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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墨:小凡的黑豆 | 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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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的黑豆

文 | 戴 墨

小凡是我表妹。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她了。表妹在我心裡是個特別真誠的人。小時候我們常在一塊兒捉迷藏,輪到表妹,她總是逮不著一個人。焦急的表妹就會求助於我:老姐,人藏哪兒去了?我看一眼表妹,故作沉思狀說,該不會藏在鞋窠裡吧?表妹就會跑去翻看我爸的那雙老水靴,往深裡瞅了又瞅說,不在這裡。我說抽屜呢?她又立即跑去拉開我家唯一的一張三屜桌,再搖搖頭說,不在這裡。

我笑到肚子痛,不得不弓起腰。表妹也跟著笑,笑了一會兒問我,老姐,你笑啥?

小我一歲的表妹心裡沒有敵人。她不知道別人捉弄了她。

那年放暑假,表妹把她的新衣服落在柵欄上了。我喜歡錶妹的粉花外套,就動了小念頭。表妹丟了外套,挨了姑姑罵。我心裡撲通撲通歡跳著,盼表妹快點回家。

表妹走了,我把粉花外套套在身上,在外面瘋玩了一下午,回家怕我媽看見,掖在了柴堆裡。我媽還是發現了,厲聲地喊我讓我給表妹去送衣服。

畢竟做賊心虛,我跑得像兔子一樣快。

表妹比我低一個年級。她念到初中畢業就不念了。表妹學習很認真,常常一個晚上也算不完一道題。表妹是班上唯一可以不參加期末考試的學生。每到期末考試的日子,老師說,朱小凡,明天不用來了。最初,表妹還會問老師,為什麼不來了?經歷多了,表妹就不問了,她會認真地點點頭,然後收拾自己的書包。表妹的假期總是比別人來得早。如果有親戚問,小凡,期末考了多少名啊?表妹就會空洞地張張嘴,莫名地笑一笑說,老師還沒排到我呢。

我讀高中的時候,表妹已經參加工作了。她去了姑父所在的一家齒輪廠。進到車間的表妹,像一枚不合時宜的齒輪被傳來傳去,好像卡在哪裡都不是地方。後來,表妹成了廠裡一名清潔工,清掃澡堂。表妹對自己的工作是滿意的,這是唯一不需要拜司機的工種。表妹不怕苦,也不怕臟,就擔心被司機罵是豬。

表妹在廠裡從沒評過先進,但表妹經常受表揚。比如別人都下班了,表妹還在收拾衛生,瓷磚、鏡子、手盆、便池,還有高高的玻璃窗,都被表妹擦拭得明晃晃的。夏天,牆角的野花開了,表妹還會掐下一朵插在塑料瓶裡,或紅或粉的那一枝野花就使得氤氳的澡堂子瞬間多了幾分妖嬈。

一年四季,表妹從未遲到過,唯一給自己請過一次假,是懷孕九個月的一天,她覺得肚裡的孩子像是一分鐘也不願等了。表妹的判斷是準確的,果真沒走到產房,孩子就伸出了一隻腳。姑姑氣得直吧嗒嘴,都是先出頭,哪有先出腳的,這孩子以後指不定怎麼難纏,一個傻媽再養個難纏的孩子,唉,將來這日子可有的過了。

表妹從不跟誰說長道短,也沒有人會找表妹說長道短。在齒輪廠表妹沒有朋友,表妹似乎也不需要朋友,她總有乾不完的活兒。表妹做事跟她做人一樣,是實在的。多年後,國營企業大改革,很多人都在換崗,有的人連年資也給買斷了。只有表妹像進了世外桃源,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跟她攀比。

再見表妹是在一次葬禮上,我們共同的表親去世了。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我分辨著孩提時的記憶。表妹變化很多,有了白頭髮,以前那一口四環素牙,色澤好像更加的深了。但表妹留給我的真誠卻沒怎麼變。

表妹悄悄告訴我,她學會抽煙了。表妹還用她的一根手指劃動了一下被煙熏得暗淡的門齒,彷彿她的手指是一根槳,能破開心間隱藏的一條暗流。繼而,表妹問我,老姐你抽煙不?我說不抽。她便眉開眼笑地說,不抽最好。嗆得睡不著覺。

我說,那就別抽了。

她說,不抽更睡不著。

在這之前,我已聽說了表妹瑣碎的人生故事。和常人一樣,表妹結婚生子,日子平平淡淡。和表妹結婚的那人算得上一個酒徒,不喝酒時是一個挺好的男人。酒灌下去就不知道是誰家的男人了。表妹先是鬧彆扭,然後是離婚,一個人磕磕絆絆帶大了孩子。孩子養大了,就離家出走了。

表妹說,早知道她要離家出走,讓孩子慢點長就好了。表妹說完這話,自己還捂嘴笑了一下。

也許,女人的一生大都是相似的,幾句話就說到頭了。表妹的人生也就更簡單些。不同的倒是煙火氣息的背後那吞咽的苦或空,表妹比常人似乎要耐磨些。因為逆來順受的性格,表妹更習慣於接受,她不知道生活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她隻意識到生活到最後,好像沒有什麼能讓她一把攥住。既然都攥不住,就鬆開手吧。就像當年,老師不讓她參加期末考試,表妹便不再考試。

那天我和表妹站在一棵老榆樹的傘蓋下,難得說了一會兒話。我們對話的過程像解一道數學方程式,慢慢淡化了表親逝去的悲傷,也淡化了生活本身和女人本身所帶來的那些小憂傷。

表妹說,老姐,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造了很大的孽?

九月的風掀動了表妹額前稀疏的留海,還有表妹濃密的睫毛。睫毛上方的眉毛還像小時候粗粗黑黑的,一直連結到眉心。睫毛下方的眼睛也還是小時候豌豆似的憨憨的樣子。變化的只是臉上的毛孔比從前粗糙了。歲月到底是催人老的,不管你是什麼人,不老好像就說不過去了。

清早的天還陰著,一陣陣的哀樂從不同的角度飄進耳朵,抬眼就能看見年輕的表親化成青煙的高大煙囪。我的心情還卡在那一縷青煙的寂寞與錐痛之中,自然回答不了表妹的問話。

望著歲月在表妹臉上刻下的條條細紋,我腦海中浮現的仍然是小時候的表妹。她單純地面對我的捉弄,也還是那麼淡然與溫和,我從沒看過表妹慍怒或發脾氣的樣子。我知道我依然愛那個平靜的甚至有點好玩的表妹。那時的我們,前面總有那麼長的路可以肆意奔跑。還有那麼多的人,在我們渴了餓了或睏倦的時候,給我們一個又一個溫暖的懷抱。倏忽間,日子過到了下午,然後就是慢慢到來的黃昏。那曾經大山一樣的遮擋,在我們猝不及防的時候一座接一座地塌下去了。一瞬間,這個世界變得那麼鬆脆而孤獨,讓人一眼就看穿了它最終的把戲,而我們也仍然鼓著足夠的勇氣,向著一個方向潮湧。我知道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朝著那個方向去,我們並不比表妹幸運多少,倒是表妹比我們少去很多心機。

表妹還有一個哥哥和姐姐,也就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們都生活在國外。表哥和表姐偶爾會給表妹寄些外匯,囑咐她把日子過好一點。但那也僅僅是囑咐。表妹說,她不缺錢。表妹沉吟著,我想聽到沉吟之後的話,但表妹嘆息了一聲,便岔到別處去了。

表妹的孩子是個女孩。出走的時候還不到十七歲。

表妹說那孩子一次都沒有聯繫過她,真夠狠心。表妹說這話時,眼睛望著別處,睫毛還是那麼濃而密。外面的傷悲好像也不能擠進去。同樣,它內裡的損耗也並不能透出來。除了打掃澡堂時,表妹會盯住那些瓷磚或汙漬,不讓它們漏掉,餘下的光陰,表妹的目光總是在別處遊盪。也許只有別處的光陰,能削弱她的茫然和思慮。

這樣的凝視實在太過沉重。我便重起了話題,問表妹,平時有啥愛好。表妹說有的。她們那兒的社區新建了大食堂,還有了教唱班、舞蹈班什麼的,想學的都是免費教。她三頓吃食堂不用自己再糊弄自己。唱歌跳舞什麼的她從小就學不來。但她喜歡那個空曠的讀報中心。一個什麼人還曾拿了一本書給她,她現在天天都在認認真真地念書。

表妹說,送書人還送了她兩隻陶罐。陶罐一黑一白。告訴她黑的代表悲傷,白的代表快樂。那隻悲傷的陶罐,被表妹擱在左手邊,快樂的那只在表妹的右手邊。

我聽得入了神。陶罐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都不難想像,我暗自思忖的是那本書,那該是一本什麼樣的書會讓表妹有了念書的興緻?

表妹說,老姐,你知道我上學時學習就跟不上趟。我不是念書的料。

表妹說,她上讀報中心,就是想看看報上有什麼奇聞,說不準會找著孩子的線索。有一天,表妹翻到晚報的夾縫,看到一具沒人認領的屍首,就跑去了,走近一看是個男的。那天,表妹在停屍房的外面坐了整整一個下午。表妹說,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男人,真可憐!

表妹說,她真想幫他把臉擦擦,那臉都是塵土,太髒了,看不出人的樣子了。但表妹還是沒有擦,她想起擦鏡子的毛巾,還在澡堂外面的掛鉤上掛著。

表妹說,她自己的孩子今年也該二十了。可她想的還是孩子小時候的事兒。餵奶,拍嗝,洗尿布,抱著她去打預防針,風裡雨裡的竟都過來了。後來就抱不動了,比她還高。再後來,就會跟她吵架和頂嘴。

表妹說,孩子出走的前一天,不知為著什麼事扔過來一句話,孩子那話比一把剪刀都扎心。孩子吼著說,傻媽,你整個一傻媽!

表妹說,她長這麼大從沒打過人,更別說打孩子。但那天她給了孩子一個嘴巴……

表妹說,老姐,你說我是不是不應該打孩子?

看著表妹灰暗又漏風的牙齒,我突然紅了眼圈。想到小時候欺負表妹的情景,心裡一陣難受,我說對不起,小凡。

表妹見我滾出了淚水,突然笑一笑說,老姐你怎哭了!我都不哭了。記得我爸沒時,我天天哭。我媽沒時,我也天天哭,但沒像哭我爸那麼傷心。和我愛人吵架,我也天天哭。等孩子走了,我就不哭了。

表妹說,老姐,你幫我分析分析我到底錯在哪兒了,為什麼最親的人也都嫌棄我?比如說我哥和我姐吧。我姐總罵我是豬腦子,但我姐罵我是心疼我總被我愛人騙,掙點錢都被他騙去喝了。我哥罵我和我姐的罵不一樣。我知道不一樣,但我不能對旁人說。說了怕我哥難堪。我哥巴不得我快點消失(表妹說到「消失」,竟捂著嘴笑了那麼一下),從我進廠子那天,我哥就盼著我消失。但我上哪兒去呀,後來我哥就離開廠子了。

表妹又說,老姐你相信我,我從沒乾過一件讓我哥和我姐丟臉的事。我都敢拍良心說。你信不老姐?

我說,我信,小凡。我伸手握了握表妹的手,表妹的一隻手像這個深秋的早晨,有一點微涼。

表妹說,老姐你不知道,我整宿整宿不睡的時候,我也嫌棄過我自己。我「啪啪」打自己的臉,說離家出走的人怎就不是你呢?我天天念叨,孩子,你回家吧,讓我替你走……後來,我就不敢恨自己了。打開始念書,我就不恨自己了。書上說,心裡有恨會長腫瘤。我不想長腫瘤,我不想讓我姐再惦記我,我姐說她生活的那地方離我太遠了。

老姐,剛開始念書說啥都念不下去,心亂,可一看到人家好心送我的陶罐,我就逼著自己念。那倆陶罐那麼好看,那人還說,看看哪個陶罐先裝滿豆子。後來,慢慢念熟了就念進去了。好像心和字兒貼到一塊了。老姐,現在才明白你們為啥都那麼愛念書。念書真能使人忘記憂愁。

表妹的話,把我逗得笑起來。

表妹說,老姐,你是不是笑話我了。

我說不是,是你對念書的認識讓我驚奇。

表妹說,念書念高興了,就往白色陶罐裡放一粒白豆。憂愁的時候,就往黑陶罐裡扔一粒黑豆。開始,扔黑豆的時候多。黑豆一多了,我就讓自己從頭念。念的時候心裡想著白豆,白豆,就真把高興給念來了。

我問表妹,看的是啥書?

表妹張了半天嘴,還往天上地上左邊右邊撒眸了一圈,也沒撒眸出個什麼來。說,老姐,看我這臭記性,那書叫啥名了?

我說,書名記不記得住都沒啥關係,只要讀著開心就好。

表妹說,嗯哪。

表妹說,老姐,才知道念書能讓人著魔。見我愣住的樣子,表妹說,有時念著念著就能把我想的人給念來。有一回,我媽給我託夢,跟我好頓哭,說都是因為懷我的時候她和我爸打架打的,讓我腦子缺了一根弦兒,現在後悔也晚了。老姐,你說我媽多有意思,怎讓我做這夢。後來,我就想孩子罵我的話,可能孩子說的沒錯,我真是一個傻媽。有一次,孩子肚子疼,我就讓她吃去痛片,都不知道孩子是來例假了。老姐,你說我這媽當得多不夠格,孩子跟我不親,我不能怨孩子。以前,我和我前夫天天當著孩子吵吵,估計孩子早都煩透這個家了。以前,一想起這些我就得哭一會兒,哭著哭著就哭抽過去了,覺得對不起孩子。

表妹說,每次念哭的時候,她就一手拿黑豆,一手拿白豆,瞅瞅左手又瞅瞅右手,不知道該放白豆還是該扔黑豆。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她就重新起頭。啥時念的不想哭了,心寬敞了,她就往陶罐裡輕輕放進一顆白豆……

表妹突然呵呵笑起來,像手裡又攥住了一顆白豆。

表妹說,老姐,你信不信,有一天我把你也給念來了。

我驚得眼珠子都要爆了。

表妹說,有一天,念著念著她就想起小時候藏貓貓的事兒了。我告訴她艷玲可能藏在鞋窠裡,她就信以為真去扒拉大舅的一雙雨靴。現在才知道自己傻,人怎能待在雨靴裡呢……

表妹的話,讓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覺得我多年的隱憂突然應驗,表妹到底還是記著呢。

欺負人是有罪的。尤其是欺負表妹這樣的人。

我緊張地盯著表妹,就像等待表妹一次遲來的宣判。等了一會兒,表妹突然說,老姐,要是咱們還那麼大該多好。

我仰起臉,一隻鳥正飛過枝頭。表親火化的青煙,淡得已經看不清了。天空似又鍍上了一層金色。才發覺太陽早都升得老高了。輕輕拍了一下眼神重又活潑起來的表妹,我心裡滿滿的都是感動。那天,我彎腰給表妹鞠了一躬。我說,謝謝你小凡,謝謝你給老姐扔的不是黑豆。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散文》2018年11期

圖片來自網路

本期編輯 | 路斐斐

文藝報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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