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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葉問弟子眼中的王家衛和梁朝偉

一、參與《一代宗師》拍攝過程

年少時不知慚愧,書沒有讀好,識字不多,連小學生都來嘲笑我。那時,我只顧花大量時間去練功,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能打。一九七四年後去了美國,開始做生意,嘗試接些出口訂單,卻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是功夫讓我留在了美國。

人的一生之中,很多事都會事與願違,也許這就是我們時常說的天意。

我表姐是電影界的,我常常跟隨在她左右,所以打小就已認識不少電影界的前輩,後來又認識了一些與我年紀相仿的朋友:王羽、陳鴻烈、張翼、劉家良、徐曾巨集、蔡永昌等。當然,還有李小龍。我們不但是同校同學,更是同門師兄弟。奇怪的是,那些年我雖然和他們來往頻繁,卻不知為什麽,始終對電影提不起興趣。總覺得電影中大都是假的,是騙人的。

想不到的是,幾十年後,畢業於美國名牌大學的兒子,突然辭掉英特爾(Intel)的工程師職務,決心轉行去演藝界發展。後來我才明白,他在中小學時期參加過一些學校的話劇演出,那時便愛上了演藝。上大學時特別希望能夠入讀戲劇學院,卻因為知道我這個做父親的很不讚成,才放棄了一直以來的夢想。這件事讓我一直耿耿於懷。

更想不到的是,在我快七十歲那年,王家衛導演找到我協助他拍攝電影《一代宗師》,更邀請我兒子參與對梁朝偉的詠春拳培訓,甚至讓我兒子參與演出。雖然我個人對電影興趣仍然不大,但這也給了我一個絕好機會,讓我對兒子做一點補償。

二、王家衛導演

第一次見到王導演是十年前的事。當時是經我的好朋友黎應就導演(也是我的師侄)介紹。那天因緣際會,大家在街上剛巧碰到,於是一起去喝東西。閑談間,我提到自己曾是生意人,並非電影行內人,對電影興趣不大,兒子因為知道我不喜歡這行業,所以放棄了一生的夢想,我得知後為時已晚。這件事使我內心非常不安,非常後悔。

這次碰面後,我和王導演再沒有遇見過,直到多年後的一天,突然接到好朋友陳勳奇導演的電話,約我星期三晚在老地方吃飯。第二天,我接到張同祖導演、黎應就導演及師兄葉準的電話留言,碰巧又是約我星期三晚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晚飯。我第一反應就是其中一個人的生日會,也沒有再多想其他,直到見面後才得知是王家衛導演安排。

原來他正在籌備拍攝一部有關我師父葉問的電影《一代宗師》。他記得我曾說過,電影中絕大部分所謂功夫都是假的,只能蒙騙觀眾。更記得我提過,小兒很想加入電影行業。而他準備拍的這一部電影,要求的就是真實功夫,還想讓我兒子出演一個角色。

王導演的想法很新鮮,他要求演員都要先修煉真功夫。這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我聽後半信半疑。據我所知,這部電影的演員之中沒有一個是有真正功夫底子的,尤其是詠春,最多也就是套路表演的水準。此外,電影的功夫動作和真實打鬥完全是兩碼事,拍電影不是教功夫,真實的搏鬥如何能夠在鏡頭中變得有觀賞性?王導演的答覆出乎意料,他說這部電影的所有主要演員,都必須接受嚴格的獨門功夫訓練,不是現場走位借位,即學即用或依靠替身的傳統拍攝,要我不用擔心。

而且,和他合作的動作導演,就是連好萊塢都公認的動作導演袁和平。我只需訓練扮演葉問的梁朝偉學習詠春,和在現場指導以確保搏鬥的真實性。王導演問我,訓練梁朝偉能用詠春進行真實打鬥需要多少時間。我告訴他,最少兩年。我當時並不相信他會如此認真,更不相信一個片酬幾千萬的著名演員,會為了他的一部電影付出一兩年時間去練武。王導演告訴我,為了確保這部電影打鬥動作夠真實,他已經花了整整一年時間,走遍全中國大江南北,包括港澳台,以及新馬等地,研究有關中國功夫的歷史,同時請各門各派最頂尖的師父,去訓練幾名主要演員。演員對此已表示同意。事實證明他的確是認真的,而演員們也是如此。梁朝偉在訓練期間發生點意外,前臂骨被打斷,但偉仔複原後依然繼續苦練。作為一個已經功成名就的演員,梁朝偉為了演好一個角色,願意花兩年的歲月去練武,確實讓人佩服。

當代電影中的武打動作,一般都是依靠快鏡、後期剪輯和電腦特技配合而成,觀眾中真正懂功夫的人不多,所以一般不會看出破綻。感官上的刺激得到滿足,又會有誰去思考一招一式的實用性和可行性?所以大部分動作電影的武打設計,都以追求快節奏的刺激為目的。比如在電影《葉問》中,甄子丹飾演的葉問挑戰日軍道場那一場戲,甄子丹以連環日字衝捶攻打對手,對手倒地後,甄子丹依然彎著身子,用日字衝捶繼續往對手頭部上身不停猛打。這種打法在電影中固然好看,但在實戰中卻不合情理。

首先,這樣的打法並不能有效製止對手還擊。日字衝捶因為出拳距離短,所以出拳時必須保持身體前衝,利用後馬撐前的力量才能發揮殺傷力,而躬身出拳限制了馬步的使用,單憑雙拳擊打,力量會大打折扣。其次,對手日本士兵倒地後,處於站立姿勢的葉問,捨棄更靈活、更有優勢,且殺傷力更大的腳法而不用,卻彎下身,以連環日字衝捶去擊打對手,可謂舍近求遠。另外,即使不會功夫的普通人,倒地後臉部仍被對方擊打時,都會很自然地雙手抱頭保護頭部,都會同時用雙腳撐開對方,躲避對方,而不會躺著不動,任由對方打擊。

當然,既然是拍電影,本可不必計較這麽多,好看就足夠了。但是,王家衛導演卻偏偏對真實性有著不可思議的執著。在製作前期,王導演曾讓我帶他去佛山,去探訪那些曾經認識葉問的老人,如大眼華等。他們全都已年過九十。其後,他更多次到佛山,每次去都住上幾天,為的是要清楚了解葉問的日常生活、習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王導演細微到連葉問日常穿的衣服是什麽顏色、什麽布料,長衫扣的是什麽紐扣都問得清清楚楚。這點不僅體現在對武戲的嚴格要求上,更體現在他電影中的方方面面。為了拍好金樓的那一場戲的內景,光是牆上的雕刻就花了一兩年時間,全部都貼上了金箔。家具、吊燈,桌上擺設的餐具、銀器等,無一不是經過專業歷史考究,嚴格遵照那個年代的風格設計而成的,其中很多擺設更是真正的古董,價格不菲。

王導演對得起他所有的觀眾,我自己亦被他的精神深深觸動。我敢斷言,這部電影的所有打鬥動作,就算用慢鏡去細看每一幀,都很難找到反駁的地方。就算再過五十年,這部電影依然是一部公認的經典之作。

三、梁朝偉

拍攝期間,我發現梁朝偉有兩個特點:其一,他的記憶力和模仿能力超乎常人;其二,太過菩薩心腸。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在拍攝期間,不少打鬥場面都是二三十招以上的,如果是個人表演,要記二三十招而不出錯並不難。但若有對手套招,就會感受到強烈的無形壓力,尤其是在不能依靠快鏡的情況下(一般的動作電影都是以慢動作先拍攝,打鬥時未碰到就做出反應,利用快鏡拍攝,剪接後就不容易分辨),雙方必須全力以真實速度搏擊。在此情況下,若要二三十招完全不出錯就非常困難。只要任何一方出招稍有偏頗,另一方就沒法接上。但經歷過這麽多場打戲,沒有一次重拍是因為梁朝偉記錯動作,可見他的記憶力有多好。

另外,梁朝偉心腸很軟。袁導演在拍攝《一代宗師》時,有別於過往慣用的手法。因為所有打鬥動作都是拳拳到肉,為了避免受傷,很多武師身上都要穿上一層外表看不出的超薄護甲,或口腔牙齒間亦加一些棉花,有助減輕撞擊力,但實際作用並不大。有好幾場戲是要梁朝偉打或踢在那些武師身上甚至頭部,可是無論怎樣迫他用力,結果總是一次又一次NG,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用力打、用力踢。每次打到對手時,他都顯得特別惶恐,非常緊張,急急上前道歉,生怕對手吃痛或受傷,氣得那些武師七竅生煙,都告訴他情願一次過痛,比連續受他三四十拳打腳踢好得多。對此,大家真的沒有辦法。

其中有一場重要打戲是在東北調兵山火車站裡面拍的(好像後來被導演剪掉了)。那時氣象又特別寒冷,零下廿度以下,還沒有暖氣,要從天黑拍到天亮。拍攝期間,梁朝偉要用踩腳去反擊武師的掃腿,一不小心用力過度,把武師的腿踢脫了關節。雖然王家衛為了大家的安全,花重金請了一個醫護人員全天候廿四小時長駐,但醫生終歸不是神仙,這個武師痛到死去活來。就是因為這次意外,之後在調兵山幾個星期的拍攝,梁朝偉都再不肯用力打,袁和平怎樣安慰他也沒有用。

拍攝之前,為了避開狗仔隊偷拍,訓練梁朝偉都是在他香港山頂住宅的花園中進行的。他本身熱愛運動,每天都跑步,有時間亦去滑水或出國滑雪,但從未真正學過功夫,他的解釋是不想傷害到任何人。事實上,他在學武方面很有天分。他不但模仿力強、記憶力好,更難得的是理解能力高。詠春注重理論,本身就是一門哲學、邏輯學,如果未能真正理解到其中之理論,根本就無法有效運用。

我年紀大了,難免有些力不從心,因此大部分時間都經由我兒子梁達弘協助指導及培訓梁朝偉。出乎意料,偉仔上手特別快,又能吃苦,一點不像其他身價千萬的大明星,身嬌肉貴,既怕癢又怕痛,完全沒有大明星的架子。我們考慮到他完全沒有接受過基本功的鍛煉,筋骨比較脆弱,難經得起實戰般的撞擊,所以必須循序漸進。為了早日完成訓練,兒子弘達與偉仔加緊對練,大家都想早日把任務完成,梁朝偉卻因此意外骨折,迫不得已停訓三個月,真是欲速不達。

梁朝偉學習功夫時年紀已經不小,體能自然不如年輕人。但練功夫不光關於體能。雖然辛苦一點,卻沒有太大的影響。三套拳套路學畢,便學了一兩招棍。學棍簡單,練卻很難。刀也好學,但練成速度、身法卻好難。練刀,身法最重要。老實說,梁朝偉與人格鬥沒有問題,但畢竟隻學了兩年,還是不能跟練了十年八年的相比。

在訓練梁朝偉及拍攝電影的那段日子中,梁朝偉曾提出要向我正式拜師,王導也在旁撮合,我內心雖然非常願意,但想深一層後覺得確實沒有這個必要。毋庸置疑,梁朝偉是個正派規矩又孝順的男子漢,非常難得。但拜師就是表明正式成為本派入門弟子,要承擔起承傳、維護及發揚本門的責任。雖然現今一代的人對拜師入門並不知情,但拜師帖和拜師誓詞中都有清楚規定。要負起這個責任,實在是知易行難。

多年之前就曾經發生過一件事,當時我身在美國,有同門師兄弟來電話,說有個來自北方、曾經得過國術冠軍的動作演員,口出大言侮辱師父葉問,叫我立即回來,代表詠春同門向他挑戰,維護葉問師父之聲譽。我已不再是衝動的年輕人,為了弄清是非黑白,打電話多問幾個信得過的同門,才發現是一場誤會,北方武林不認識南方的某一個宗師確實很正常,為何小題大做?我們身在南方,不認識北方的宗師也無可厚非。為了大事化小,也不想這事件被人或傳媒利用去炒作,謀取個人知名度或銷售,我最後也沒有參與。

另一顧慮是梁朝偉的知名度。一旦標簽他為正式拜師的葉問第三代傳人,必定樹大招風,將來也許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電影圈特別複雜,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較遠的年代,如王羽在台北被強迫接受挑戰不說。洪金寶當年亦曾經和李小龍交過手,最後兩人惺惺相惜,十分難得。當年小龍亦提過,在南洋及香港拍戲時,就因他被標簽為最好打的打星,又是截拳道始創人,曾經無數次被指名道姓地挑戰。近年大部分電影製作都轉移到內地及海外,各地武師龍蛇混雜,如果有人為了爭取一夜成名,製造機會挑戰他,那就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無形中也是被我所害。我並非在危言聳聽,雖然發生的概率很小,但我又何必讓他冒這個險?有人認為我是自大狂,自視清高,也有人認為我不懂得利用時勢去抬高自己。我是懂得感恩的人,最重情重義,因為知道他對我很好。我兒子生日時,他送了隻名貴的勞力士手錶給他,另一次還親自帶他去日本玩,找最好的餐館。在東北拍攝時,他怕我受不了冷,托人買來棉內衣褲、暖袋。我入醫院時他亦曾親自探訪,帶給我貓屎咖啡,一大箱各類進口水果,還試圖安排和院方溝通,希望會更加關照我。這嚇我一跳,連忙製止,但內心真的很感動。

(本文選自梁紹鴻《詠春六十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8月版,文中圖片出自電影《一代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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