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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峻峰:私人飲酒史|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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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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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飲酒史

陳峻峰

1

“飲”,在甲骨文裡,它的右邊是人形,左邊,上是人伸著舌頭,下乃“酉”,即酒壇,釋義為手捧酒器,品味美酒。那麽“飲”在最初,可能就是單指飲酒。這說明先祖飲酒不僅開始得很早,也可能是日常生活的部分,甚或是重要的部分。在我們信陽,曾出土過兩件驚世的青銅器,一件是信陽長台關的戰國編鍾,為中國最早出土的編鍾,一代人當記得,1970年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發射成功,從太空傳來了“激動人心”的《東方紅》樂曲,就是這套編鍾演奏的;另一件就是酒器,即商代鴟鴞提梁卣,不僅形製與紋飾精美絕倫,裡面的酒也完好保存至今。為中國最早的以實物見證的酒,堪稱世界最“陳”之酒,被錄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生前酒是飲品,死後酒是祭品,可見酒起碼在三四千年前就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也與我們的生命息息相關。

那麽關於酒的起源之上天造酒說、猿猴造酒說、儀狄造酒說和杜康造酒說,及至商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為長夜之飲”,相信也都是真的了。

回到“飲”字,今日之所見,為後來小篆、隸書的演變,其偏旁由“酉”改為“食”,大概是說飲酒與進餐有關,同時在我們實際的生活中,日常所“飲”不可能全是酒,還有別的液體,比如水、茶、湯、汁等等,大多為食品類或與食品有關,與酒相比,不僅是品質之變,也有數量的不同,就連容器也大不一樣,因此常常就不是“飲”,而是“喝”了。飲與喝,作為動詞,二者的大致情狀、姿勢、目的差不多,也經常混用,但在意義“包裹”上就有很大區別了。飲者——我們說飲酒,顯然是優雅的,有品位的;遵循一種序列和禮儀;文明、規則、上流、華貴、莊重,有一種氛圍營造;器皿精美,菜品精致,細聲慢語,細酌慢飲,文質彬彬,陽春白雪,有一點作。而喝,尤其喝酒,單從感覺上,就那般恢弘、粗放、曠達,有氣吞山河的架勢和動作,也有英雄單刀赴會的驚心動魄;主位自然讓與老大,眾喝家列於兩旁,無需細看,已形成對壘之勢;酒過三巡,互為禮讓;接著便用尊敬為誘餌,友情做擋箭牌,用身體拚殺,用腸胃迎敵,及至不宣而戰,迅速進入戰爭的白熱化;言語放浪,舉止不羈,一人倒下了,另一人站起來,隻殺得天昏地暗,橫屍遍野。酒哪裡還是社交與友情的媒介、身份與品格的象徵,而是燃點、引子、借口、武器,一幫匪徒、酒狂,生生把個供人飲用品享並佐以審美愉悅的薈萃了人類智慧和自然精華的珍奇佳釀世間美物,完全給糟蹋了。沒成色的,忍不住,就現場“直播”了。那些嘔吐物,是他們留下羞慚的遺言,因為之後,他們就將無地自容,當場倒下。看著他們倒下,有戰勝的快樂。

不戰勝幾個,那還叫喝家?不倒下一批,那還叫喝酒?

我這裡講的,你一看,就知道是純粹民間的聚會,有江湖氣,而非個人獨酌、家人自飲、公務應酬,或者懷有心事或目的的私人“飯局”。如果我們也懷有目的,那就是喝!在這個意義上,以我的“身份”“能力”“風格”“表現”以及我一生酒局平均攝入的酒量來看,抱歉,未能免俗,和我的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革命戰友們一樣,我就是一個“喝人”。我的糾結就在於此,我要說“飲”酒,再沾一點“文化”,他們就會笑話我,說我裝,端上一大杯酒,要與我對拚,好看看我是如何來“飲”。但這並不是說那幫“喝”人沒有文化,其實“喝”與“飲”,沒有截然區分,某些情狀與情境下,可能是這兩個奧妙、曼妙、奇妙的漢字給人的感受不同罷了,再就一個是書面語,一個是口語。即是優雅的“飲”者,也會酩酊大醉。

2

1972年底,我高中畢業十八歲,是一個純真的年齡,那時,似乎也是一個純真的年代。從沒想過故鄉和土地、貧窮和命運、人生和未來,趕上部隊招兵,就報名入伍。政審、體檢、覆核,一關一關過,居然被錄取了,全家人還有全村人都歡天喜地的。原因是我初中畢業那年報名入伍,政審沒過,我大哭一場;而兩年之後我過了,母親大哭一場。後來我才知道是外祖父的“歷史”問題。我也知道了外祖父依然還是個問題,但接兵部隊首長看中了我的“才華”。所謂“才華”,就是說我“能寫會畫”,還會“吹拉彈唱”,前者是跟知識分子的大姨舅剽學了一點,塗鴉的水準;後者是受教於我們學校的吳老師,不誇張地說,有一些專業水準了。很小的時候,我就上過舞台,嶄露頭角;高一的時候,就在學校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擔任隊長。可惜接兵部隊首長忽略了,我還有喝酒的特長,這不是跟誰學的,是天賦。

在那個樸素、純真的年代,家裡的孩子能當上兵,是一樁大事、喜事,親戚自家的慶賀不用說,老師們也要“表示”的。吳老師贈送了一本他臨摹的書法“十七帖”和一支紅竹笛,A調;李老師跟我是一個村的,就把我和其他幾位當上兵的一起請到家裡吃飯。師娘做菜,他的兒子燎酒。“燎酒”就是在屋角臨時支幾塊磚頭,酒壺——我們當地叫“酒煨子”,即瓦窯燒製的土陶盛酒的容器——放在磚頭上,下面用麻秸燒火,把酒“煨”熱。很顯然,這酒不是現在經過科學釀製的白酒,而是農村裡的那種“土法上馬”的傳統“米酒”,甲醇濃度高,對身體有危害,因此一定要把它加熱,揮發一部分,然後再喝。

菜堆滿了桌子,酒也煨熱了,李老師拿了一個搪瓷茶缸,反扣在桌子中間,上面放上一隻小瓷盅,大聲對兒子嚷著,叫把煨好的酒拿來,然後倒滿。我們都不會喝,也不知怎麽喝。李老師說我先喝,底下順時針,輪流,趕誰誰喝。我們就一起嚷嚷不行不行,李老師把眼睛瞪上了,不笑,就像是在課堂上,凶凶的,挺嚇人的。說啥?不行?瞧瞧你們,一個個半截樁子似的,啥不行,喝!我這一關不過,你們誰也甭想走。酒都不會喝,還當兵上前線?說著他把那杯酒一下喝到肚子裡了,再給倒滿,說元龍,趕你了,接下是峻峰、建華、金田、萬龍……

這種喝法,為我們鄉下獨創。人類的聰明智慧,有很大一部分貢獻給了喝酒,在“規則”的制度上,花樣翻新,手法無窮,在中國古代就有射禮、投壺,或據歲時、年景、風物、造化、人際、環境、愛好、趣味,“當筵賦詩”或“即席唱和”,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名媛歌姬雅集,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又有絲竹管弦、曲水流觴,玩得優雅和極致,也文化得很。至大唐盛世,達至巔峰,伴著社會的自由、富庶與奢靡,歌舞升平,詩酒成風,酒令也盛行。1982年在鎮江丹徒丁卯村一座唐代銀器窯中,發現了“論語玉燭酒籌筒”和其中的五十根酒令籌,每根酒令籌上銘有令辭,為孔子《論語》的語句,不同的語句有不同的喝法,比如有一籌銘“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此籌為“上客五分”,即上席的貴客需飲上半杯酒;銘有“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恭默處七分”,即話最少的那位喝七分杯,好是讓人鬱悶;若要抽到了“擇其善而從之”,那可不得了了,“大器四十分”,就是你要用大杯子自罰四杯!除此在唐代,我們還知道的有什麽歷日令、瞻相令、巢雲令、罨頭令、旗幡令、手勢令、鞍馬令、拆字令、不語令、急口令、四字令、言小字令、雅令、招手令、骰子令、拋打令等等,很多已經失傳。不失傳,誰個去玩,就像遠去的歷史風華,時代風尚,民間風俗,自詡為文化懷舊者,也只能在酒後去稍稍猜想與附會一下了。今人喝酒就不同了,沒有那麽多的講究,彎彎繞,現代化的節奏;目的直接,一錘定音,能分出勝負就行。早年一般常見有猜枚,猜單雙、有無、正反、顏色、數目,大壓小,敲杠子,擲骰子,布包錘,翻紙牌,偶爾也玩一下詞語頂針、成語接龍,發現有人接的就不是成語,不過順嘴說出的白話,也算過。今人既無耐心,也沒文化,更無閑情逸致,你說怎辦,嚴格了,就沒法玩了。而喝酒沒有“方法”或者“規則”,隨心所欲,各取自便,能喝多少是多少,那就一點樂趣都沒有了,人生還有什麽意義?用一酒友說的,不如自己在家裡喝了。

李老師的這個喝法,為歷史上所未有,而在我們當時的鄉下廣為流行。所謂獨創,新也,好也,進步也,絕也;能夠廣為流行,為眾人欣然接受,便足以證明,它超越了過去的一切。如果把其視為“酒令”的話,這個喝法,更能體現“令”字的肅殺和嚴格,令行禁止,軍令如山,比在鄉間那些常見的行酒方式,都更具“命令”的意義。酒桌上就這一隻酒杯,曠世獨立於倒扣的茶缸端頂,高高在上,眾目睽睽,不容人苟且、耍賴、裝假、作弊,輪到誰,誰知道,一圈人圍觀、監督和逼視,看著你大義凜然,走向刑場,然後赴死。有人畏縮,有人豪氣;有人膽怯,有人威武;有人磨嘰,有人爽利;有真的,有裝的,有裝病的,裝死的,裝孬的,裝鬼的,眾生相,再現世間百態,而酒場就是戰場,酒量就是膽量,酒品就是人品,酒風就是作風,酒就是這樣考驗著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李老師今晚倒扣茶缸上的這一杯酒,進退維谷,取捨之間,你說你給出怎樣的人生態度,換言之,輪到你了,你喝不喝;你不喝,下面就沒法進行,你喝了,你可能會狗熊一樣趴下,翻江倒海,吐盡你的黃疸,之後幾日若大病一場,弄不好會一蹶不振,何苦來?當然還有其他選擇,譬如你從一開始就不上桌,做旁觀者、局外人;或者你中間投降退出,像一個失敗的孬種,一世名聲,毀於一旦。

就這樣,在李老師的嚴令下,那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多少,我記不得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十分豪邁,回家時路過那個令我一直害怕、寒毛乍起的亂葬崗子,我用我專業的男高音,激情昂揚,唱了一曲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臨行喝媽一碗酒》,聲震雲天,整個村莊都應該聽到了。

3

我真正稱得上喝酒的是十年之後了,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從部隊轉業回到地方工作。那是一個熱烈的迎接和開端:全國上下,部門個人,喝酒蔚然成“瘋”。我迅速加入其中,開始了我喝酒的歷史。每日頭重腳輕,兩眼朦朧,半明半昧,似醉非醒,恍惚中,樹是一片,太陽是兩個,大樓傾斜,房頂朝下,滿大街的人都是“飄”的。有些人走著走著,就躺倒在路邊上了,行人視而不見,毫無驚奇,也沒表情,就像在一個奇妙的童話裡,在木偶的國度。現在想來,還是暈頭轉向,渾渾噩噩的。

可能的原因,是那時期一方面國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另一方面,民眾依然過著舊時的慢生活,還沒醒。“長街黑暗無行人”“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木心詩句),你說,急啥子急,你說,不喝酒弄啥哩?說是說,但面對新時期的到來,還是有莫名的躁動和不安,固然還看不出這時期將向哪走,但已感覺這慢,慢得有些太久了,慢得人有些壓抑了。資訊尚且閉塞,沒有娛樂;年輕力壯,也無需健康運動,一幫男人、單身漢、兩地分居者,狐朋狗友,志同道合者,就找到了酒。酒是好東西,讓人熱血沸騰,讓人忘卻現實,讓人慷慨以歌,讓人放縱無形,讓人聚眾狂歡,讓人盡興宣泄。哥們,咱放開量,別悶騷,別憋屈,想怎麽著,嬉笑怒罵,可著你的葫蘆甩。開放中國,百廢待興,思想解放,精神自由,人們再不會像過去謹言慎行,生怕犯錯,也再不會像過去吃不飽肚子了。雖不寬裕,等級很低,要求也不高,不論公家還是私家,總是有錢買得起酒喝了。還有像我們這些“部門”的人,基本沒有後顧之憂,不需要刻意辛苦攢錢,住房、醫療、孩子入托、上學,及至退休養老,你都不用操心的,所有這些,國家都給包了。因此我們喝酒,心安理得。

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開始了我的喝酒生涯,同時誕生了我的第一批酒友。我剛轉業回來,人生地不熟,能與之熟識並一起喝酒的,開始可能是一兩個,接著就是三五個,他們是火種,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了這三五個,一批人馬就來了,及至後來就武裝起來一支喝酒的隊伍。酒從來都具有強大的感召力、號召力、向心力、凝聚力,一聲召喚,眾喝家揭竿而起,聞香而至。老鄉、遠親、戰友、同學、朋友,什麽人都有,天下酒友是一家,碰上了,問都不問,也不管上午下午有事沒事,辦公室門一關,喝酒去。喝酒是快樂的事情,人少了不行,分頭叫。有電話的打電話,沒電話的騎著自行車去喊,從沒覺得辛苦。有時沿途去叫的不是一個人,要叫好幾個人,每到了一個地方,並不下車,用一隻腳點地,仰著脖子朝樓上喊那個人的名字。那時街上人車稀少,近乎空曠,無今天這樣的汪洋恣肆、喧囂和澎湃,站在樓下喊,那人就能聽到,不一會,窗戶開了,伸出一個腦袋,問幹啥,答喝酒。問在哪,答在家。那人就關了窗戶。我騎上自行車,去叫下一個人。

就這樣,經常就這樣,記憶中好多年都這樣。疑惑的是我們都吃了什麽菜,菜是怎麽做出來的;喝了什麽酒,酒是從哪裡來的;哪來那麽多餐具和板凳,戰後又是誰來收拾殘局打掃戰場,今日想來,仍是糊裡糊塗,以為奇跡。那時每天都喝,每一頓酒都喝得很長,也喝得很多,個個都如癡如醉,如癲如狂,喝著喝著,突然會發現座位空出一個,有人掉桌肚下了,且不管他;有人忍不住,當眾大吐,一瀉千里,吐了就沒事了,接著再喝;有人在洗菜池邊硬是嘔不出來,身體一拱一拱的,欲生欲死;還有的管你天打五雷轟,一頭栽在床上,鞋都不脫,長眠不醒。沒醉的就在一起抽煙,喝茶,說酒話,鬧騰,亢奮不已。一般中午喝過了,不用說,晚上肯定繼續。一個不少,誰也不準走,走了是孬種!

那時喝酒的程式一般是這樣的,前三杯共飲,接著劃拳打通關,每個人都要打。打通關就是輪流坐莊,“莊家”要與在場的每一位都劃拳較量,一般為三個酒,這是基數,有人會視對象不同臨時提議再加三個酒,分出勝負則過,平局則再加三個。關打完了,就分幫,人數大致對等,每一幫選出一個猜拳高手與對方戰,直到一方戰敗,或者一方有人倒下。最後是尾聲,“運動後期”,打“小自由”,這時還能“活著”的“幸存者”所剩不多,而且尚能戰鬥者就更少了,他們是最後的英雄,歷史關頭,巔峰對決,他們可以選取任何一個“頑敵”來戰,未必猜拳,也可以用其他方法;也未必是三個酒,也可以不計其數;仍不服,好,一切將變得簡單:一瓶酒,兩隻大碗,均分,一人一半。這個時候,你完全可以讓沸騰的情緒和熱血稍稍冷卻一下,考慮一下自己的承受能力及其所能有的後果。果然不行,就向對手求饒,甘拜下風。本來朋友之間喝酒,哪有那麽認真,更不會“絕情”,也不失面子,對手也不會不依不饒。可常常是情勢逼迫到了那個份上,如在刀尖,如在危崖,如臨深淵,哪還顧及後果,眼一閉,跳下去了。我就不信,我泥胎肉身,你鐵打銅鑄、金剛、神仙?於是兩人臨絕頂而眾山小,飄飄乎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不愧於人,不畏於天,把那一大碗酒端將起來,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一場酒就達到了高潮,讓人蕩氣回腸。客人歪歪倒倒,盡歡而散。

盡興是盡興了,後果也是嚴重的。次日半晌午,朋友打來電話,說最後對決的那個家夥,某某某,知道吧,昨夜在人民商場的樓下台階上睡了一晚上,吐了一地,不遠處有一隻狗也睡在那裡。早晨商場開門,才把他叫醒,雇了三輪車送回家了。我說不是讓你送他回去嗎?朋友說送了。我問送哪了?朋友說送他家了。我問沒送進屋?朋友說樓梯口。我問那隻狗是怎回事,朋友說可能是吃了他的嘔吐之物,也醉過去了。說早晨他醒了,狗還沒醒,那隻狗的酒量不行。

過了些日子,見了某某某問怎麽回事,他說他也不知道,怎麽就從自家門口,走到了人民商場。老天爺,從他家到人民商場,有十幾裡路。那是新正月間,天寒地凍,露天睡在冰涼的水泥台階上,沒有凍死,也沒有凍壞,乖乖,他究竟是怎麽實現的啊?我說你旁邊還有一條醉了的狗你知道嗎?某某某驚著說,哪有狗?突然大叫,這狗日的,他又在編排我!

4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沒人能阻擋這喝酒的迅猛趨勢。上級三令五申,部門嚴格要求,似乎都無濟於事。改革開放,給中國人打開了國門,帶來了全新的視界和生活,有點突如其來,異彩紛呈,亂花迷眼,我們都毫無準備,手足無措,有人下海,有人炒股,有人寫詩,有人奔走呼號……我們這些已步入中年困於傳統“體制”中的人,也跟著激動,跟著衝動,終是背負著自己的“戶口”“糧本”“履歷”“檔案”,捨不得放下和丟棄。丟棄了,我還是我嗎?今天才知,那叫存在感,而非價值觀。那就喝酒,喝酒,喝酒,喝到瘋狂的程度。那已不是單單喝酒了,它包括了我們和時代不確定的精神迷茫和內心困擾。而生活是創作的源泉,那時許多喝酒的民謠、脫口說和段子被創作出來——

星期天你喝得稀裡嘩啦,星期一上班疲疲遝遝,星期二三還解不了乏,星期四五啥也不想幹啥,星期六又算計到誰家!

早晨像相公(出門裝扮),上午像包公(對人黑著臉),中午像關公(臉喝紅了),晚上像濟公(喝得東倒西歪)。

說一鄉幹部,從鄉下來,朋友見了問,有何公乾?答曰沒有公乾。在家天天喝酒應酬,把胃喝毀了,去武漢看病。問,嚴重嗎?答,嚴重。半月後,朋友街上再見之,以為他從武漢回來,便問他病看得怎麽樣了。答曰,沒去。問故,答曰,不是喝酒給耽誤住了嘛!

……

5

突然有一天,發現,民謠不流行了,也不精彩了;酒段子,甚至黃段子,說了也沒人笑了,好是尷尬。哦,我們就這樣到了二十一世紀,一個加速度的時代。互聯網讓資訊變得迅捷和暢達,你以為剛剛發生的事情,其實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所有故事都不再神秘,也不再新鮮。內幕、隱私、交易、勾當,給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新事物層出不窮,剛買的手機功能還沒搞清楚呢,新款已經上市,並開始優惠打折。頭一天你還在家猶豫是否買房,二日開盤你就買不起了。鄰家的小兒上個月新婚燕爾,這個月便已勞燕分飛。無數的焦點、熱點、難點話題聯翩而來,新聞、專欄、微信、微博、簡訊、部落格、播客、音頻、影片,都與你直通。你的耳朵有千萬個聲音,再無專注來聽人講過往悲歡,來聽人說喝酒的故事。別說民謠、段子,就是專事調笑的傳統相聲和時興小品,早都不能讓人為之假笑一下了。

不是不可笑,而是我們人人都焦慮、浮躁,心神不寧。就像現在的喝酒,不喝醉,沒意思,喝醉了,也沒意思。至於早年那些分幫、猜拳、打通關,最後英雄對決,再也不會見了。物質極大豐富,甚或大於欲望;酒的等級高了,菜的等級也高了,生猛海鮮,飛禽走獸,四時果蔬,奇花異草,只要你能想到,就能給你弄來,但我們卻沒有了興趣,也沒有了胃口。

但我要說的是,你可別以為這樣迅猛變化了的生活和生活方式國人早已有之,那你就錯了。細想想,沒幾年。記得本世紀初的時候,我們喝酒才有茅台,常常一頓飯局也就一瓶,仿佛不是用來品嚐,而是用來品賞。因此有段子說有人為多喝這一瓶好酒,就編造瞎話,說他晚上開會,自告奮勇,先打一通關。三下五除二,沒招呼住,這僅有的一瓶好酒就叫他給打自己肚子裡了。我想到了我於此生活了近四十年的這座淮上小城,鄂豫皖三省交界,邊緣、落後,小城人喜歡喝酒,是否也是無所事事,無以排解,酒是出口。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就是生活的頹廢和失意,精神的消弭和放棄。如果有更深層次的分析,那就是文化了。地理上,小城地處南北交界,資源匱乏,災害頻繁,不澇則旱;先秦為楚國問鼎中原的前沿,後為歷代戰爭南北進退的戰略通道,一次次蹂躪和摧毀的不僅是物質形態的建築,還有人的寄托和夢想。酒是雙刃劍,有著多面性,盛世需要酒,亂世也需要酒;勝利者需要酒,戰敗者也需要酒;幸福的人需要酒,不幸的人也需要酒;得意時需要酒,失落時也需要酒;這就是酒的敦厚,這也是酒的鋒利;這就是酒的絕妙,這也是酒的絕殺;它能給人激勵,也能讓人頹廢。

變化悄然而來,小城改造,內河治理,漸日出脫,美如小家碧玉;新區建設,奮力拓展,已然大家閨秀。我們就看到了希望,酒就喝出了好滋味和正能量。因此這必是要說到其間的一位主政長官了。記住他的,有兩件事,一件就是新區開發。當時在設計新區路線時,從一開始他就堅持一百米寬。我們這個出名的“老、少、邊、窮”小城,一百米,什麽概念,遭到了質疑和反對,那就請專家來指導論證;專家有北京的、南京的、廣州的、上海的、深圳的,等等。專家一聽一百米,也驚到了,說這世界上一百米寬的城市街道有哪個?北京長安大街有多寬?紅綠燈怎麽設定?行人怎麽通過?一上來修地道、架天橋嗎?諸多設問,最後形成意見:一百米寬,不妥,建議重新設計。事後,長官班子對專家的意見和建議,進行了研究和討論,這長官最後發言,他把手一甩說,不管它,一百米,不變,過幾年你就知道了。

還沒過幾年呢,我們就知道了。日新月異的城市,一百米也不夠用!

再一件,就是這長官在小城頒布了轟動一時的“戒酒令”。規定:所有公務人員工作日中午,一律禁止飲酒。沒有任何理由和條件,包括外事活動、商務活動、節日活動、文藝活動,等等,甚至簽單中只要出現有酒,不管誰喝的,也視為違紀。此類規定,過去多了,多半一紙空文,吃喝風仍舊刹不住,甚至會愈演愈烈。但這一回,我們發現,不一樣了。除了聲勢浩大的宣傳動員之外,還成立了專門戒酒的督查機構,抽調人員排查、暗訪,接受群眾舉報,沒有人可以例外,發現一個,處分一個。督查機構買有測酒器,開大會時,他帶頭,先從主席台上的長官測試,再從台下的幹部抽檢。如果發現有人不明原因沒來,立即打電話給你,你編造說出差了,行,那請你在當地找電話打過來。打不過來,對不起,立即降職,或者開除。

果然認真了,說不怕,那是假的。那時為喝酒處理了大批的幹部,凡被處理的,都要在當地的報紙和電視上點名曝光,真名真姓,讓你出醜,這無疑也是對其他心存僥幸者的“摑臉”。你不要在那裡給我講那麽多條條道道,這個理那個法的,喝酒成風,由來已久,矯枉必將過正,不這樣不行。再則,天天醉五醉六,哪還有心乾事,你以為那一百米寬的大道真的是長官“把手一甩”就成了!

奇跡出現了,在我們這個地方,沒多久,就把個多年幹部吃喝的痼疾硬是給治住了、治好了。外地人中午都還在死拚硬喝,而我們的小城卻一片安靜祥和,大家都好好在家吃飯了。飯後,趁著慵懶再睡上一覺,下午美美的,精神倍增,形象好起來,覺著人活得也有意思點了。沒多久,中央頒布了更加全面和嚴格的《關於改進工作作風、密切聯繫群眾的八項規定》。其中有一大批人在酒桌子上倒下,有長官幹部、有專業人士,還有一些先進工作者,說來,怪可惜的。對此,我們這裡的人就好像有了先驗之明,說不就是酒嘛,不讓你喝了,怎就非要喝哩?

當然,這不僅僅是酒的問題。

無論是公共事務,還是私人生活,人不能不講規矩。

6

不讓喝了,也不能喝了。年齡是一個問題,就像我已經退休,遠離職場和酒場;健康更是一個問題。一些喝家,年紀輕輕的身體就出了毛病,血壓、血糖、血脂、肝髒、腎、性功能等等,都不正常了,好多都是為酒所害。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你信嗎?寧願讓胃喝個洞,不讓感情留條縫,你信嗎?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禮儀之邦,熱情好客,無酒不成席,在最窮困的歲月裡,鑽窟窿打洞砸鍋賣鐵,也要買酒招待客人,這是傳統。我們總是要讓客人菜多吃一點,自己可以不吃;酒更是要讓客人多喝一點,自己少喝,尊重和禮節是一個方面,恐怕還是那些年,真的買不起那麽多酒。現在買得起酒了,甚或買得起好一點的上等級的酒了,卻是不敢再胡喝了。年輕時,可以仗著身強力壯,膽大妄為,醉就醉了,出一點洋相,大家一笑而過,成為酒席上話題的佐料和興奮劑;老了,不說面子和尊嚴,人是再丟不起。你瞧瞧,我的第一批酒友,有人已不在了;就連我的第二批酒友,喝著喝著,也一個個老了,英雄豪氣還在,也就嘴上的功夫。我的第二批酒友裡,就有當年給我們燎酒的李老師的兒子,他至今還為當年叫他燎酒沒讓他陪酒而耿耿於懷。

想起當年,那個樸素、純真的時代,李老師給我們啟蒙,臨別把酒送行,以壯行色,而一生的路,終歸要自己走,就像那酒,你會不會喝,能不能喝,好不好喝,你都得自己迎接和承受。是男人,就端起來,喝下去。別想著滑頭、裝賴、耍手腕、玩弄伎倆、作弊,或者狗熊一樣在地上趴著向人求饒、投降;也別指望誰會給你同情,也沒人給你代酒。祖先發現並釀造了這使人要死要活的飲品,上帝是同意了的,他發現他可以借助這麽一種特別的物質媒介,也來參與人類的遊戲,不僅能獲得快樂,樂而忘憂,還能來檢驗天下芸芸飲者、喝家的酒品和人品。

喝酒,終有不能喝的時候。逐漸的,你從職場、從酒場退出、消隱,淡出人們的視線,終於被人遺忘。你酒桌上空出的位置,自然有新人端坐;杯盤狼藉、硝煙彌漫的戰場,巍然站起來的是新一代的英雄,而你便從繁華走向沉寂,從喧鬧走向安靜,從中央走向角落,從台面走向幕後,從前線回到後方,從會飲走向獨酌,就著記憶的色香和人生的厚味,興許還有生命的落寞和孤獨,在巨大城市的夕光裡,一個人細品慢飲。

那個時刻,仿佛人生已刪繁就簡,所有的酒,也都洗盡鉛華,沉澱並純淨了杯中“功利”的渾濁和“意義”的雜質;難免有那麽一點不盡如人意的精神甲醇,也在時間的煨罐中揮發了去。

陳峻峰,作家,現居河南信陽。主要著作有《先秦三部曲》《流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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