了解就是冬天很冷,中國球員易建聯曾在那裡的 NBA 球隊(很孤獨地)打球,“密爾沃基是全世界最大的小鎮。”她說,“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誰分手啦,誰離婚啦,很快全城盡知。”

大平原上陰雲低回,令人昏昏欲睡。走道另一邊的女人上車後就一直在睡覺。我們駛過一些看上去了無生氣的小鎮(小到什麽程度呢?坐在後排來自小鎮的的老爺子說,“甚至沒有stop sign。”),雲和房屋一樣低矮,有些房屋矮得像一座墳墓,那麽小鎮看著就像墓地了——沒辦法,讀完卡波特的《冷血》後,所有的美國中部小鎮聞起來都是一樣的。下一站蓋爾斯堡(Galesburg),伊利諾伊州的最後一站,我們繼續往西,另一條線路在此折向西南,駛往堪薩斯州,會經過《冷血》中謀殺案發生的霍爾科姆村,“鐵路的主乾線從中間經過,將小村一分為二……火車站的黃綠色油漆正在剝落,車站本身也顯得同樣淒涼。除了偶爾有一輛火車停靠外,所有的客車都不會停在這裡。列車經過時偶爾鳴笛,因為太過空曠,和夜裡的狼叫一樣能傳得很遠。在那裡,兩個凶手車前的大燈照亮了一條兩邊種著中國榆樹的公路,一叢叢被風吹動的風滾草急速地從路邊閃過。他們關掉大燈,減速,停車,直到眼鏡適應了月夜的環境,才繼續悄悄前行。”

▲同名電影《冷血》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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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蓋爾斯堡前,我們經過一個風車農場,密爾沃基大媽說她的哥哥就住在這裡,每年春天,墨西哥灣暖流和北方寒流在美國中部平原相遇,惡劣氣象伴著大風一路侵襲到德州北部,這片土地龍卷風高發,“我哥從他家去醫院的避難所隻用三分鐘,比我去地下室還快!對了,你聽說了嗎,昨天好像內布拉斯加有一列火車遇到了龍卷風。”“我們也要經過內布拉斯加州對吧?”“別擔心,哈哈哈。”

蓋爾斯堡到了,這是沿途第一個吸煙站點,那個睡著的女人一下子坐起來,下車吞雲吐霧去了。從火車上看,這個有著綠色尖頂的火車站可能是全鎮最好看的建築,車站沒有路線硬化,旅客進站後踩著碎白石鋪著的路面,走過一片開滿白色傘狀小花的草地排隊上車。

▲沿途的第一個吸煙站點,蓋爾斯堡

我在 kindle 上讀霍布斯鮑姆的《革命的年代》,他對工業革命之前世界的描述非常吸引人,“那是一個比我們今天的世界既要小得多,也要大得多的世界”,小得多是因為除了小部分商人、探險家,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不會離開他們的村子,大得多是因為,交通的極端困難和不穩定。在鐵路革命之前,雖然馬車和路線系統已大為改善,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每天能夠行進的路程也只有幾十公里,比較起來,水路交通反而更加快速,其結果就是兩個相距遙遠的都市之間的聯繫,比城市與農村的聯繫要更方便。不難理解,巴黎與波士頓、紐約的聯繫,比它與中東歐鄉下的聯繫都要緊密得多;攻佔巴士底獄的新聞在 13 天內已在馬德裡家喻戶曉,而在皮隆尼這個離首都只有 133 公里的地方,直到 28 天后才獲知消息。

改變這一切的是鐵路。蒸汽機車“拖著一條條長蛇般的煙尾,風馳電掣地跨越鄉村,跨越大陸。鐵路的路塹、橋梁和車站,已經形成了公共建築群,相比之下,埃及的金子塔、古羅馬的引水道,甚至中國的長城也顯得黯然失色。”鐵路、火車和車站連接了這個世界,是 19 世紀工業化最為顯著的象徵,也是唯一被大規模吸收到文學和藝術中的碩果。我曾經在英國國家美術館久久凝視威廉·特納 1844 年的作品《雨、蒸汽和速度——開往西部的鐵路》,它從周圍幾十幅風景畫裡跳脫出來,畫盡了那個年代的力量和速度,以及這速度力量帶來的驚險。

▲《雨、蒸汽和速度——開往西部的鐵路》

1830 年,全世界只有幾十英裡的鐵路線,到 1850 年,鐵路線已經超過 2.35 萬英裡——從一開始,投資鐵路就並非利潤率很高的選擇,許多線路更是無利可圖——但人們仍然瘋狂地把錢砸在修鐵路上。霍布斯鮑姆的解釋是,工業革命催生了兩代小康與富裕階層,他們累計財富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投資和花錢機會,他甚至得出結論:“從經濟觀點來看,鐵路所需的巨大開支就是它的主要優勢。”在美國,東海岸大城市(巴爾的摩、費城、紐約、波士頓)之間的競爭推動了鐵路建設的狂潮,每個城市都想取得通往中西部城鎮快速發展地區的廉價通路,為本地農產品創造市場。1869 年 5 月 10 日,兩家分頭修建的鐵路公司在猶他州的海角峰各自頂入一顆金道釘,兩軌合龍,這標誌著第一次有一條鐵路橫穿了美國,這條線路將在日後引發西部大遷徙和移民淘金潮。

人們用各種方式慶祝線路的完工,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在《鋼鐵之路》裡寫,在紐約,人們鳴響了 100 門禮炮,在芝加哥, 11 公里的遊行隊伍把大街擠得水泄不通。不過要等到 1872 年密蘇裡河(密西西比河上源)大橋完工後,這條鐵路才算徹底貫通。

《鋼鐵之路》

[英] 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 著

陳帥 譯

中信出版集團

密西西比河是伊利諾伊州和愛荷華州的州界,跨越這條美國的母親河之前,平地冒出一大片密林,裡面有幾個漂亮的林中小屋。列車過橋時,前方開來一列長得無窮無盡的運煤貨車,把我這一側的密西西比河擋得乾乾淨淨。我隔著走道拍了幾張照片,此處河床挺寬,水流和緩,密爾沃基大媽陷入了回憶。好多年前,她和前夫租了一個船屋,和另外兩對夫婦一起沿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想要在河中找一個沙灘露營,漂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還差點困在激流之中。她問我長江的樣子,三峽水庫的情況,“是不是淹掉了許多農田?”

到 19 世紀末期,美國已經有了 5 條跨洲鐵路,1916 年,美國境內鐵軌總長已經超過 40 萬公里(為了理解這個數字,我查了一下,截至 2016 年年底,中國鐵路營業總裡程為 12.5 萬公里,排名世界第二),幾乎所有鐵路都歸七大公司所有。去過紐約中央車站的人,多多少少能感受到那個逝去的“鍍金時代”。1934 年 5 月,一台新式柴油機車以破紀錄的“夕發朝至”式服務從丹佛直達芝加哥,平均時速達到 126 公里,鐵路公司老闆巴德將其命名為“先鋒者輕風號”(Pioneer Zephyr)——我們乘坐的“加州輕風號”的緣起。Zephyr 這個冷僻字眼來自英國詩人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西風甜美的氣息,灑落在樹林和荒地(When also Zephyrus with his sweet breath, Exhales an air in everygrove and heath)”——對於英國人來說,來自北大西洋暖流的西風就是溫暖的輕風。

▲《坎特伯雷故事集》

那可能是美國客運鐵路最後的高光時刻,二戰以後,隨著汽車工業的崛起和民用航空的成熟,歐美主要國家都經歷了鐵路關線風潮。在美國,客運鐵路的客源被汽車和飛機大量蠶食,鐵路公司意識到貨運才是利潤來源,1960 年代,聯邦機構“洲際商務委員會”收到了所有主要鐵路公司的停運申請,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在他的書中寫道,“為了得到委員會的批準,各大公司使岀渾身解數讓鐵路看上去瀕臨倒閉,有的故意使用老式火車,有的減少服務班次,更有甚者直接將沿途火車站拆除。一旦批複到手,鐵路公司立刻將其關停,毫不考慮善後事宜。關線批準的當天,搭乘芝加哥—奧羅拉—埃爾金鐵路上班的乘客下班時就已經無車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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